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艰难,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周浦深没有动,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只是微微偏头,去看二楼小窗里映出来的,岑路和江淮的影子。
江淮的酒量到底斗不过岑路,香槟才下去一半他就满脸坨红地吵着要和岑路划拳。岑路慵懒地半躺在沙发上,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让对方输得落花流水。
真是个笨孩子,岑路的笑脸被暖黄色的灯光映在窗上,出拳的顺序都是一模一样的。
周浦深望着窗子里映出来的人影,眼底有不加掩饰的渴望,仿佛那人就代表了整个世界的美好,月光将男人卷翘的睫毛一根一根地勾画出来,让他英俊得像是天神降临。周浦深微微垂了眸子,语气温柔:“这是哥做的决定。”
江海依旧决然地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却露出几分不解。看那位的样子,不像是冷血得不给人活路的模样啊。
“哥哥和我,”周浦深轻声解释,呵出的白气消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会给你们足够重新开始的钱。”
江海猛然抬头!他看见周浦深黝黑的眸子像是某种夜行动物,在黑夜里闪着光:“可我们现在只会给你一半儿,后面的……”他微微笑了笑,“你们要证明你们值。”
江海的膝盖冻僵了,可他却觉得他的心热腾腾地跳了起来,他既兴奋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周浦深自动略过了第一个问题,岑路捧着候春榭瘦小的尸体时绝望的眼神又在他眼前浮现,周浦深闭了闭眼:“曾经有个孩子……哥他……没能救他,现在他想救你们。”
或许这世道艰难,有许许多多的事我都无能为力,可我仍然想做到问心无愧。
能渡一人,对那人来说便是全部。
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江海能感到一把碎金属带着那人的体温落进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捏起一颗半探出口袋,那东西金闪闪地在月亮下闪着光。
周浦深笑着朝楼上已经趴在桌上睡着的男孩偏了偏头:“去接他吧。”
再也不要回来了。
周浦深直到目送着江海的身影消失在了酒吧门前,这才抬脚朝着后门走过去。
他宽大的军靴踩在薄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湿润的脚印,可这印记却在看见暗巷尽头一个身影时顿住了。
周浦深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身经百战的特种兵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可此刻男人却觉得是自己的脑袋出问题了。
来人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外套,牢牢地裹住了壮实的身躯。大片可怖的瘢痕从他的脸颊一侧如同藤蔓一般一直蔓延到了脖颈,接着被灰色的毛衣挡住了。
在这样浓得化不开的夜里看见这样的人,简直像是活见了鬼。
周浦深不敢置信地看着男人顺着月光的方向越走越近,可怕的相貌为他增添了几分压迫感,可令周浦深恐惧的却不是这个。
男人在走到离周浦深只有一臂的距离时,发出了讽刺的一声冷笑。他拿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兜头将包着脑袋的毛线帽拽了下来,扔到一边。
雪越下越大,白色的积雪反射着路灯的光辉,终于照亮了男人的脸。
男人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右半边眼睛被肿起的瘢痕挤压,几乎只能看作一个小孔。右边的上半嘴唇被火烧没了,裸露出了里头的牙齿。唯有左侧刀削似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眸昭示着他曾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
男人艰难地牵动面部肌肉,露出了一个勉强算是嘲讽的表情,他裸/露在外的牙齿难看地蠕动着:“队长,好久不见了。”
周浦深觉得自己被冻僵了,从头发丝到手指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能动弹的。来人的脸像是从他最深处的梦魇中飘然而至现实,巨大的恐怖像是一只骨瘦嶙峋的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抓住,逃脱不开。
他想起了被拖出赛场外的老郑,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固云山是一个让你的噩梦变成现实的地方。”
“怎么了,队长?怎么看见我就不说话了?”男人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愤怒,“见了从前的部下,你也是真冷淡啊。”
周浦深的双手在兜里紧紧捏成了拳头,他觉得嗓子像是被冻住了:“耿鹰……阿鹰……原来,你还活着……”
“是啊,我活着。”耿鹰笑出了声音,“你挺失望的吧。我瞧着,”他转过头指了指酒吧的门,“刚才不是在那个小子面前挺逞威风的么,怎么见了我就成锯嘴葫芦了?嗯?”
他语调冰冷,周浦深这样暴烈脾气的人此刻却一句话都不曾反驳。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黑夜白雪中,默默地忍受着耿鹰的冷嘲热讽。
“阿鹰……”他艰难地斟酌词句,“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第五分队,大家都在等你。”
“找你?”男人的声音轻蔑地拔高了一个度,“找你干什么?再让你弄死我一次?我有病?”
“我怎么会……”周浦深突然觉得所有的解释在事实面前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索性闭了嘴,让耿鹰把经年的怒火都发泄出来。
可耿鹰却似乎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抬腿就朝酒吧里走:“我告诉你,我们这笔帐还没算清呢。剩下的,就在赛场上算吧。”
周浦深颤了一下,他抬手撑住了苍白的额头。
“你欠我的,该是还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深深的过去正式拉开序幕啦~(深深:哥哥,妈要搞我,要抱!
第55章 章五十五 良药
是夜。
岑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的不安让他无法入睡,原因是今日周浦深几乎没有和他闲聊一句。
周浦深依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可岑路却敏锐地意识到,周浦深有事瞒着他。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周浦深躺在地上,正背对着他,精壮的脊背缓缓地起伏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岑路觉得他不能再放任周浦深这样的状态,于是果断出声:“深弟,昨天发生什么了?”
周浦深是从昨日送走了江家兄弟开始不对劲的,昨晚岑路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灯竟然开着。周浦深穿着白色的背心,背心下的皮肉与裸露的肩膀相比更加白皙一些。男人站在电视机柜前,反反复复地擦拭着那把黑得发亮的m9。
岑路困得醒不过来,没等到开口问他就再一次沉入了梦乡。
可今日岑路觉得,不得不问他了。
岑路索性一骨碌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的被褥里,伸手摸上他古铜色的手臂:“深弟,你最近怎么了。”
周浦深没有回答,岑路却吃了一惊,手下的皮肤一片滚烫。他赶忙把拉着周浦深的肩膀把他整个人翻过来,平时铜墙铁壁似的男人现在却软绵绵地任他摆布。
岑路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又急又心疼。他扛着周浦深的手臂,费了九牛二虎只力才把结实的男人弄到床上。好不容易给他掖上被子的时候,岑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可岑路片刻不敢休息,转眼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可这脏兮兮的小旅馆里除了抽屉里的成人用品,连个创可贴也没看见。
他累瘫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歇歇,在心底暗暗佩服从前周浦深照顾他时的处处周到,他想要是以后真的娶周浦深回家了可一定要让对方主持家里,自己反正是做不到了。
岑路想到这里,摘了眼镜柔软了眉眼。他伸手去摸周浦深光洁的额头,对方正烧得不省人事。岑路又开始急躁起来,干脆在睡衣外头披上大衣,出门给周浦深找药店去了。
可固云镇不比城里,岑路转遍了旅店周围好几个巷子都没看见卖药的地方,他被固云山的寒风吹得直跺脚,可无论如何想着必须给家里那个找退烧药。于是岑路咬咬牙,依旧顶着裹挟着风雪的朔风朝远了走。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岑路终于在硬生生走了两公里石子路之后发现了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药店。若不是因为他眼神好还真看不出来——只有一个草字头不亮了的灯箱招牌,歪歪斜斜地从一个楼梯间伸出来半截,在黑夜里隐隐约约地亮着一个“药”字。
饶是如此岑路还是松了口气,他一边在心底默默祈祷着药店还没关门,一边像是生怕错过了打烊时间似的,快步走上了那截昏暗的楼梯。
令岑路意外的是,拉开楼梯尽头的那扇门之后,在眼前展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洁净温暖的空间,各种各样的药材被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铁架子上,店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岑路冻僵的脸一瞬间接触到室内温暖的空气,有些酥麻的感觉。
可令他最意外的,还是实属这家药店的柜台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孩子。
在固云镇这种危险的地方看见年轻女子单独开店已经实属罕见,而且这个秀气女孩子看起来还毫无防备。女孩眼睛鼻子都细细长长的,小小的鹅蛋脸看起来很秀美。她正穿着咖啡色的围裙朝着架子的最高处塞药材,却因为身高看起来有些不方便,于是垫着脚尖。
岑路走到她的侧面,意外地发现她的小腹竟然微微隆起。
这女孩竟然还是个孕妇?岑路意外地想,刻在骨髓里的绅士风度让他来不及顾及自己满身风雪的狼狈样,伸出手就要去接女孩子怀里的药材:“我来帮你吧?”
女孩子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正望着自己,镜片背后是真诚的善意。她看起来既高兴又有些惊讶:“是客人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都柔柔的。
岑路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药材,一米八的身高让他可以轻轻松松将这几根碍事的草塞进柜子的最高处。一旁的女孩已经给他倒好了热茶:“多谢,润润嗓子吧。”
岑路微笑着拒绝了:“谢谢,不过我家里还有人,就不多就留了。”他想到了周浦深,眼底流露出几分担忧:“姑娘,我想问问你这里有什么退烧药?”
那姑娘却很坚持似的将纸杯又超前递了递:“就是有药也得煎好才行,不差这一杯茶的时间。”
岑路有些无奈,只得伸手接过,放在被风吹干裂的嘴唇边抿了一口。
这时那个瘦弱的姑娘才笑了,转身熟门熟路地在右手最下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柴胡。岑路看着她娴熟地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材放进纱布包里,然后点燃了一旁的煤气炉,将纱布包放进炉子上烤着的砂锅里,用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朝炉子扇风。
瞧着小姑娘认认真真的模样,岑路稍稍放下心来,却听见那姑娘一边扇扇子一边与他攀谈起来;“这位先生,你不是固云镇本地人吧?”
岑路有些苦笑着反问:“这么明显?”
“也不是,”姑娘的笑意敛去了些,像是有些失落:“其实是因为,固云镇当地人是不会来我这儿买药的。”
“为什么?”岑路有些不解。
那姑娘却闷闷不乐地不肯说了,只是换了句话:“没事儿,我也习惯了。我丈夫也不是当地人,”她提到丈夫时,眼底冒出来几分依恋:“可他对我特别好呢。”
岑路有些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话题,于是只能尴尬地喝了口水。
那姑娘却是与外表不相符地健谈,长时间与外界的隔阂更让她十分珍惜与客人交流的机会:“我叫柳扶风,是固云镇本地人。”
“我姓岑。”出于礼貌,岑路只得含糊地说了姓。
柳扶风却丝毫不在意他的疏远似的,依旧好奇地问他:“你……还有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么会来固云山?”
药气已经蒸腾在整个空间里,发出阵阵苦涩混着甜味的香气。岑路不知怎么的,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他突然有些不愿蒙混:“受朋友所托来办事。”
“哦。”柳扶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她打开盖子,怕药煎糊似的用筷子轻轻地搅:“我还以为……你们也是逃来的呢。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固云山,真没多少过得好的人愿意来。”
岑路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你丈夫是被迫来的?”
“何止是被迫啊。”柳扶风想起了往事,眼底竟有一丝嗔怪之色:“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半边身子都被火快烧没了,皮肉焦黑地躺在山里,也不知道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挨过来的。费了我存了大半年的药才救回来,”她赌气地手下搅动得更快了,像是有什么不安:“就这样他还是没了一只眼睛和半张嘴,所幸手脚都还能用。”
“你真是善良。”岑路发自内心地赞美。
“其实……”姑娘的脸有些红红的,“我也有些私心,我爸爸让我早点找机会出这座大山,可我念不进书,身体又不好做不成大事。一辈子就想在这个小村子里煎煎药救救人,所以想着……”她的脸更红了,一下子红到了天鹅似的脖颈:“要是救回来的这个大个子能娶我,我就不用嫁出去了。”
岑路有些哑然,没想到这姑娘这么不忌讳夫家的条件。
柳扶风感受到了对方的沉默,于是有些慌忙地给自己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只是因为是他才……”
因为是他,所以才没有忌讳呢。
“我明白。”岑路柔声说,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善良温柔的姑娘:“你丈夫讨了个好媳妇儿。”
“哪里。”柳扶风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丈夫。”砂锅里的药水已经煮开,发出“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女孩小心地将棕黑色的药水滤出来,分了几个小袋子密封好。
岑路一边道谢一边低头去接药,女孩却瞪大了眼睛凑近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岑路有些不自在,拿到药之后就往后倒退了几步,将钱放在柜台上。
柳扶风却一点都没有尴尬,她只是瞪圆了细长的眼:“岑先生,你是不是参加了‘驯兽’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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