萧莨紧握住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眼中覆上了一层血丝,隐有泪光:“我父亲如何?”
“……不瞒大人,国公爷其实自去岁起就一直缠绵病榻,断断续续地不见好,只一直未上报过朝廷,也不许人告知你们,说怕你们担心,这一年多,在外领兵的都是世子,世子这一出事,国公爷亦不堪重荷,听闻消息时激动得当场吐了血,昏迷了三日才醒,身子是越发差了,送往朝廷的奏报这会儿应当也已经到了陛下手中。”
萧莨猛地侧过目光:“我父亲自去岁起就已缠绵病榻?”
“是,……国公爷病得很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日了,”对方哽咽道,“旁的事情,国公爷说要交代给您,这封信他吩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中,您自个看吧。”
他从怀里取出封得密密实实的信,递给萧莨,萧莨颤抖着手接过,当即撕开,待到看罢萧让礼信中所写内容,漆黑双瞳里满是深不见底的晦涩,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且暂在府上歇下吧。”
萧荣过来时,萧莨依旧站在正堂的门前,微眯着眼睛,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荣双目通红,显是刚哭过一场,抹了把脸,过来与萧莨说:“伯娘和大嫂都已醒了,伯娘一直在哭,我见着再这么下去,只怕她眼睛受不了,还有大嫂,伺候她的人说她一直痴痴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肯吃东西,连水都不愿喝一口,莹儿他们过去,都被赶了出来,二哥,要不你去劝劝她们吧。”
“阿荣……”萧莨沉下声音,艰涩道,“父亲病重,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萧荣倏地瞪大眼睛:“为何如此?伯父为何也突然病重了?!”
“不是突然,”萧莨微微摇头,苦涩从心口翻涌而起,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叫他分外难受,“父亲一年前就病了,一直卧榻不起,原本瞒着朝廷瞒着我们,不想叫我们担心,也怕风声走漏被夷人趁机大举发起进攻,更不愿见朝中有人兴风作浪,换个统帅过去搅得戍北军不得安宁……,可如今,大哥身死,父亲的身体也实在撑不住了。”
萧荣闻言顿时慌了神:“那要如何?伯父他会回京么?戍北军怎么办?”
“父亲写了封信给我,他在信中说他恐怕是撑不到回京之时了,而且新的统帅一日不过去,他便一日不能离开,只有他在,才能稳定军心,”萧莨说罢,眸底已是阴霾遍布,顿了顿,又道,“阿荣,……你可愿随我去西北?”
萧荣一愣,回神时心脏已然怦怦直跳,瞬间涨红了脸:“二哥你要去西北么?你想去接手戍北军?陛下会答应吗?我真的能跟你一块去吗?那我们都走了,伯娘和嫂子她们怎么办?还有二嫂……,他怎么办?”
萧莨轻闭了闭眼,神色沉静:“是父亲要求的,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请命说服他,阿荣,我本该将你留下来,可这圣京城里,亦是是非之地,不带上你,我始终不安心。”
萧荣这样的个性,他只怕他走了,皇太弟的事情又会重演,再有下次,萧荣未必就有那般好的运气,或许带上他一块去边疆,还能护他周全些。
“我自然是愿意去的,我以前就说过,我宁愿上战场也不想读书,是你们不肯让我去,如今二哥你既然开了这个口,弟弟便誓死相随!”萧荣红着眼睛激动道。
萧莨沉声提醒他:“上战场不是儿戏,不是你说想上就能上的,去了那边,你得听我的话,再不能冲动行事。”
“好!我保证不会!”萧荣满口应下。
“你且去收拾准备吧,这事暂且不要对外提,父亲病重的事情,也先别告诉母亲。”萧莨又叮嘱他。
“我自然知道,伯娘那副模样,哪还经得起丁点刺激,”激动过后,萧荣又有些忧心忡忡,“……但是我们走了,家里其他人,他们怎么办?”
“不用担心,”萧莨坚定道,“我会将你们都带走,雁停也是。”
入夜,国公府里一片萧条,随处可见的白幡被萧瑟寒风吹刮地猎猎作响,夹杂着偶尔一两声不知哪个方向传出的啜泣,尽是愁云惨雾。
正院的堂屋里已设置起灵堂,萧莨跪在火盆前,身着丧服,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眉宇沉沉,盯着盆中跳跃的火光,不发一言。
身后响起脚步声,萧莨没有回头,祝雁停缓步走上前,在他身旁跪下,亦是一身与他同样的丧服,拿过一沓黄纸,一张张送进火盆里。
良久,萧莨抬眸望向他,眉心微蹙:“你怎过来了?你还出不得门……”
“没事,我坐轿子过来的,来的时候外头还穿了件大氅,进来这里时才脱下,”祝雁停微垂眸,“我亦是萧家人,理当过来的。”
萧莨怔了怔,不再多说,只叫人进来,在屋中多升了几个炭盆。
祝雁停低声喃喃:“表哥,节哀,母亲和大嫂都病倒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如今你必须撑起这个家。”
萧莨点头,苦涩道:“我知道,母亲和嫂子这会儿都很不好,先头我去看母亲,她一直拉着我哭,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才勉强睡下。”
“……她们一时难以接受,过些时日总能慢慢好起来的,”祝雁停宽慰他,“你多陪陪母亲,也叫人多盯着大嫂一些,就怕她想不开。”
“嗯。”
祝雁停抬眼望向前方案上的牌位,犹豫问萧莨:“兄长的后事,要如何操办?”
萧莨的神色更沉,哑声说道:“萧家先祖有许多都死在了西北战场上,俱是就地下葬,不会再将遗骸送回京中徒耗人力物力,我小叔当年就埋在了那边,大哥亦是一样,只会在京中祖坟里另设衣冠冢,尽快下葬。”
祝雁停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虽他们其实同出一脉,但萧家满门忠烈、世代良臣,却是怀王府拍马都比不上的。
“……雁停,父亲如今病重,来信说希望我能与陛下请命,前去接手戍北军,若是陛下准了,你,会陪我一块去吗?”
萧莨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祝雁停一怔:“你要去接手戍北军?”
“你肯陪我去吗?”
祝雁停下意识地攥紧手心,他肯去吗?他自然是肯的,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应下,可是他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北,他兄长要怎么办?他当真不要怀王府了吗?
“那,……陛下会答应你去吗?”
萧莨闭了几闭眼:“我会尽全力说服陛下。”
他再次问祝雁停:“雁停,你能否陪我一起去?”
见祝雁停依旧面色犹豫,萧莨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松开他指节,贴着他的掌心轻轻握住:“雁停,跟我走吧。”
对上萧莨疲惫哀痛中又隐约藏着恳求的目光,祝雁停心中一阵钝痛,喉咙滚了滚,终是点头应下:“好。”
他只是随萧莨去西北而已,并非不要怀王府,他兄长,……应当会理解他的吧?
第47章 有如玉碎
数日之间,来承国公府上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连皇帝都特地下恩旨以示抚慰,只再多的热闹,都驱不散国公府中连日来的阴霾和惨淡。
萧莨连着几日未有阖眼,白日要忙着处置兄长的后事,夜里在书房伏案写奏疏,一刻不能放松。
子时,更深露重之时,祝雁停出现在书房门外,手里抱着件大氅,原本守在门边昏昏欲睡的下人倏然惊醒,小心翼翼问他:“郎君,您怎来了?”
祝雁停望了一眼门内模糊的烛影,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还没歇下么?你怎不进去伺候?”
下人小声解释:“大人在写文章,说不要人在旁边候着,小的不放心,不敢去睡,就在门口守着。”
祝雁停拧眉:“他每日这个时辰都在写文章?”
“是,连着三日了,日日如此。”
……写文章么?
祝雁停摇摇头,吩咐道:“你去歇下吧,倒也不必站这里打瞌睡,我进去看看便是。”
下人略有尴尬,赶忙与祝雁停道谢,躬身退了下去。
祝雁停推开房门,屋中烛火黯淡,桌边烛台上的灯芯只剩最后一点,萧莨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握着笔,却已经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顺手拾起掉落桌脚的废纸,扔进纸篓中,再去看萧莨,烛光在他的面庞上映出虚影,萧莨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着,眼下乌青一片,显是累狠了,才会这般趴在这里就睡了过去。
自那日他们在灵堂之上一番交谈,僵持了快两个月的俩人才终于和好,但这几日家中这么多事,他们也再未好生说过话,他倒是想安慰萧莨,想要帮帮他,无奈他其实什么都帮不上,萧莨也并不需要他帮。
祝雁停怔怔望萧莨片刻,小心翼翼地帮他将大氅披上,目光四处扫过,落到面前萧莨写了大半的奏疏上。
祝雁停神色一顿,轻眯起眼,细细看去,尚未瞧个究竟,身后忽地传来萧莨略沙哑的声音:“雁停,你怎来了?”
祝雁停倏然回神,转头冲萧莨笑了笑:“表哥你醒了?怎趴这里就睡了?”
“不小心睡着了。”
萧莨揽过他的腰,顺手拿过本书盖住奏疏,祝雁停的眸光微滞,未叫萧莨瞧见,又问:“你困了怎不回屋去睡?……你都有两个多月未回过屋了。”
“太晚了,怕吵着你,本来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萧莨随口回答,抱住祝雁停的腰靠着他安静片刻,又下意识皱眉,“你呢,怎这个时辰了还不睡,还又出了门,外头不冷么?”
“就这么几步路,没关系,你在写文章么?现在还要写么?子时都快过了,你都几天没阖眼了吧?”祝雁停抚着他的脸,担忧问道。
萧莨轻叹气:“家里这几日人人都煎熬着,我当真怕一闭上眼又会出什么事。”
“表哥你想太多了,”祝雁停劝他,“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一直不睡觉就这么熬着,若你身体也熬坏了,你叫这一家子老小怎么办?”
“嗯……今日就不写了,我陪你回房去吧。”
萧莨说着站起身,捏过祝雁停的手:“走吧。”
祝雁停转身,身上大氅宽大的袖子不经意地一带,桌上的书连着那本奏疏一块被扫下地,不待萧莨反应,他已先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雁停!”萧莨下意识地喊出声。
祝雁停缓慢直起身,嘴角的笑意淡去,眼中只余一片冷意,他的手中,是摊开着的奏疏。
“这是什么?”
萧莨没有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表哥这是何意?难怪你方才故意藏着不让我看,你是要将我兄长与刘崇阳、虞道子他们有往来之事,禀报与皇帝吗?”
萧莨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朝堂之事与你无关,你别问了。”
祝雁停冷下声音:“与我无关?我兄长之事也与我无关吗?你写这封奏疏,到底想做什么?!”
面对祝雁停咄咄逼人的质问,萧莨的神色逐渐沉下,平静回答他:“将刘崇阳做过的事情,禀明陛下,他这样的朝廷蛀虫,不配为人臣,更不配做首辅。”
“那他到底做过什么?与我兄长又有何干系!”
“……刘崇阳通敌叛国里通外贼,与北夷人乃至南边的那些匪寇都有勾结,怀王用这样的人,你觉得没有干系吗?”萧莨的双瞳微缩,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祝雁停,“你与怀王,是否早已知晓刘崇阳所作所为,且与他同流合污?”
祝雁停一怔:“通敌叛国、里通外贼是何意?!”
萧莨眉目沉沉:“你不是几次三番派人,想探听定国公府的人来到底要与我商议什么吗?我现下便告诉你,刘崇阳做的便是这通敌叛国之事,与外敌勾结,中饱私囊,攥取不义之财,你当真觉得,只要能登大位,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不忠不仁,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也无所谓吗?你兄长用着这样的人,更有可能也参与了这些事情,这样行径,到底有哪一点配为人君?”
祝雁停下意识地争辩:“我不知道,我兄长亦不知,刘崇阳当真做过这些事情?我们真的不知道……”
他说着顿住,用力一握拳,声音陡然冷硬:“你觉得我们与刘崇阳同流合污?你有证据吗?我便是再卑劣,也还记得我姓什么,我怎可能做出这种置祖宗江山于不顾的事情?!祝家的江山当真败了,我能得到什么好?我兄长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们现在图谋的这些还有何意义?!”
萧莨不答,只沉默不言地看着他,似要从他面上神情看透他心中所想。
他确实没有证据,别说是证明怀王做过什么,连刘崇阳的那些阴私龌龊,光凭贺熤交给他的这些证据,亦远远不够定他的罪,以刘崇阳的能耐,再有那道人帮着颠倒黑白,皇帝未必就会拿他如何。可如今他们萧家出事,兄长身死、父亲病重,即便想要继续收集证据,亦有心无力,他也不愿再等下去了,他必须凭这个换一个上战场的机会,且解决后顾之忧。
“你说话!”祝雁停的眼中布满血丝,瞪视着他。
萧莨沉声道:“你未做过我信,可你怎么确定,你兄长也半点都不知情?”
“那你告诉我他当真这么做,到底能得到什么好?!我之前就说过你对他一直就存着偏见,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凭什么这般怀疑他?!”
“我不知你兄长做没做过,可他与刘崇阳勾结是事实……”
“你非要这么对我吗?!”祝雁停通红的双眼里滑下眼泪,“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你就不能放我兄长一条生路吗?非要对他赶尽杀绝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这么针对他?!”
“雁停……”
“你别喊我的名字!”祝雁停挥开萧莨伸过来的手,“你若非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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