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苍梧城的酒有问题。
她不擅饮酒,方才也只抿了一口,况且她是归一境,比他们都强些,即便如此,此刻也是头晕目眩。
烈的不是酒,是酒里的药。
姬无诉樰迅速拔剑,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尖锐的疼痛终于带来几分清明。她咬了咬牙,持着长剑逐一在身旁几人的手臂上划过,刺痛让他们猛地清醒:“诉樰?”
山下的火光渐行渐近,显然是特意冲着洱翡药宗来的,没时间能仔细解释,姬无诉樰将明远推到燕岚怀里,拉着穆熙云,眼里全是急切:“快跑!”
妫海燕岚陡然一惊,蹙眉怔愣了一瞬。
身后的孟池奕瞳孔骤缩,眼里映出已经抵达大殿前几十丈外的火把,他反应很快,拉住燕岚的手疾步往殿后跑。叶见微点了明远的睡穴抱起他,一行人迅速往后殿的方向撤去。
妫海燕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艰难地转过头,透过轩窗向前殿看去,她瞪大了双眼,肝胆欲裂地定住脚步,她从早到晚在渡口等了一日,此刻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父亲——妫海文景破旧的衣衫上下,全是累累伤痕渗出的殷红血迹,他带着重重的铁链镣铐,被人拖进了寂静的大殿。
妫海燕岚再也迈不开一步,孟池奕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殿看了一眼,猛地捂住了燕岚的嘴,她将要出口的绝望嘶喊全被堵在了喉间,大滴的眼泪滴在孟池奕的手上,烫得他心口狠狠一窒。燕岚不住摇着头,尽力想要挣开他的禁锢,朝妫海文景的方向拼命伸出手。
“阿燕……”孟池奕赤红着眼眶极低地叫了她一声,燕岚置若罔闻,死死地往前殿的方向迈出一步。
孟池奕咬了咬牙,一记手刃将她打晕,背在肩上疾步往后门跑去。
追兵比他们预想的快上许多,他们沿着山路,还未来得及跑出洱翡宗门,一列黑衣武者便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紧追不舍。
“来不及了。”姬无诉樰抽剑出鞘,娴静温柔的少女脸上露出罕见的坚毅神色,转过身去面向蜂拥而至的追兵:“你们先走,我断后。”
叶见微脚下骤停,作势便要将昏睡的明远递到穆熙云怀里,姬无诉樰急忙推了他一把,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你们都不能和我留下来,前面还会有追兵,得靠你和熙云带着阿燕明远跑出去。别回来,他们杀不了我的,你们去漓山找师父。”
穆熙云攥紧双拳,咬牙继续往前,他们沿着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穆熙云再循着刀剑隐约的铮鸣声回头望去,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熟悉身影。
山下寂静非常,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天意,妫海燕岚在孟池奕的背上猛地惊醒,她狠狠一挣,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孟池奕急忙转身就要拉住她,却被燕岚后退一步躲开,她看了一眼叶见微怀里的小明远,回头望着月色下笼罩着的宗门,海棠花依旧在猎猎绽放,她闭眼又睁开,看着穆熙云,低声道:“求你们带明远走。”
孟池奕瞬间意识到了妫海燕岚要做什么,在燕岚转身的刹那急忙拉住她的手腕:“阿燕不行!”
妫海燕岚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绝望却又决绝:“我父亲,我同门都在山上,孟池奕,别拦我,我会恨你的。”
很多年后,孟池奕回忆起他的一生,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妫海燕岚十六岁生辰那一日,没有狠下心来死命拉住她的手,他到底还是陪燕岚回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番外四 故人心(三)
他们在暮色掩映里穿过山道,小路上一地尸体,却始终寻不见姬无诉樰的身影,只有一柄折断的长剑孤零零地横在路的尽头,染着血落在尘土里。
妫海燕岚眼前一黑。
到底是世代交好,苍梧方氏太了解洱翡和漓山了,方家主有备而来,亲自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方鸿祯,以及三位归一境的武者统领,不出任何意外地联手制住了大杀四方的年轻少女。
两条三指粗的锁链深深陷入血肉,穿过的姬无诉樰的琵琶骨,将她牢牢栓在了大殿的墙柱上。方家主仿佛是故意要磋磨她,锁链并没有留出足够的长度,她没法实打实地站在地上,只能脚尖着地,不上不下地被虚吊在柱子上,身体稍稍一坠,便是血肉撕裂、刺钩穿骨的疼。
姬无诉樰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昏过去又醒来,嗓子嘶哑,满眼都是血色,最后在一句“这不就是个现成的药人”中终于彻底清醒。
溯洄送到她眼前,在这些人不怀好意的丑恶嘴脸里,姬无诉樰终于明白为什么苍梧城送来的桑沁酒里,是迷药而非毒药,为什么他们抓了她却还留着她的命。
刽子手贪婪而又懦弱,三个世家家主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愿意将家族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归一境后生推出来,做第一个试药的人,谁也不知道溯洄炼骨能不能入境大乘,没人敢去冒这个险。
姬无诉樰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的试药人,所有的洱翡药宗弟子都是现成的炼骨胚子。尽管溯洄只有三枚,可他们手里捏着妫海文景这个洱翡药宗宗主,还怕浪费一枚用来试药么。溯洄若是成了,姬无诉樰便是他们炼骨的第一个绝佳胚子,若是败了也无妨,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这不就是现成的药人。”昔日与漓山掌门叶云岐兄弟相称的方家主如是提议。
诉樰尽力抬头,与她曾喊一声“世伯”的人相对视,方家主的目光冰冷戏谑,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她活不成了。
溯洄送到眼前,姬无诉樰垂眸看着地上已然昏死过去的药宗宗主,她刹那间无比清晰地明白,她等不到任何能救自己的人了。
从妫海文景在帝都久去不归,到云州苍梧城送来的三车桑沁酒,一切都是做好的局,新皇眼里揉不下沙子,决不允许任何能动摇皇权的因素存在。大胤以武立国,昔日诸子夺嫡,洱翡药宗是六皇子凌铖青云直上的绝佳助力,今日位登九五,溯洄的存在让新皇凌铖芒刺在背。
洱翡药宗一定不能留,甚至与药宗世代交好的漓山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姬无诉樰不知道新皇给洱翡药宗安上了何种罪名,能够屠戮一宗满门的,无非是谋反不臣,弑君犯上,任何一个罪名拎出来,洱翡药宗都担不起,漓山也一样担不起。她是漓山掌门的义女,是叶云岐的亲传弟子,天地君亲师,逃不开的。只要眼前这三个世家家主想,她就是那个牵连漓山的最好理由。
他们不杀她,并不仅仅在于试药,试药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更多的是在等着漓山过来救她,如此便能坐实漓山也是洱翡同党。
她不能活了。
姬无诉樰闭上了眼睛。没人知道重刑加身的少女到底是以怎样的坚毅,才能决绝到如斯地步,她没有为任何人试药,也没有让任何一个洱翡弟子成为她炼骨的牺牲品。方家主掰着她的下巴,逼她吃下了那颗溯洄,少女冷眼看着眼前的人,只是嗤笑一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墙之隔,孟池奕用双臂死死将妫海燕岚梏在大殿墙壁后的狭小暗室里,紧紧捂住她的嘴,眼泪无声的淌了满脸,燕岚亲眼看着诉樰自绝经脉,自毁根基,看着她受不住疼彻底昏死过去,看着那些人丧尽天良的脸上写满惊愕和恼怒。
溯洄对不是武者的普通人没有任何作用,但那是灵骨天成、惊才绝艳的姬无诉樰,妫海燕岚从未有过这么恨,恨那些人的丧尽天良,更恨自己的无能,整个漓山和洱翡都知道,那个昏死过去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九州下一位大乘境。
一切都毁了。
妫海燕岚在暗室里呆了一天一夜,目睹了洱翡药宗的覆灭,亲眼看着家人,姐妹,同门一一死在眼前。哭到最后,眼里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她阅尽每一个人死前绝望的挣扎和嘶喊,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每一名刽子手的面容牢牢地刻在心里。
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
谁都想不到,着手回春的洱翡药宗,最后竟然覆灭在了一碗掺着迷药的桑沁酒里——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方婧慈,送给她的生辰礼。
火舌卷上木梁,烈火似乎从眼前的大殿一路灼烧到她的心里,将心肝肺腑烧成一片灰烬,妫海燕岚目光空洞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心房的位置,那里仿佛什么都没了。
山门外的海棠花落了一地,血比海棠还红。
一夕之间,整个洱翡药宗,只剩下她,妫海明远,以及带着几十名同门弟子正在外游学的妫海惜朝。
钟方周三个世家并没有因为姬无诉樰的玉石俱焚,而放过洱翡药宗的弟子,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屠尽了妫海满门,从看山门的老伯到药宗的首座长老,无一幸免,山清水秀的洱翡,转瞬之间就成了血海尸山。
三位家主对这样的结局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用了点药吊着姬无诉樰的命,将她和药宗宗主妫海文景一并带回了帝都,等着漓山掌门叶云岐来自投罗网。
叶云岐从一叶孤城一路赶来洱翡,跑死了几匹快马,终是姗姗来迟,只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孟池奕和崩溃的妫海燕岚。
又三日,新皇昭告九州,洱翡药宗妫海氏,系三皇子乱党,弑君犯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夷三族。
漓山当然不是一方安逸乐土,漓原侯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了帝都,见他的是钟氏周氏的两位家主,他们和颜悦色,对洱翡对政事闭口不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掖幽庭。
金尊玉贵的钟家主指着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女奴,笑着问叶云岐:“掌门可认识她?”
“她是一个月前新充进来的,叫什么诉樰,这容貌长相,放在九州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但在掖幽庭……”周家主的话只说了半句,不怀好意的目光里已经言明了一切。
“掌门看着可有几分眼熟?”钟家主又问,我就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叶云岐双目赤红,看着泥地里浑身斑驳血迹,被人肆意凌虐欺辱的少女,他指甲深深凹陷进皮肉里,血沿着指缝滴下来砸在脚边,落在少女的耳畔。
姬无诉樰似是有所感,手指微微动了两下,她艰难地转过脸,无声地向叶云岐轻轻摇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没有委屈,只执拗地看着叶云岐。
她有最温柔的心,亦有最坚毅的骨,就算是跌落在泥地里,也绝不肯做刽子手的刀。
“不认识。”叶云岐说。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无诉樰朝叶云岐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双肩被锁链洞穿,殷红的血洇透衣衫,刚才摇头点头的微小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狠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唇边却依旧是扬起的浅笑。
叶云岐强迫自己偏过视线,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二位家主想是弄错了,不过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义女和这女奴同名,如此反倒是折辱了我女儿。”
二位家主没料到漓山掌门的心会硬到如此地步,两人对视一眼,周家主挑眉颔首:“女奴低贱,当然比不得掌门千金,看来是方家主搞错了。既然不是漓山的人,那再好不过,回吧,掖幽庭是贱奴待的地方,莫要污了掌门眼睛。”
叶云岐当日便离开了帝都,两位家主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上了马,钟家主抬手抚了抚马鬃,意味深长道:“掌门是个聪明人,洱翡药宗弑君犯上,漓山与洱翡是世交,陛下宽厚仁爱,虽没提起过漓山,可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君分忧,帮陛下试探一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掌门勿怪。”
叶云岐颔首,纵马而去。
走出城外十里,叶云岐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倏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口黑血呛了满衣襟,脸颊滚进飞扬的尘土里,喉咙深处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指,向着帝都掖幽庭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清风在指缝间须臾拂过。
年逾不惑的漓山掌门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喊着自己爱徒的名字,终于恸哭失声。
诉樰,诉樰,诉樰。
“诉樰死了。”叶云岐满身尘土污血地返回漓山,面无表情地向满心焦急的子侄们宣告。
妫海惜朝闻言怔愣半晌,踉跄着跌在地上,眼里仅存的一点希冀瞬间寂灭。
叶云岐没等他们所有人反应,疾步返回长极殿,枯坐了一夜,出来时半头白发。他仿佛忘掉了一切伤痛,一如往常地处理一叶孤城的一应事务,以最快的速度抹去了所有幸存药宗弟子的姓氏、出身、师承,为他们逐一安排了身份,没有一个人再姓妫海,包括燕岚和明远。
燕岚在漓山后殿呆滞枯坐了三个月,叶云岐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天,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朝她摇头,声音很轻却不容违逆:“阿燕,你不能,世叔也不能。你长大了得明白,有些事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你会死,明远也会死,洱翡药宗活下来的那些人都会死,漓山也会像洱翡一样。你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你都得忘掉洱翡药宗。你要牢牢记住,你姓燕,不姓妫海,你父亲不会想你去救他,更不想你为他报仇,你不能恨,你明白吗?”
良久,燕岚缓缓抬头看着叶云岐,声音嘶哑,仿若字字泣血:“世叔,我想忘,可你要我怎么能不恨?”
叶云岐沉默不语。
……
妫海燕岚在漓山过了两年,终归是学不会怎么忘,她日复一日地在梦魇中惊醒,梦里除了火就是血,以及生死不知的父亲。
不得不说漓山是个很适合治愈伤痕的地方,她注视着年幼懵懂的明远,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复杂。
明远到底还是太小了,记不得事,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以为自己姓明。但妫海燕岚不一样,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血海深仇。她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回想十六岁生辰,她在家门口的渡口从早到晚等了一日,没等来陪自己过生辰宴的父亲,等来的是一片烟炎张天的火海,和十步一人首的流血浮丘。
妫海燕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直到将仇恨彻底刻入骨髓。她在漓山听说了很多事,隐约知晓洱翡药宗剩下的那两枚溯洄,始终没人敢吃,一颗落到了苍梧方氏手里,一颗交给了新皇凌铖,据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所有人都以为炼骨只是个诓人的幌子,新皇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方氏退出帝都权力争斗的圈子,举家返回云州苍梧城的消息传来时,妫海燕岚抚摸着父亲留给自己的手镯,笑容讽刺又肆意,她比任何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苍梧城手里的那颗溯洄不但没有失败,反而成功了,他们给自己留了一手退了一步。不过于她而言溯洄成败与否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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