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工具,任燚准备跟消防车回去了。宫应弦深深看着他:“飞澜和盛伯最近都在念叨你,说好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去我家吃个饭。”
“过段时间吧,最近不好请假太多。”任燚也看着宫应弦,多看一眼有多看一眼的欢喜。
“好吧。”宫应弦轻声说,“任燚,谢谢你。”
任燚微微一笑。
回去的路上,任燚一直安慰沮丧和义愤的战士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战士。他在自己的十年服役生涯里,见过太多家属情绪激动之下的冲动言行,有些冷静下来就没事了,而有些也会给他们造成麻烦,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每个消防战士需要经历的心理成长。
至少这次的事件,对于任燚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警情,其间发生的一起普通的冲突,那个时候的他无法预料,由这件事而掀起的巨大风暴,会将所有人都卷入深谷。
——
两天后,曲扬波突然把任燚拉进办公室,脸色十分难看地说:“出事了。”
任燚很少见曲扬波会这么严肃,这么凝重,大部分时候,曲扬波处理中队的内外事务都是游刃有余的,因为他从小被培养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
任燚也不禁紧张起来:“怎么了?”
“上次你们在安家小区出的警,被放到了网上,针对中队15分钟到现场,你半个小时到现场,舆论对我们非常不利。”
“当时大中午堵车啊,从凤凰路到安家路在堵车的情况下,十五分钟算快的了,我那天是请了假的。”
“嗯,你的这个解释,比得过因为你们没能早点到而留下两岁女儿被活活烧死的年轻母亲更能得到大众支持吗?”
任燚僵住了。
第138章
曲扬波叹了口气:“这件事发酵得特别快,昨晚出来,今天就在网上掀起了很激烈的讨论,上面已经注意到了,决定下派调查组。”
任燚沉默了一下:“这都是那个男家属干的?”
“不太像。”曲扬波解释道,“一开始是,我已经让傅楷调查了新闻来源,一开始是他个人在网上曝光,然后有部分网民参与讨论,然后是媒体,昨天还是正常的社会新闻发酵的速度,但今天开始就不正常了,有人在通过一些手段增加这件事的曝光度,和引导网民的舆论风向。”
“……这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能干出来的。”
“没错,他曝光只是为了发泄愤怒,这个时候,他要安抚家人,要处理善后,有更多事情比泄愤更紧要,所以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干的。”
任燚刚要说话,手机就响了,他有预感是宫应弦打来的,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
电话一接通,宫应弦单刀直入地说道:“这件事我们在处理,小谭查到有网络营销公司在推波助澜,我们怀疑背后资金跟紫焰有关,你不用着急,造谣的都跑不了。”
宫应弦的声音就像沉闷山谷里的一声鸟啼,有拨云见日的清透感,任燚心中稍定:“嗯,我没急,我们做的一切都符合程序,我问心无愧。”
“网上的东西,你也尽量不要看了,很多负面的声音可能都是收了钱的,或者被蒙蔽的,等我们处理。”宫应弦轻声说,“不要在意那些东西,我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消防员。”
任燚“嗯”了一声,脑子里却忍不住开始想象网络上有多少刺耳的言论。
挂了电话,曲扬波道:“参谋长下午就要过来调查,我们先准备几样东西,那天车库的出警录像,行车记录仪,现场的影音和文字记录,你的请假单,你也尽快把出警报告写好。战士们的情绪我去安抚,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好。”
曲扬波宽慰他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就像你说的,我们是符合程序的。”
“我担心的不是上面的调查,我担心的是紫焰。”任燚咬了咬牙,“这个人神秘到摸不着一丝跟他有关的线索,他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指使着他的信徒一个接着一个地出来作恶。”
“可是他的信徒也在一个接着一个地落网、暴露,炽天使在国内的用户也基本都被盯上了,警察早晚会抓到他的。”曲扬波眨了眨眼睛,“我跟你一样对宫博士有信心。”
任燚微微一笑,他也一直都相信,能抓住紫焰这个狡猾又强大的犯罪者的,一定会是宫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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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任燚准备把写了一半的出警报告补完,但动笔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搜索了相关信息,他知道宫应弦不想让他看是他怕生气,他也知道他看了一定会生气,可他控制不住。
流传最广的是一段视频和文案,那段激愤的、矛头直指凤凰中队和他的文字,从口吻看正是那个男家属写的,质疑他们延迟出警,指责他擅离岗位,甚至还有动手和威胁。
任燚光是看文字,已经觉得胸口发紧,呼吸急促。他点开了那段只有两分多钟的视频,视频经过剪辑,证实了他们的到达时间,以及后续他们为了阻止男家属撕扯而将人按住,其中也有宫应弦的警告,最后以男家属痛哭亡妻收尾。
从视频呈现的内容来看,他们不仅大大迟到,错过了争分夺秒的救援时间,还与悲痛欲绝的家属产生肢体冲突,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轻易代入男家属的处境,然后愤怒。
任燚调整了一下呼吸,迟疑着点开了评论,每看一条,心就往下沉一分,评论里充斥着不理智的谩骂、指控和毫无根据的猜测,他们完全变成了一群渎职的、冷酷的、贪生怕死的、害死一个母亲的罪人。
任燚把手机摔在了桌上,烦躁地搓了搓脑袋。他很想去回复几句、解释几句、反驳几句,可是看着那成千上万的留言,百口莫辩。
连他都这么沮丧,其他战士们……
任燚起身想去看看他们,但想起曲扬波说的话,又坐了回来,出了问题要想办法解决问题,他现在首要的是把出警报告写完,把事情完完本本的描述出来。
——
下午,当许进带着两个调查员来到中队时,任燚和曲扬波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些证据足够证明他们没有违纪。
许进一进门就黑着脸,任燚等人都没见过他这样,足见事情的严重性,但任燚自认没有错,也没慌。
“参谋长……”
“你们两个,跟我进来。”许进指了指任燚和曲扬波。
俩人面面相觑,跟着许进进入会议室。
许进把一叠文件狠狠地拍在了桌上:“那两个调查员是总队派来的,一会儿还会有纪委的人过来,我现在卖着我的老脸,先跟你们单独聊,在他们进来之前,一起想想办法。”
“纪委?”曲扬波的声调都不对了,“这件事跟纪委有什么关系?!”
“哦,你们还不知道,但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许进指着文件,“打开看看。”
任燚狐疑地拿起文件,抽了出来,看到第一页脸色就变了。
曲扬波偏头过来瞄了一眼,反应跟任燚一模一样。
“你们以为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那个视频?本来是,这种事我们支队自己处理就行了,但是这个文件,今天早上送到了总队,网络上应该也有了。”
任燚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脑子也陷入了短暂地混乱。事情真的严重了。
那份文件,是他爸在宫应弦的医院的部分医疗记录和一些照片。文件里质疑,他是如何负担这家私立医院1800元一天的特殊护理病房和预估超过百万的高端定制医疗费用的。
任燚还僵在原地,曲扬波已经整理好思绪,开口道:“参谋长,这件事可以解释。”
“解释!”许进低吼道。
曲扬波条理清晰地说道:“第一,这家私立医院的控股股东是宫应弦,他和任燚私交甚笃,任燚在查案中帮过他很多忙;第二,宫应弦是十九年前一场火灾的幸存者,当初把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正是老队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家医院有公益医疗和科研名额,是完全免费的,老队长使用的正是这个名额。”
许进瞪着他们:“你这些理由,人情上过得去,纪律上过得去吗?任燚,你是国家公职人员,你这种行为,一旦定性,就是谋私,就是受贿。”
任燚握紧了拳头,脸色苍白不已:“这个,是谁送过去的。”
“当然是匿名的,而且你看看这些东西,是一晚上能准备出来的吗?人家早盯上你了!”许进痛心疾首地说,“任燚啊任燚,你怎么这么大意啊,你没点政治头脑啊!还有你,曲扬波,你大院儿长大的,你人大法律系硕士,他妈书白读了?你不会提醒他啊!”
曲扬波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我疏忽了。”
任燚低声道:“不怪他,我事后才告诉他的,我……我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们两个,真是……”许进怒道,“这个东西在网上一曝光,就没办法低调处理,到时候我和老陈都未必保得了你!”
任燚沉声道:“参谋长,我错了。”
“你怎么跟任队长说的?是不是瞒着他干的?”
任燚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以为任队长贪图这点享受吗,闹不好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你让任队长的晚年怎么办?!”许进气得横眉瞪眼,“那宫警官从小在国外长大,体制内的东西他懂个屁,他真敢给你也真敢要,我告诉你他也一样有麻烦,你们蠢一块儿去了!”
任燚心里难受极了。尽管宫应弦最后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最初是一片好意,而这些事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知道。
他怎么都没想到,紫焰不仅仅会威胁他们的生命,还想从内部将他们击溃,而且使用的是他们怎么都无法想到的手段。
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曲扬波深吸一口气:“参谋长,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要想办法帮任燚啊,大家都知道他的为人,也知道他是最好的中队长,这件事明显是那个X教在背后捣鬼,我们不能遂了他们的愿啊。”
“没人想让他们如愿,但是我们必须给大众一个交代啊。”许进抹了一把脸,“现在最要紧的,是扭转公众舆论,如果因为你而使得消防的形象受损,那你就是没罪也有罪,上面一定重罚你。”
曲扬波道:“针对网上的质疑,我们已经准备好证据了。”
许进点点头,指着任燚道,“你现在马上联系宫应弦,马上去医院,把能证明什么公益医疗,什么科研项目的文件都准备出来。”
“是。”
这时,许进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打开一看,重重叹了一口气,脸色更加阴沉了。
俩人忐忑地看着他,同时都有了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网上开始起你的底了。”许进沉声道,“他们质疑,你高中打架斗殴,在武警大学挂了好几科,喝酒逃课被处分,几年前用水枪喷记者,差点和受害者家属打起来,如此‘劣迹斑斑’,却在28岁当上中队长,是不是因为你父亲是原支队副队长。”
听完这段话,任燚面无表情,目光一片空洞,一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
说谁上大学没挂过科?说谁年少轻狂没犯过错?
把一个人的瑕疵无限放大,瑕疵就会变成吞噬人的黑洞。
第139章
曲扬波怒道:“记者和家属那两件事都是他刚进中队的时候了,真实情况您也知道,他也受处分了,十几岁打个架都他妈翻出来,是不是小时候尿床也有罪了?”
许进喝道:“你跟我说这个有用吗?怎么才能让完全不认识他的人也相信他的为人?从安家小区视频,到私立医院,再到翻旧账,这一波接着一波的,他这个人在网民心理的形象已经固化了。公关部门和警方正在一起处理网上的舆论,但是现在这个是实时热点,压是很难压得住的,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我们必须准备好证据,一个一个地反驳。”
“我们会准备好证据的。”曲扬波见任燚还在愣神,推了他一把,“任燚。”
任燚勉强回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许进和曲扬波商讨对策的时候,他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他的心头布满了焦虑和恐慌的阴云。这件事会如何发展,结局又会如何?他接受了亲近之人善意的馈赠,他就受贿了吗?哪怕俩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交换?他会被处罚吗,他会被停职降职甚至是……
这份工作是他一生的信仰,他不知道如果要被迫离开,他该怎么面对。
下午,任燚接连接受了总队调查组和纪委的询问,他也把情况如实说了。
谈完话从会议室出来,任燚看到了宫应弦,不知道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多久。
见到任燚,宫应弦扁了扁嘴,眼中有愧疚、有不甘。
任燚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打你电话没人接。”
“我刚刚静音了。”任燚看向正被曲扬波送往门口的调查组的人,“我下午都在谈话。”
宫应弦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任燚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现在不好说。”
“我……”宫应弦咬牙道,“又是我搞砸了。”
“这不怪你,我永远不会承认这是行贿受贿。”任燚平静地看着宫应弦,“你呢,你是不是也有麻烦?”
“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的医院做过的公益医疗和科研项目不止你父亲一个,尤其是针对老兵的,我会拿出充分的证据,证明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利益交换。”宫应弦伸手想去摸任燚的脸,因为那张脸看起来很苍白,他看得心疼,可又想起来这里是随时有人往来的门厅,只得作罢。
任燚看出他的意图:“去我宿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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