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弘灵玉心口一紧,下意识抓了一下胸口的衣服。
自己……弘灵玉的墓。
他咧嘴苍白无力地笑了笑,从车上下来,跟上弘卓的步伐。
陵园不大,没走几步就能看到那张贴了自己黑白照片的墓碑。
弘灵玉的脚步停顿在几米之外,唇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不敢再靠近分毫。
弘卓把手里的花靠在墓碑上,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墓碑的照片上。他看得很是认真仔细,想要弥补这些年的忽视和错过,更想要将之牢牢记在心里,最好一闭眼就能想起,丁点都不会模糊或忘记。
如今看得越是仔细,他便越是能发现弘灵玉和章代秋面容上的差别。
自己的养子因先天不足,世事人情上很是懵懂,一颗心清透纯然,情绪和想法全部写在脸上,让人一看就知。他从没懂过那些寻常的烦恼和负面情绪,脸上总是挂着温和单纯的软软笑意,像是四月初春的暖阳,嘴角永远微微上挑,即便梦里都是。
大抵是心中没有忧愁的原因,他的头发也和性子一样略软,在弘氏无忧无虑地养着,曾经的弘灵玉面色红润,略有些婴儿肥的模样,个子也蹿的很高,眼角眉梢总是明媚。
并不像他的哥哥章代秋,眉峰稍稍有些凌厉,头发也略硬一些,大抵是受心脏病折磨的原因,脸色永远是略微惨白,消瘦到脸颊微微凹陷,比起弟弟稍稍矮了三、四公分,和弘灵玉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透不进阳光,也从来不敢直视自己,仿佛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忧郁、阴沉且畏缩。
这三个词便是弘卓心中对“章代秋”的全部评价。
没有比较的时候也便罢了,如今知道了弘灵玉的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日日同他的胞兄“章代秋”相处,弘灵玉曾经的开朗单纯便更加显得珍贵稀少。
这样的珍宝,却被他不慎弄丢。
弘卓看的专注而出神,眸底漆黑仿若藏着另一个宇宙。
是什么时候发现养子有些先天不足的呢?
弘灵玉六岁那年,弘卓按照计划给他请了六位家庭教师,分别教他英语、法语、语文、数学、钢琴、书法。
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就得到了六个老师的集体反馈:这个孩子根本听不懂他们的教课,对他们的教学没有任何反馈。
他最初不以为然,回答说小孩虽然话少了一点,但是该懂的都懂。
几个老师硬着头皮又教了一个星期,仍然是一样的情况。直到其中一位隐晦地提示弘卓,这孩子智力可能有些问题。
可六岁的弘灵玉会喊他父亲,能自己吃饭、简单自理,直到跑到他书房沙发看书却不打扰他,兴许平时对别人不太搭理,可这又能是什么大问题?
可这次,从弘灵玉来了之后一直照顾他的钱伯也建议找家庭医生给弘灵玉看一看。
家庭医生没花太多的时间就得出了结论:弘灵玉先天不足,智力方面有一定的缺陷。
在这样定性的结论之下,这几年来的一些细节才终于被再次拿到了台面上。
比如为什么这个孩子从来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撒泼打滚,嚎啕大哭?他为什么除了弘卓,谁都不理,谁去跟他说话都没有用?为什么他没到一个新的地方,见了新的人,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永远等着眼睛好奇的到处看?为什么哪怕对于弘卓的话,他都要思考许久才能给出反应?
弘卓那时失望极了,觉得白花了两年时间,养了个傻子。
这便是弘灵玉被放养、彻底忽视的开始。
弘卓逐渐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又想起了和养子的第一次见面。
那只是他接手弘氏之后很寻常的一天,他在一天前刚刚吩咐手下随便去家孤儿院找个面貌端正的小孩,第二天大早手下就办好了手续,把人送到了弘氏老宅里。
他那时正端着杯咖啡,倚窗看向外面,就看到自家的车缓缓停在宅子门口,保镖从副驾驶下来打开车门,打开后车门朝里头伸了伸手。
只见一个小孩儿自己从车里跳了下来,直接无视了保镖的手。
那小孩儿看着豆丁大的一只,约莫只有三四岁,瞧着却比同龄的小孩儿瘦了太多,唯有一对眼睛格外乌黑明亮,左右兀自打量着,形态间大大方方毫不露怯,一点也不似寻常幼儿,很有灵气的模样。
弘卓看了两眼,放下手里的咖啡下了楼。
保镖这时已经带着小孩走近了一楼。
说是保镖带着小孩走进来,其实倒更像是小孩自己认路一样走过来。
保镖一开始弯腰想去抱这小孩,却被抗拒着推开;想去牵着他的手,也被躲开。到最后保镖指了指眼前的房子,小孩倒像是懂了,自己迈着一双小短腿爬上楼梯,自己迈进了宅子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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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诊
门前的台阶对他来说有点高,可他一点也不着急,微微弯着腰,先抬一只脚,等到踩稳了,抬起肉肉的胳膊找着平衡,然后才把另一只脚给蹬上去。
见到弘卓,保镖适时停下脚步,喊了声“家主”,正要弯腰告诉小孩“这位是你父亲”,却被弘卓打断:“过来。”
保镖噤了声,默默退到一边。
小孩听见对方好像是在和自己讲话,歪了歪脑袋,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眨了眨,然后迈着小步朝弘卓走过去。
他先天不足的又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脑袋里根本无法分析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陌生或者熟悉,他只是凭借着幼兽一般的直觉,本能般觉得这个人不好惹,必须要听他的话。
此时的他,还不知什么叫畏惧,什么叫害怕。
他只凭本能行事。
可这一幕在保镖看来却十分令人感慨。
他家家主虽然如今不到二十,却早早跟着上一任家主经历了不少事情,一身气质莫说同龄人,便是再长一辈的人都不敢小瞧他。
而这个今天初来弘氏的小孩,一路上没听过任何人一句话,自己要牵他都能躲开,却这么主动乖乖地朝家主走过去。
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十几米的路程,小孩儿花了两分多钟才走到弘卓面前。
弘卓等的很有耐心,等到小孩儿走到面前一米停下,他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上对着小孩儿。
小孩先是转着湿漉漉的眼睛,低头看了眼他的掌心,然后又眨了眨眼,一双玛瑙眼又看向他的脸。
仿佛一只幼兽在分辨面前的生物是敌是友。
十九岁的弘卓早修炼出冰山般的脸,寻常无法从他脸上猜到心情。
可这小孩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嘴巴咕噜了一下才把自己软软的小手递过去。
嗯,肉垫儿挺热乎。
弘卓心想。
他轻轻捏着小孩儿的手,往前带了带,让小孩靠在他一对长腿中间,认真地告诉他:“我以后就是你父亲了。”
“你以后就叫弘灵玉。”
弘卓不是没有见过其他三四岁的小孩,可他见的那些孩子,要么怕生的很,一见陌生人就嚎啕大哭,要么皮的很,什么东西都往嘴里赛、往地下砸,别说听人话了,就是安安静静呆个十分钟都有点难。
眼前这个倒是难得的聪明。
不得不说,弘卓心里对眼前这个小东西还是有着两分喜欢的,心里想着如果这孩子以后长大也是这么讨喜的,那在他身上多花些心思,多安排些人保护安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再然后他亲自带着小孩去了二楼他的房间,亲自给他安排了保姆,规划了人生。
他想着小孩儿现在还小,等到五六岁再安排课程也来得及,现在就先简单开开蒙就够了。
于是他请了个幼儿开蒙教师来家里,陪小孩儿每天说说话,教他玩会儿钢琴,念念拼音。
白天里,本来都该是家教管着小孩的时间。
可从那家教第一天来开始,每当弘卓工作间莫名听见动静,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孩儿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正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往里头悄悄看他,神情懵懂,满脸的乖巧。
然后就是家教惊慌地到处找人的动静。
弘卓就推开门,指了指楼梯,让小孩自己下去。
仿佛遣走一只打扰他工作的猫儿狗儿。
小孩就扶着楼梯自己乖乖下去。
可只要再有动静,只消一抬头,小孩儿果然又在门口了,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推着墙,隔着缝隙用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睛偷偷看他。
于是弘卓再把他打发走,顺手还锁上了书房的门。
等到这天黄昏,家教离开弘氏,管家端来带着楼梯的椅子给小孩儿爬上去做好,弘卓才看见对面的小东西一对乌黑的眼睛红肿地好像核桃一样。
“怎么回事?”弘卓侧头问钱伯。
钱伯拿来热的毛巾,轻轻给小孩敷到脸上,小孩挣扎着要躲开他,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弘卓干脆从位子上起来,亲自拿来毛巾给小孩敷上,他才乖乖地一动不动。
钱伯于是唏嘘的说:“到底父子连心,小少爷这是只听家主你的话啊。上午您把书房给锁了,小少爷没敢推门,红着眼睛下来的,一坐在小书桌前就哭了起来,一声不吭的。”
豆丁大点的孩子,一点儿动静也不出,就这么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抿着嘴巴一颗一颗的掉金豆豆,怎么哄都停不下,谁来说都没有用,哭的悄无声息,安安静静,惹人心疼。
寻常家三四岁的孩子,哪个不是一张嘴就能哭的方圆三里都听得着?
钱伯这么一说,弘卓大致就懂了,心里竟然奇异地酥麻了一下,难得低下头对小孩闻声说了句:“不哭。以后可以来我书房,但是要我同意才可以。”
小孩从温热的毛巾和弘卓的大掌中抬起头来看他,一双眼睛干净地像是清潭,软软地眨了眨,抿了抿小嘴,又埋了回去。
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只是第二天,当小孩儿趁着家庭老师不注意偷溜上楼找弘卓的时候,还当真学着看过的钱伯的样子,敲了敲门,等到里头说了声“请进”,这才慢慢推开书房的门,迈着小腿走了进来。
弘卓只是看他一眼,继续低头看自己的文件。
小孩瞧他样子,本能里就不敢去打扰他,自己蹬着小短腿爬上了沙发,在里头打了个滚安安静静地坐着,困了就躺着。
等到家庭教师找上来,他再跟着下去。
钱伯见了直笑,说这孩子竟然只亲近家主一个人,只黏着他呢。
弘灵玉来到弘氏的第一个夜晚,睡觉之前,小孩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身体一动不动,目光却眼巴巴地跟着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弘卓发现了小孩莫名的期待,问他:“怎么了?”
小孩便从被子上抬起白白的小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本童话书。看来是在等睡前故事了。
想到自己桌子上那批没有看完的文件,弘卓皱了皱眉头,直接拒绝了:“我还有事,没时间给你念书,你自己睡吧。”他说着,伸手关了灯就要走,回声带上门的时候,却借着走廊里的灯看见小孩的双眼忽闪忽闪,是非常清晰的掺杂着期待和委屈的情绪。
他只是接回来个养子而已,并不准备年纪轻轻就真的当一个十八孝老父亲。
弘卓那时这么想着,转身毫不心软地关上房门就走了。
没过多久,他的书房门口又传来敲门声。以为是钱伯送茶水上来,弘卓头也没抬地说了声请进。结果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书桌上摆来新的茶水,反而书桌对面的沙发上忽然多了个肉乎乎的小家伙,对方还穿着棉白的、画着云朵和花的睡衣,同手同脚地爬到沙发上,然后小小一只团在那里,把从床头带来的故事书摊开在腿上,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小孩儿安安静静,也从来不打扰他。如果钱伯敲门过来送水,他还会过去帮忙接过,亲自端给他送到手边。
后来的岁月里,那个人在沙发上一呆就是十五年,弘卓对此也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十五年。
可自从弘灵玉去世,他每次一抬头,看到那个空荡荡的沙发,心里也好像空了一块。
不仅如此,在弘氏大宅的门口草坪,再也没有人晒着太阳吃着甜点等他;深夜回了弘氏时,客厅的沙发和电视永远地暗着,仿佛那里永远失去了什么;而清早的厨房,也再也没有人端出亲自煮的味道其实不差的粥,含着软软的笑,请他尝一尝。
那样温和柔软的笑,对方从来没有对着第二个人展露过。
哪怕是对着弟弟弘夏轩,他脸上的笑也只是轻轻的、腼腆的。
弘卓看着看着,忽然就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无形力量压弯了腰,慢慢低了下头。
弘灵玉站在一旁,盯着那张自己的照片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他从前说好听叫“先天不足”,直白来说也就是个傻子,玩不明白那些手机、电脑之类的东西,就连弘夏轩也教他几次就放弃了,只给他学会了拍照和自拍。
是他几年前刚学会拍照时候的照片吗?
可他从来没有自拍过。
他正兀自沉浸在自己莫名的疑惑中,忽然看见墓碑前背对着他,身姿笔挺的男人从怀中拿出一张手帕,弯腰认认真真地擦着墓碑。
弘灵玉站在他斜后方,看不见全脸,只能看见他半张若有所悲的侧脸,以及低头擦拭时候专注的眼神。
他冷冷地看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弘卓这是想做什么?堂堂弘氏家主,竟然还做这种擦墓碑的事情?是不是明天弘氏倒闭了,弘家主也能从善如流地收拾工具去扫大街?
弘卓不知身后的“章代秋”心中所想,也没去关注对方为什么不上前来,他只是认真、专注得近乎虔诚地仔仔细细擦着。
☆、第十六诊
看着弘卓对着一个石碑这样细致入微、无微不至的样子,一股莫名而来的暗怒忽然烧上了心头,一句不那么客气的质问就这么冲出了口:“弘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生前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如今人死了,又来对着一块墓碑这么珍而重之的……有什么意义?
弘卓脸上原本的复杂神色忽然一收,带着点冷色往弘灵玉的方向扫了一眼,原本有些不悦,但想到“弘灵玉”便安息在此处,不论如何他也当善待他的亲兄弟,于是他收回视线,淡淡说:“过来看看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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