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大都又厚又旧,封面是大眼睛皮肤白皙的姑娘,含情脉脉的看着每一个路过的小学生;黄色碟片的封面就更加露骨一些,郑直撇过几眼――有些封面印着女人抓着自己白花花的乳房,双眼迷离的样子,也有更大胆的,只有女人的下半身照片,大张着双腿,露出长满了毛的下体。
像是一个可怕的黑洞,随时要把路过的孩子们吸进去。
郑直害怕极了。
他总会想起那一天,漆黑的客厅里,女人粗糙的皮肤和堆满脂肪的肚皮。
他也奇怪极了。
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107.
直到上初中之前,郑直都没机会了解“那些事情。”
八九岁的男生其实已经有了模糊的性意识,等再大个两三岁,那些隐秘的故事就会经由男生的口耳相传,成为他们之间心知肚明的事情。
一个奇怪的手势,一个轻微顶胯的动作,都会迎来男生们心照不宣的微笑。
但没人来说给郑直听。
他在四五年级的时候变得很安静。他更爱读书了,并且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不用再去上补习班。但他也不爱运动,不和其他的小朋友说话。
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是故事的世界里。
他喜欢历史,书柜上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被他翻得纸张都皱了。他还记得第一章 讲远古人类交配,说男性有个部位是突出来的,女性有个部位是凹进去的,当男性把突出来的器官放到女性凹进去的地方之后,女性就有了小宝宝。
那是什么部位?舌头?喉结?
好像都不是。
郑直固执地拒绝和其他的人交流,试图从书里找出可以解释他和石老师的秘密的内容,但他始终没找到。
他还喜欢看恐怖小说。黑夜里惊恐又刺激地故事让他感到愉悦,他已经不再怕了。
他的熊先生在搬家的时候被郑爸爸扔掉了,他只是默默地拽下熊先生脖子上那颗不会响的铃铛,攥在手里,挺着胸膛对爸爸说:“我是男子汉,我不需要玩具熊的。”
新家在一个很好的小区里,栽满了苍翠的树,立着崭新的垃圾桶。
但是不再有废品回收站的老爷爷了,也不再有破旧的熊先生了。
而郑直最最喜欢的,是童话故事。
因为在童话故事里,坏人总是会被惩罚,孩子们天真又柔软的梦,总会被满足。
108.
等郑直上了初中,他总算知道了那个秘密的真相。
那是一节生理卫生课,女老师红着脸把男生都赶到门外,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男老师把他们领到另外一件教室。
男生们吹着口哨偷笑着,间或窃窃私语。
而郑直认真地盯着黑板上的两幅赤裸的人体图像。
男老师落落大方,像是在和弟弟们聊天一样,用正常又轻松的语调给他们讲了很多。
讲男生的躯体,讲他们的喉结和胡子,也讲阴茎和睾丸,甚至还建议大家及时去割包皮。
也讲女生的躯体,讲柔软的用来哺育的乳房,也讲她们宽大的胯骨,讲神秘的阴道和子宫。
讲月经和遗精,甚至还给他们展示了卫生巾的模样,告诉男生们可以用来垫鞋子。
在男生们的哄然大笑中,老师又继续讲性行为,他不光讲男女之间的事情,还讲男人和男人,以及女人和女人,但他讲的并不刻意。
他只是在告诉他的学生们,世界上有这样那样的人。
他更多着重于性行为中的疾病传播的知识讲解。
他还准备了一个避孕套,男生们排队上去观看,有的人趁机摸了两下,结果满手都是油。
最后他还讲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充斥着暴力的强奸。
他告诫他的学生们,要尊重和爱护所有的女性。
有个学生举手问:“老师,我前几天看见一个新闻,有个醉酒的女人在大街上强奸了一个男人。”
另外一个调皮的孩子说:“这算哪门子强奸,要是我,早就躺下来享受了。对于咱们男人,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其他人哄笑了起来。
男老师皱起了眉头,而郑直,停下了一直在记录的笔。
那一刻,他突然特别恨那个男生。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事,无论对女人,还是男人。
109.
放学之后,郑直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
郑直的警察爸妈教会他不少拳脚功夫,即使那时候郑直的个子不算高,也足够郑直按着那个男生往死里锤。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最后那个男生顶着一对儿乌青的熊猫眼,郑直的嘴角流了一点血。
男生自觉输给小个子的郑直,实在是丢脸,倒也没到处嚷嚷这事儿,他父母对孩子“摔了一跤把眼睛摔青了”的解释嗤之以鼻,但孩子不说,也没多过问。
而郑直,在了解到隐藏在秘密中的真相之后,开始去追寻更多的答案。
他努力做一个公正的法官,在心里和自己对话:这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但是她死了。
那么我有错吗?有吧。
我为什么不多一点警惕心呢?要是我不那么相信她,就好了。
那,爸爸妈妈有错吗?
没有吧。
爸爸妈妈没错,不过,要是当时他们在我身边就好了。
110.
但是那个女人死了啊。
所以现在,有错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对,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已,我没错。
也不对,我有错。
我开始有点讨厌我自己了。
第七章
111.
作为一个旁观者,郑直可以很明白地告诉受害者:你没错。
但是当身份调转,他成为被害人之后,他却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我厌弃。
理智上他很清醒,但在漆黑的夜晚,空无一人的时候,他却开始流泪。
当时要是,再警惕一点就好了。
要是知道的再多一点,就好了。
错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而当郑直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疑问。
我是个天生的同性恋吗?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让我对女性产生了厌恶?
在认识自己的那段岁月里,郑直没有家长的陪伴,也没什么朋友可以沟通。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压在心底,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开始变得忧郁又叛逆。
112.
有一段时间,他拒绝所有的两性知识,包括生物书上的人体图,都被他用裁纸刀抠掉,留下两个丑丑的窟窿。
这些东西都会让他联想到小时候那件不堪的事情,然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我诘责。
后来郑直决定自救。
按照郑爸爸的理论,想要克服你害怕的东西,就必须直面他。
郑直开始利用网络搜集大量的资料,文字、影像都有。
正常的性交,或者猎奇的性爱,甚至那些小众的性癖,郑直都有了解。
他有一个带锁的密码本,密密麻麻地记录他这些年学习到的性爱知识。他也学着像其他男生那样,大方地谈论起性相关的事情。
路过成人性用品店的时候,他还会大摇大摆地观摩一番。
但是由于穿着校服,总会被老板赶出来。
看得多了,他觉得自己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那点小小的事情,哪里值得自己纠结这么久,真是太矫情了。
113.
别骗自己了。
其实还是在乎的。郑直想。
他深夜里合上笔记本,抬头望着外面的世界,灯火几近熄灭,人们逐渐安眠。
但是有多少人会陷入甜蜜的梦乡,又有多少人会被噩梦纠缠?
童年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郑直想,我好想放过自己。
但是我做不到。
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吗?
114.
郑直试图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人,受尽了与性相关的折磨,但他能放过自己,他会走出来的。
起名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郑直在想他的名字的时候,仍然迟疑了。他回望自己的书柜,看见那颗放在最顶层的不会响的铃铛。
就叫铃铛好了。
写作是一件痛苦又幸福的事情。
郑直在写铃铛的时候几乎燃尽了自己,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但是某郑姓小黄文作者确实是这样做的。
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用不断泵出来的血写出那些故事――他想问问铃铛,这样之后,你还可以拯救自己吗?
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也一定可以的吧。
但是后来他写累了,他想,铃铛大概是不能了。
不过那时的郑直也不怎么折磨自己了。
因为他学会了遗忘。
115.
再后来的某一天,铃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哎呀,郑直的第一个想法――那个出不了声音的小铃铛,居然会说话了。
116.
眨眼间,儿时经历仿佛走马灯一样依次从郑直的眼前闪过,又被他细心地贴好封条,再次埋回心底。
郑直又眨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只剩下昏暗的黄色灯光,和眼前漂亮的人。
郑直抿着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害羞,他转过脸,盯着自己卧室的方向,说:“睡觉吧,铃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铃铛背着手,挪到郑直的面前,好让他看着自己。铃铛大声宣布道:“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
“嗯?为什么呀?”
“因为今天突然感觉很喜欢你啊。”铃铛揽住郑直的胳膊,“走走走,去睡觉啦。”
还有一句话,铃铛没说出口。
因为觉得你刚刚的样子不太对劲,有点担心你。
但是铃铛不会说的。
他发现了,眼前这个一直陪着自己、鼓励自己、好像无所不能又极尽温柔的男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他当然也会有伤痛,但他不想说,他在极力掩饰。
那就不戳穿他啦,给他留点面子。
铃铛一屁股坐在郑直的床上,又指挥着郑直去隔壁屋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
等郑直走出去后,铃铛迅速把自己脱光,钻进郑直的被子里。
郑直抱着被子进来的时候,看见铃铛只露出一个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干啥?给我暖床吗?”郑直问。
“可暖和啦。”铃铛伸出一条光裸的手臂,拍拍被子,“快来睡吧。”
“你占了我的被子,让我去哪里睡啊?”郑直把怀里的被子放到床角,无奈地说。
“嗯……”铃铛假装苦恼地想了两分钟,又愉快地说:“那你把我也当被子就好啦。”
说完,铃铛迅速躺平,闭上眼睛不说话,连呼吸也屏住了,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假装一条被子。
郑直走到床边,也躺了下来,装模作样地说:“我这个人有个不好的习惯,我从不盖被子,倒是喜欢压着被子睡觉,也不知道今天新来我家的被子先生可不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说完,他大喇喇地把手臂和一条大腿都搭在铃铛的身上。
铃铛说:“我死了。我要被你压死了。”
“天呐,被子先生居然说话了!”
“我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要开始反抗啦!”说完这句话,铃铛带着被子连滚带爬地翻到郑直的身上。
“睡吧。”郑直拍拍身上的铃铛:“今天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呢,要好好休息。”
铃铛趴在郑直的胸口问他:“明天我们也要出门吗?”
“要啊,咱们明天出门把你的头发寄出去,怎么样?”
“只是去寄快递吗?”铃铛问他。
“或许,可以邀请你陪我去一趟图书馆吗?”郑直说,他正在写一个故事,需要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
“你要去图书馆看书?那我陪你去做什么啊?”
“你可以坐在我旁边,找本自己喜欢的书看看。我们还可以煮一大壶豆浆带过去喝。”
铃铛有些苦恼:“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
“那你可以多去看一看,就像你今天去买衣服一样,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郑直的声音越来越缓。
他这两天太忙了,总是睡不好觉,此刻几乎是筋疲力竭。
在沉入梦乡之前,郑直问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胸前的小铃铛,要摘下来吗?”
“嗯……再说吧。”铃铛闷声说。
那个铃铛穿在他的乳头上,即使拿下来,疤痕也依旧存在。
在伤痕真正愈合之前,即使拼命否定自己的过往也于事无补。
慢慢来吧,先留着它。
好像还挺可爱的呢。
117.
“对了。”铃铛突然想到一件事。
“明天下楼去给魏佳佳的妈妈赔礼道歉吧。”他说完,才发现郑直已经睡过去了。
他的呼吸声很均匀,听着让人安心。
“好啦。”铃铛说:“晚安。”
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睡得香甜。
至于郑直辛苦抱过来的那一床被子,早就不知道被谁踹到地板上了。
118.
魏女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一会儿,泪水也就流干了。
发泄那么一小会儿,也就够了。因为再继续哭下去,也没有人回来安慰她。
她的丈夫躺在ICU里昏迷不醒,她年迈的父母在老家一无所知。
她得坚强起来。
她是个瘦弱的女人,个子只有一米六二,体重才九十斤,但她也足够强壮。她的肩膀也可以把她们家的天花板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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