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从余:“……”
顾迟感觉自己的眼皮一直跳,费力揉了一把,把沙发边上的吹风机拿起——他刚刚出厕所就准备好的——冲钟从余招招手:“过来坐着,先把头发吹了,不然会感冒。”
钟从余这个人,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但四肢却时时刻刻地出卖着内心想法。
不过这一次,他两者都没选。
“你不去看看吗?”
顾迟还在用手心试探吹风机的温度,耳边噪音大,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钟从余用左手指了指窗外。
刚撤走占道经营的普通住宅区小道上有一个硕大的身躯在上面奔跑,看起来很着急。
顾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王大串。
全身都淋湿了,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随后,他家大门就哐哐哐地被拍响了。
钟从余不慌不忙地接过吹风机,左手干起活来不方便,更何况他基本上也不会干活,因此,直到顾迟打开门,和来者说上了话,他都还没能找到一个顺手姿势。
“什么!?”
顾迟像是被火烧了屁股,整个人在一瞬间“砰”地炸开,天气很应景地又打了一声响雷,不知是吓的还是怎的,让他在原地愣了两秒后,最后连拖鞋都还没来得及换,就一股脑地跑了。
“你自己在家找点东西当晚饭吃吧!”顾迟在楼道里面才对钟从余这么吼了一句。
钟从余皱着眉头把吹风扔回沙发上,感觉顾迟一走,心情突然变得低落起来。
可还没等他搞清楚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一闪一闪地亮光。
是老爸一个小时以前发来的消息。
大雨瓢盆,可街上站了一大圈的人。
顾迟和王大串推开围观热闹群众的时候,感觉嗓子眼儿都快要关不住上下蹦跶的心脏了。大概是这个天的雨带冰,太冷,气温也不够高,才叫两个热血中烧的少年凭空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出事的是小红帽和他那个混账爸。
王大串来找顾迟的时候已经可以把三口大气喘成了一连串,咬了好几次舌头才磕磕碰碰地说明白。
他道:“我,我不是一直在帽儿家门口等他回来吗,等了半个多小时没等到,肯定急啊,然后等我准备去找人的时候,就,就他妈看见那个混账了!”
“我,我亲眼看见了……”
大约在十分钟以前,小红帽下楼去买零食,但运气不好,正好碰见了他那一股酒气回家的老爸。
疯老头发病不需要理由,直接一把拽住了小红帽那细小的胳膊,双眼发红的骂道:“你老子在外面成天累得要死要活的赚钱养你,你还有脸浪费钱!你知道你老子平时是怎么卖命挣钱的吗!”
小红帽突然尖叫了起来——他一直很怕爸爸,但只敢叫,却不敢反抗。
然后二人单方面地扭打了起来。
王大串身高187体重180,是跳一跳大地都要颤抖的胖子,却在给顾迟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几乎是哭了:“我就亲眼看见,他们爷俩在马路中间,被一辆横空出现的出租车撞飞了,是真的是飞了……”
顾迟的脑袋一片空白。
撞人应该有声音,为什么自己没听见呢?
哦,是被那阵雷给覆盖了。
“人死了没有啊?”
“鬼知道,都成这样了,怕是没发活了吧。”
“撞人的车呢?”
“逃逸啦,这个鬼地方又没装监控,估计没法找到,可惜了命。”
“……”
血迹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大片红色,味道又腥有腻,像极了电视剧里面演的那些地狱场景。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头朝着不同方向,横躺在路中间。
老的那个大概是运气不好,撞到了旁边的电线杆,脑袋瞬间凹进去了一大块,有黄白色的液体流出,脖子以下胡乱搅在一起,基本上就是一摊烂肉泥,实在没法看。
幸好,幸好小红帽还好。
他虽然也伤得也不轻,但还在哭痛,还能睁眼喘气。
顾迟抓着王大串的衣服就开始咆哮:“楞着干嘛!打电话!医院啊!”
王大串:“没信号啊,雷把电线给打断了,拨不出去……”
“那就去外面打!跑去医院说!一直打!”顾迟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在行动了,可这句话刚说出口,他脑袋里面就突然闪过一个残酷的真实
跑到医院,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
人还能活着吗?
该怎么办?
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最后还是大串妈来帮了忙,她在知道这件事后压根就没来现场看热闹,而是直接抓着手机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等完全跑出了住宅区,终于有信号了。
可尽管这样,救护车到达现场也是几分钟之后。
小红帽他爸当场宣告了死亡——废话,人都成恐怖电影那样了还怎么活?而小红帽则被抬上了担架,飞速送去了急救中心。
前后仅仅是二十分钟的时间,可能还不够中年大妈们用来追半集脑残剧,不够小姑娘们画一个可爱的妆容,但在这个偏僻的住宅区,就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
跟来医院的人就很少了,顾迟和王大串坐在手术室外,如同两尊石像似的纹丝不动。大串妈楼上楼下地跑,付费签字,已经忙成了一只十八轴转的陀螺,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警察姗姗来迟,看着两个半大的高中生先是愣了一下,往四周找了一圈发现没人,才问道:“受害人的家长呢?”
王大串的喉咙发不出声。
顾迟:“……死了。”
“受害人他爸,魏如鸿他爸死了,他妈早就和他没关系了,就认识我们,没其他人了……”
遇见这种情况,很伤脑筋。
但警察给他们说了一句更绝望的话:“节哀。”
“那就是你们报的案吧,很可惜,虽然我们后来快速就锁定了肇事司机,但人,没法来了。”
顾迟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可能是过于愤怒,也可能是肝内的火一时冲上了脑袋,他一把抓起住了那个说话警察的领口,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什么意思!?死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放开!”
被勒住的警察是个老人,比较有威信,他抬手制止了身边人举起的警棍,很轻松地就将自己脱离了束缚,把顾迟双手折到背后抵在墙上。
老警察道:“年轻人,冷静点,听人把话说完。”
“没法来的意思不是我们包庇他,该调查的都调查清楚了,肇事司机是酒后驾驶,撞死了受害人后自己也没好下场,开翻了轮子,连车带人一起滚下了立交,死了。他是一条老光棍,上面没人,下面也没人,没存款没保险,空空荡荡的。”
王大串突然抱着脑袋哭了,声音嘶哑。
顾迟没力气也没心情骂他。
有句话叫“恶人有恶报”,可惜这个两个报应来得都不是时候,小红帽还这么小……还需要一个人支撑着他活下去……
大串妈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抱歉警官,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就让两个毛孩子滚回去。”她还穿着家里面的睡衣,面色格外憔悴。
警察摇摇头,似乎想安慰两句,但他们动嘴能力比起动手能力弱太多,话还没准备好,腿就带着身体离开了。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王大串:“妈,我……”
“你什么你?我来守着,你俩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大串妈没有了平时的豪迈,声音也小了下去,“三兄弟没一个成绩好,就别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还想着以后靠拳头吃饭啊?长点心吧。”
一句话,说得没人敢吭声。
回去的路上,王大串半瘫着和顾迟道:“其实混账还是有点良心,要不是他在最后推了帽儿一把,死的可能就是两人。”
“是吗?”顾迟木讷地回答。
王大串抹了一把眼泪,眼睛还红着:“迟子,你有没有感觉,这个世界对咱们不太公平。”
顾迟:“大概是吧。”
公平这两个字,对顾迟来说向来很遥远。
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了。
他没看见钟从余,饭桌上也没有吃过饭的痕迹——那小子肯定不会自己收拾碗筷。
顾迟本来想随便冲个澡就倒头睡觉,可刚刚捡起被扔在沙发上的电吹风,就看见楼下站了两个人。
雨停了,路灯下干干净净的钟从余挺吸引眼球。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看起来就很高贵的女人。
第18章 豆浆 第十七
扳起手指头来数数,顾迟认识钟从余的时间也莫过只有一个月左右。
很短,甚至短到不够顾建宇这次出差回家。
但大脑总给予他一种根深蒂固的幻象——顾迟觉得自己仿佛认识钟从余好几年了。
直到看到昨晚那一幕。
钟从余的相貌是属于很安静的类型,虽然不至于阴柔,但是和“阳刚”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儿,睫毛格外浓密,眨一眨就跟个鸦羽似的扑闪。他没有张口闭口骂脏话的习惯,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四周的声音分贝就能自动下降一个高度,甚至舒缓地飘来一手钢琴曲。
和王大串这些三教九流之辈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呢?
顾迟之前总是摸不清楚,但现在他猛地明白过来了,这是一种疏离感。
并不是钟从余有意在他面前装清高,这是一种从人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气质,无意识地在交流中间画上了一条堪比马里亚纳海沟深的“三八线”。
简单来说,就是钟从余和那个女人看起来才是一类人。
自己生于淤泥,高攀不上。
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如果要强行待在一起,天平无法平衡,那么将来注定不会很太平。
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像是老天爷没有安排好顾迟的人生行程,后来在打瞌睡的时候想起,干脆一股脑地打包给他砸下来,砸得个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他从前觉得自己的能力堪比天大,无论谁欺负小红帽,自己都可以迎难而上,用看似结实的手臂支起一片天,供人肆意玩耍。
但可惜这片天宽度有限。
超出范围的事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迫看着,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着脑袋看着,哪怕是暴跳如雷,也没法替任何人声明冤情。
浓厚的自卑感和巨大的压力压得他毫无再站起来的力气,以往所有的假象全部消失,露出白骨凄凄的现实。
顾迟透过小红帽看见了自己,一个碌碌无为,幻想度日的自己。
王大串那天晚上说:“这个世界太他妈缺德了,对我们不公平。”
有人生在天堂,就注定有其他人会挣扎在地狱。
顾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床上躺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在意识昏昏欲坠的时候察觉出来有一个人站在门外,大概站了两三分钟这样子吧,叹了一口很轻的气,目光艰难地移开,放下试图敲门的手,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所有人都过得不分昼夜。
首先是赵古董那件事。
虽说钟从余帮了他,但也没有就这么简简单单算了的说法,毕竟钟从余不是古董的亲生儿子,给点面子已经算是极大的恩赐,双方协调各退一步,退学就免了,不过得在全校面前念检讨。
顾迟低着头,看见小个子女生班长在自己面前诺诺地说道:“这都是老师叫我转达告诉你的,检讨内容就是你总结反省以前干过的错事。我,我也没办法,如果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接去问老师吧。”
有这么可怕吗?
顾迟的耳朵完全屏蔽了这些话,在心中不断地想:“我在这些人心中,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顾迟僵硬地点了点头,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班长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晃到钟从余身上,然后落荒而逃。
钟从余看起来是在看书,但他的余光一直扫着顾迟的表情。
从一开始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到舒坦开所有的面部肌肉,最后提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没有放过一丝变化。
“他伤心了。”钟从余心道。
“以前的错事”作为主题,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遮盖了厕所斗殴,但细想的话,这几个字的本来目的大概就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顾迟不知道自己是以一副怎样的心情走上那个有万千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演讲台,反正不激动,也不悲伤。毕竟他胸无大志,也不怀揣理想,甚至连手上这篇检讨书都是昨晚钟从余给他听写出来的,不然以顾迟的记性,早就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包括那些插科打诨的历史事件。
钟从余……他这几天挺乖的,虽然对他评判乖的标准仅限于闭嘴不说话不气死人。
顾迟吸一口气:“我是高二年纪七班顾迟……”
“过去犯下了许多不可挽回的错误,给同学,老师,学校带来困扰和羞耻。”
“从今天开始,决定端正态度,痛改前卑。”
“……我在此进行了十分深刻的反思和检讨。”
后来赵古董也上了台,他面色复杂地拍了拍顾迟的背,伸着脑袋看了一眼检讨书上面的字迹,叹了一口气:“行了,你先下去吧,我说点其他事情。”
“我校历来有一个和其他学校不同的规定,那就是为了避免高三来临的时候同学们调整不过来状态,高二提前进入紧张的学习环境,希望大家要好好理解领导们的良苦用心。”赵古董伸手扶住话筒,顾迟太高了,于是他又将话筒口往下按了按,巨大的音响立马发出抗议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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