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格道:“这个井不算特别窄,直径有70厘米,能下是能下,但很不好下。”他看了任燚一眼,“下面要是活人,我们怎么都得下,但是死人……”
任燚没说话。他明白高格的意思,虽然能下,但是有危险,为了挖尸冒这个危险,恐怕不值得。
地基井的危险性是多重的,除了窄且深,井下环境极其恶劣,黑暗、缺氧、湿冷、幽闭,且有塌方的风险,是对战士体能和心理素质的双重考验。这个井唯一好一点的是,现在是冬天,土都冻住了,不太可能塌方。
宫应弦道:“任燚,如果很危险就算了。”
“你们怎么发现井下有尸体的?这就是大白天也看不着啊。”
“在游乐场里找到的证物,加上王瑞疯疯癫癫的证词,推测出来的,白天我们把仪器放下去了,确定有尸体。”
任燚站起身,叹了口气:“几年前我们也碰到过一个地基井救人的事。高格,你那时候还没来,但你应该学习过吧。”
高格点头:“中南大厦建筑工地,一对工人夫妻两岁的孩子掉进去了。”
任燚道:“这个还算比较宽的地基井,勉强能下去人,那个井窄到……我们找了全北京身材最瘦小的战士,都下不去,只有小孩儿能下去。”
“后来呢?”宫应弦问道。
“后来没办法,大家都知道孩子百分百没了,下面有地下水,但还是得救,只能把地挖了,挖了八天,才把孩子的尸体挖出来。”任燚又看了看那口井,他想问宫应弦着不着急。
可他又意识到这是废话,怎么可能不着急,现在整个鸿武分局都在争分夺秒地查案,生怕晚了一步,紫焰就干出更可怕的事,伤害更多的人,井下的尸体也许能给他们提供重要的证据。
宫应弦点点头:“这要挖几天?我尽快找人。”
“算了,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土都冻实了,太浪费时间了。”任燚深吸一口气,“下吧,我先下去探探路。”
宫应弦已经后悔了,他之前并不了解下地基井这么危险,刚才高格跟他说了很多,一想到要把任燚放下去,他的心都揪紧了,他马上道:“还是挖吧,就像你们说的,下面没有活人,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现在至少没有塌方的风险,还是应该试试,如果下面的尸体能提供有用的线索,那就值得。”
宫应弦欲言又止,担忧地看着任燚。
“没事儿,我会小心的。”
高格无奈道:“你先下,我第二个。”
“你算了,你又高又胖的,让孙定义第二个。”
高格张罗着准备好所有器材和装备,他们在井的上方架好支架,先把空气瓶送到了井底,给井底“输氧”。
见宫应弦在一旁眉头紧锁,脸色阴翳,任燚主动道:“你别担心,我不是第一次下井了,其实地基井最危险的是落土塌方,北方冬天一般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如果我缺氧或者体力不支,他们会立刻把我拽上来,不会有大事的。”
宫应弦闷声道:“如果我知道这么危险,我不会让你来。”
曲扬波就站在俩人不远处,听到这段对话,顿时挑起了眉。
任燚淡笑:“我的工作就是这么危险,我不还是活蹦乱跳的。今天换成西郊中队的队长,如果他知道下这个井能帮你们尽快抓到纵火犯,他也会下的,别担心了。”
宫应弦凝视着任燚,轻轻咬住了唇。
“任队,好了。”
任燚返回了井边,他脱掉了厚重的棉服,换上轻便的救援服,此时他御寒的衣物有保暖内衣、毛衣、救援服和暖宝宝,在零下12度的冬夜里,不过是聊胜于无。
他开始热身。
宫应弦看着任燚迅速被冻红了的耳朵,心疼极了。
热身完毕,他戴上面罩、救援绳、照明灯、对讲机等工具,吊着绳子,被战士们慢慢地放了下去。
地基井四壁湿冷,每下降一米,温度也在跟着下降,以他的身材,几乎稍微动作一下就会碰壁。愈往下,任燚愈感到压抑不已,四周是冒着寒气的冻土,头顶是逼仄的夜空,脚下是漆黑的深渊,他就像被包裹在一个深不见底的管道里,又像是被吞入了怪兽的巨口,上下悬空,无着无落,只有未知的恐惧,渗透进他每一个毛孔。
任燚努力调整着呼吸。他无法带空呼瓶,全靠面罩来过虑井下的空气,而井下空气稀薄,太过紧张只会让他缺氧。
他已经冷得浑身直抖,手脚都开始感到僵硬。
“任燚,怎么样。”宫应弦在上面喊道。
“继续放。”任燚颤抖着说。
终于,任燚的脚踩到了地面,他在对讲中道,“到底了。”
“24米。”高格说道。
任燚抬起手,想调整手电筒的角度,结果手指过于僵硬,没拿稳,手电筒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低头一看,心脏就像被狠狠锤了一拳。 他脚下踩的是冰,冰上有一层薄土,当手电筒的强光穿透土层,一个头骨赫然出现在冰面之下,深陷的漆黑眼窝就在手电筒正下方,它整个面部朝上,仿佛至死都在仰望头顶的天,看着那方寸大小的天空昼夜交替,而自己埋于深井,如逝者有灵,岂能甘心入轮回。
任燚倒吸一口气,他对井下有什么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样,看到了吗。”
“看到是看到了,但不好弄,冻住了。”任燚试图蹲下身捡手电筒,却发现自己勉强只能半蹲,手都够不到冰层,最后手脚并用,才把手电筒捡起来,在氧气稀薄的环境下,这一番动作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得先把冰融化了。”曲扬波道。
宫应弦皱眉道:“无论用什么方法融化冰,都会破坏尸体,只有尽最大程度保存尸体的现状,才能让法医给出最接近真相的鉴定。”
任燚感到呼吸愈发不畅,恐怕是井底这点输进来的空气已经被自己消耗得差不多了,他道:“那只能砸了,对尸体破坏还能小一点,这冰层倒是不深。”
“砸的话,就得倒着下去。”孙定义道,“倒着下去更容易缺氧,必须得频繁地换人,咱们这些人恐怕都不够。”
任燚开始晕眩了,且已经冷得受不了,他道:“先把我拉上去。”
众人赶紧把任燚拽了上去。
回到地面,任燚取下面罩,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直抖,宫应弦刚想上前去扶他,曲扬波已经先一步给他披上大衣,把他拽了起来,又把一个保温杯塞进他手里:“赶紧喝点热水。”
宫应弦眼中顿时显出失落之色。
任燚哆嗦着喝了口水:“井下氧气不够,调一台抽风机来,把空气彻底置换一遍,咱们人手也不够,还是得找西郊中队帮忙。”
曲扬波道:“你休息,我去安排。”
曲扬波走后,宫应弦忧心忡忡地看着任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任燚抱进怀里捂热乎。
可是他做不到,他没有那样的立场。
第98章
在曲扬波的协调下,西郊中队很快到达了现场,抽风机则是从最近的支队调过来的,也投入了使用。
西郊中队的队长叫严觉,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棱角分明、充满男子气概的脸,是个典型的西北帅哥。
任燚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他讪笑道:“原来是凤凰中队的任队长啊,我当谁这么大排面,跑我辖区来干活儿,还让我不要过问。”
任燚自己也是中队长,他也知道在没有总队分配任务的情况下,擅自跑到别人辖区挺不礼貌的,换做是他也会不爽,他笑了笑:“严队长,不好意思,这件事跟警方的一个重点案子有关,我事后再跟你解释,现在先帮帮我们吧。”
严觉的脸色缓和了:“走吧,去看看井。”
几人重新返回到那口地基井旁边,严觉仔细观察着。
任燚打了个喷嚏,把衣领又紧了紧。
“是不是感冒了。”宫应弦道,“你回车里暖和一下吧。”
任燚摆摆手:“我刚喝了个999,没事儿。”
严觉随手掏出根儿烟来递给任燚:“冻着了吧,这是旱烟,抽完提神又暖身。”
“谢了。”任燚接了过来。
严觉给任燚点上火,任燚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口,只觉一股猛烈的焦草味儿直冲鼻息,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严觉乐了,拍了拍任燚的背:“怎么样,够劲儿吧。”
“够……咳咳……”任燚从来没抽过这么冲的烟,确实很提神。
“这是我们老家的东西,我只有半夜出警才会抽。”严觉摸了摸身上,“哎,就这一根儿了,给我来一口。”
严觉很是大大咧咧地凑到了任燚脸旁边,嘬了一口烟。
宫应弦深深蹙起了眉,看着严觉放在任燚背上的手,也愈发不顺眼起来。他一把抢过任燚手里的烟:“不要抽这种连滤嘴都没有的烟。”
“抽几口死不了。”严觉伸手就要去拿,却眼睁睁看着宫应弦把烟扔进了井里。
任燚顿时感到很尴尬。
严觉眯起了眼睛,宫应弦面无表情地说:“测试一下氧气浓度。”他才不会让任燚再碰这个东西。
曲扬波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推了推眼镜,眸中精光一现。
“你哪位啊?”严觉问道。
“他是鸿武分局的刑警。”任燚快速道,“严队长,空气置换得应该差不多了,咱们研究下方案吧。”
严觉轻哼一声,不再搭理宫应弦,和任燚讨论起来,怎么下,人员怎么轮换,用什么工具破冰,怎么保证安全,全都一一考虑到了。
定完方案,严觉长吁一口气:“任队长,就这种又脏又累又危险又没什么成就感的苦差事,你欠我一顿大餐。”
任燚笑道:“必须的。”
“来吧干活儿吧。”
一切准备妥当,已经快十点了,天越晚就越冷,这片工地四周没有任何遮挡,寒风呼啸肆虐,哪怕裹着厚厚地羽绒服都瑟瑟发抖。
任燚决定还是自己第一个下去,一来他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二来严觉块头太大下不去,他要是不下,谁来身先士卒。
由于井下空间狭窄,弯不了身,这一次他必须大头朝下吊着下去,这种姿势易缺氧、易脑充血,比刚才的难度还要大,不仅如此,还要拿着工具破冰,加速本就稀缺的氧气的消耗,这个过程,一个体能全盛的成年男人在井下最多也就坚持十分钟。
任燚重新装备完毕,全身上下都贴满了暖贴。
曲扬波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瓶黄酒,将瓶口凑到任燚嘴边:“来一口,我保证不举报你执勤期间喝酒。”
任燚笑了,狠狠闷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入喉,像一股流火,蔓延至五脏六腑,整个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他原地蹦了几下,低吼道:“下!”
宫应弦深深地望着他,那俊脸被冻得苍白而通透,一双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
任燚假装没有接收到宫应弦的注视。他知道宫应弦关心他,他也知道宫应弦够朋友,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的难堪处境,有时候回避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
任燚绑好绳子,带上工具,倒吊着下了井。
他带了链锯、冰镐、撬棍等工具,这一趟的任务不是凿冰,而是把工具和照明灯备好,方便后面的人开凿。
当他被放到最底下时,他用冰镐在井壁上砸了两个小洞,把充电式的照明灯塞进了洞里,然后扫开冰面上的土层。
当浅表冰层下的东西清晰起来后,任燚有了新的发现,他往下探了探身,脸近到可以亲上冰封下的头骨,尽管他心里很抗拒,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贴了上去,只为看得更清楚。
“我艹……”任燚暗骂了一声。
对讲里传来严觉的声音:“怎么了,还好吗。”
“这里不止一具尸体。”任燚深吸一口气,“保守估计有两具,我看到大小不一致的两个手骨,其中一个可能是小孩儿,或者身材小的女性。”
“尸体腐烂情况怎么样?”宫应弦问道。
“没有完全腐烂,被烧过。”这一番动作下来,任燚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大脑晕眩。
“四火,快十分钟了,该上来了。”曲扬波提醒他道。
“等等,我再观察一下。”任燚抚摸着冰冷的四壁,将周围都看了一圈,又打开链锯切割冰面,观察四壁的反应。
在确定四壁冻得很结实,不会因为震动而松动之后,才让人把他拽上去。
回到地面,任燚冻得十指都僵硬了,他脱下手套,抱住了曲扬波塞给他的保温杯,发着抖喝了口热水。
严觉拍了拍手:“来吧,一个一个下。”
孙定义是第二个,任燚提醒他道:“你切的时候要随时注意两件事,第一,尽量不要破坏尸体,第二,观察周围,如果四壁的土有松动的迹象马上汇报。”
“知道了。”
整个夜里,两个中队的三十多个战士,穿着远不足以御寒的轻便衣物,硬扛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轮番大头朝下地下到八层楼深的井底,一点点切凿着冰面。
他们不停歇地忙了一整夜,终于在天明之前,将井下的尸体从冰里挖了出来——果然有两具,其中一具是儿童。
尸体马上被装袋、送上了警车。
战士们累得东倒西歪,有的就窝在消防车上睡着了。任燚又困又累,头晕目眩,但还是坚持着指挥到最后一刻,直到所有任务都完成了,他才坐进消防车,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宫应弦交接完证物,就开始到处寻找任燚,终于发现任燚在消防车上。
“任燚?”走近一看,他发现任燚有些异样,双颊潮红,呼吸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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