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霄长身玉立,和臂弯上穿戴满了法宝却一丝一毫也不显庸俗,反而华美绮丽的少年表情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相熟的真传弟子出列,热泪盈眶却又恪守礼仪,先是给顾凌霄行了个礼,随后说道:“凌霄师兄,掌门是否愿意让你回来了?”
“凌霄师兄,我听二长老说你只要认个错,掌门定是不会罚你的!”
“凌霄师兄,这就是师侄吗?可大好了?”
“凌霄师兄……”
出列的真传弟子都是顾凌霄曾经关系不错的师弟,可是今日他来此却并非是叙旧,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他很抱歉的鞠了鞠躬,说:“恕顾某不能久留,此番上山,乃有事相求,若是求得,我便回来再同师弟们叙旧。”
顾凌霄素来寡言少语,说话一板一眼,没甚感情,但即便如此,却还是因为其强大的力量与几次力挽狂澜的秘境试炼,获得了应有的崇拜信赖。
从前的顾凌霄活在这鲜花一样簇簇繁华的仰慕里,并不感到如何,但此刻顾凌霄却能感受到怀里的少年手心出了汗,背挺得笔直,待离开了众人的视线,穿过泰宇殿直奔掌门寝殿的时候,顾宗主才声音含着浅淡笑意,询问说:“怎么?芽儿方才很紧张?”
精美的像画中仙的少年矜持的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丰软的唇上下启合,舌尖轻巧的弹动,说:“爹爹真厉害。”
顾凌霄在少年的赞美里头一回感到能称之为自豪的情感,但却不露声色,平淡道:“一般厉害。”
一般厉害的顾宗主将顾北芽抱到殿内,却得知只能一个人进入其中,需得将顾北芽留在外面。
顾宗主面露不悦,眸色寒意乍现:“本就是为了芽儿的事而来,怎么芽儿不能进?”
拦人的弟子身着内门弟子服饰,毕恭毕敬,面上为难:“实在是掌门吩咐,不得不从,但掌门也说了,可让小师叔到偏殿稍事休息,等准备好了,再进去。”
顾凌霄从这句话中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关键的词,顿时明白了什么,想必兹事体大,掌门需要和他商量,于是顾凌霄当真先把顾北芽放到偏殿的廊下坐着,不让人上镜山门的灵茶仙品点心,而是长袖一挥,自带人间食物,瞬间摆在顾北芽右侧的小几上。
顾宗主摸了摸顾北芽的发顶,道:“芽儿面前是一片灵花,身后是可以躺下去休息的垫子,旁边有茶有点心,若有什么需要,叫这位小师兄来帮忙便是。”
一旁被喊做‘小师兄’的冯斑面红耳赤的连忙摆手,说:“叫我师侄或师弟便可,师兄是万万当不起的。”冯斑年有二十,但资质尚浅,乃十年前入的内门,刚刚筑基,是顾凌霄徒弟的徒弟那一辈。
顾宗主没闲心扯这种称呼问题耽误时间,看见少年十分懂事的点了点头,又检查了一番少年身上所有挂件法宝,确认无误后方才起身瞬间消失,留下顾北芽一人坐在花团锦簇的极致美景中,当个听花人。
听花人什么都看不见,却不妨碍成为美景的中心,令整个小花园都蓬荜生辉,仿佛朝开暮死也毫不足惜。
冯斑从前觉得青来峰上的玉痕师姐容貌最是惊人,可今日却见着了山外之山,人外之人。正是不知道如何同这位小师叔交流呢,不远处的山峰上却突然发生暴动,冯斑当即看向那边,却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色身影从那道山峰直直撞过来!
主峰的禁制都突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砸烂了掌门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一浑身是血的少年刚好扑到顾北芽的身上,把顾北芽往后压去,双手‘砰砰’两声砸在顾北芽头两侧,双腿分开跨在顾北芽身上!
顾北芽大惊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瞬间睁开了那双骇人的眼睛,又迅速闭上,双手抗拒的推在对方肩上,却不知自己这一推,手掌挨到人家的肩头的瞬间,两道金色的火焰便缠绕少年开始燃烧!
少年惨叫一声,喷出血点,落了顾北芽一头一脸,顾北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身上的人挣扎着离开了,刚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便听到冯斑怒斥道:“柳沉冤,你都干了什么?!一个外门打扫弟子,害死了掌门最爱的蹄血狮,砸烂了掌门的灵草灵花,惊扰欺压了小顾师叔,你该当何罪?!”
已经半死不活的柳沉冤血人一般躺在地面抽搐,无法说话,倒是顾北芽声音带着一点惊讶,念道:“柳沉冤……?”
第8章 008
冯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地上的柳沉冤,耳边忽而响起小顾师叔的声音,当即对着小师叔鞠了一躬,回答说:“回小师叔的话,此人乃与我同期进入山门的弟子,由于资质平庸,迟迟无法进入炼气三级,现下已然被发配去了打扫处,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落在此地,惊扰了小师叔,简直罪该万死!”
“柳沉冤……”
冯斑又听那漂亮的小师叔念这人的名字,一时有些疑惑,稍稍抬起眼帘,询问说:“小师叔认得此人?”
地上筋骨寸断的血人黑白分明的瞳孔正在发散,听得此话,晃动的黑瞳便恍惚的滚动到眼角,却又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见那位小师叔白底梅花锦绣厚底短靴。
靴上缀着玉石,只要稍微晃动,便能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但这玉石之声显然在此刻也无法同那位小师叔的声音比拟,他喉咙里顿时发出赫赫声,企图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他想解释,他想活。
“并不,只是听名字,仿佛似曾相识。”顾北芽自觉没有大碍,所以自己这边其实不必大动干戈处罚对方,他有意放过那个柳沉冤,却又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帮镜山门的掌门作主,于是说,“我无大碍,他似乎有些不好,不如请他先坐在一旁,等掌门出来了解事情原委再行处罚可好?”
冯斑迟疑着,不好拒绝,心道这位小师叔并不知道镜山门戒律严苛,即便是掌门来了,不管柳沉冤这个外门弟子到底有多少冤屈,多能巧言善辩,也躲不过逐出山门的惩罚。
而且看这柳师弟的伤势,应当是被掌门的蹄血狮伤到了根基,日后纵使是当一个平凡人都不可能,兴许一被赶下山去便会因伤死去。
可怜见的。
冯斑并非好心泛滥之人,若非有个小师叔替柳师弟说话,冯斑绝对二话不说便依法办事,将柳师弟叉出去,生死不论。然而今日有个小师叔瞧上去十分悲天悯人,兴许是从未在修真界走过,被顾宗主护得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心地纯善,既然小师叔都开了口,何不卖小师叔一个人情,也顺道给了柳师弟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冯斑脑内回转了无数信息,瞬间便判定可以按照顾北芽的说法做,便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如此也好。”
顾北芽一边用袖子擦脸上的血沫,一边听着脚底下柳沉冤那沉重痛苦的赫赫声,奇怪道:“他怎么不起来?”
冯斑漠然的看着柳沉冤,如实相告:“伤到了根骨,无法动弹,也不能随便移动他,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顾北芽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伤到什么地步才会连爬都爬不起来,这样重的伤,也不知道有没有他的杰作。他可是对自己身上这些法宝的作用一清二楚,方才情急之下他推开柳沉冤的时候,身上玲珑鹤锦袍似乎发动了,此法宝乃全身最名贵的宝贝,顾宗主下了禁制在锦袍上,除了顾宗主本人,任何人碰顾北芽都是自讨苦吃。
某顾姓移动宝库想到这里,正不知道是不是该补偿柳沉冤一二,但他又不想给爹爹惹麻烦,他们是来求镜山门掌门办事,若是坏了人家这边的规矩,可怎么办?
不过话说回来,顾北芽虽一脸平静,却到底是无法忽视那种喉咙都像是破掉,然后血淳淳从中涌出的破风声,他脚底下躺着的柳沉冤简直就像是给顾北芽的一次考验,让他焦灼不安,良心备受煎熬。
一旁的冯斑才不知道顾北芽心里是如何犹豫,反而惊讶于小师叔那冷淡的面容,他还以为小师叔定然会害怕或者可怜柳师弟,谁知道小师叔不愧是顾宗主的孩子!丝毫不管柳师弟的死活,说让柳师弟等待掌门处罚就让柳师弟死等,既自己原谅了柳师弟,又不多施一份善念,真正做到了不结因果!若是小师叔有了灵根,定然会同顾宗主一样一心向道,坚定不移,披荆斩棘,心无杂念!
冯斑此前只惊艳小师叔的容貌,如今却倾佩小师叔的心性,正打定主意要像小师叔学习,可又在下一秒看见地上血肉模糊的柳师弟忽地抬起一只扭曲弯折的手来,死死抓住了小师叔的脚踝!
顿时金色的火焰再次从相接处瞬间膨胀爬满柳沉冤的身体!
“快快松手!”冯斑当即喊道。
谁知道柳沉冤并不松手,依旧死死抓住顾北芽,顾北芽可不愿意一条性命葬送自己的手里,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放手吧,不然你会死的。”顾北芽弯腰去一根根的掰开那摸起来似乎都烧焦了的手指头,不忍道,“你是想让我救你吗?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没有办法帮你向掌门求饶,只能送你这个,应当可以帮你修复一些伤势,快松手吧,不然就真的连我也没有法子了。”
顾北芽此时还有些庆幸自己看不见,不然柳沉冤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让他受不了,他一边说一边摘下手上的玉戒,找不准方向的递过去:“喏,这个送你,这是大环玄戒,应当对你有用。”顾北芽手上十个戒指,送出一个他也不觉得可惜。
但冯斑却暗暗心惊,也不知道小顾师叔到底知不知道那大环玄戒究竟是何等宝贵的法宝,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给了柳沉冤!一个连筑基期都没能达到的废物!
“小师叔,这不妥……”冯斑提醒说,“这玉戒放在柳沉冤的手里是暴殄天物,虽然能够治疗伤势,却主要功能在于空间储物,顾宗主送给小师叔的玉戒,其中定然有无数天才地宝,而柳沉冤区区炼气三层,就是到死也打开不了,只能为他惹来祸事。”
顾北芽知道,这番话的意思是告诉他,他送给柳沉冤的东西,或许会把柳沉冤还得更惨,一如稚童抱金过市,简直就是等着被杀人夺宝。
可仅仅听冯斑的话便又出尔反尔,实在不是顾北芽的作风,他想这柳沉冤兴许是和他有缘,不然为什么名字竟是格外的熟悉?再来柳沉冤现在连琉璃火都不怕,就要活着,那么谁也没有资格来替他选择,命运应当属于自己。
顾北芽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于是正色询问抓住他手指头不放的柳沉冤,问道:“柳沉冤,你要是不要?不要便就此松手,要就把手指头张开,我为你戴上。”
柳沉冤身上已然发出烤肉的味道,顾北芽生怕这人还没回答便已经西去,于是皱着眉头,等一个回答。
柳沉冤在金色的火焰里支撑不了多久,他这样的身体,没瞬间化为灰烬都是因为顾北芽没感受到恶意。
他其实也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是一只眼睛盯着顾北芽那双雪白且满戴珠宝的手,意会的伸展自己那焦黑色的连皮肤都化掉的手骨,模糊的看着那漂亮的小少年双手摸索片刻,然后将玉戒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瞬时,金色的火焰熄灭,柳沉冤晕厥过去,周身黑色的焦皮开始咔咔作响,像是蜕皮一般裂开。
顾北芽正想问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柳沉冤似乎没动静了,连呼吸声音都听不见了。
“啊,掌门!”旁边的冯斑突然发声。
顾北芽回头,即便看不见,也‘望’过去,随后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亲昵的圈住对方,说道:“爹爹,你出来了?”
顾宗主伸手给顾北芽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冷淡的眸子看了看乱糟糟院子里躺着的人,并不在意,见芽儿没有受惊受伤,便对双手揣在袖中,目光慈爱的师尊道:“师傅,我们先去碧波洞府等你。”
天枢老者摇了摇头,说:“同去吧。”
天枢掌门仿佛对自己那些灵花灵草也不甚在意,哪怕灵兽都死了,也没有要处置谁的意思,和顾凌霄先后消失,只余内门弟子冯斑还弯着腰行礼,半晌后蹲到柳沉冤的身边,感叹道:“你小子今天运气真好,掌门没有发话要我按照门规处置你,我现在就将你送回你的房间去,希望你醒来后可以自己前去刑罚堂找罗师兄说明清楚今天的事情。”
被灵气复苏激荡得晕过去的柳沉冤自是听不见这些话,梦里只有一双软若无骨的手和一枚冰凉的玉戒。
另一头,去往碧波洞府的一行三人可谓瞬间便到了目的地。
顾北芽全程安安静静,没有东问西问,虽然心中对天枢掌门很没有好感,毕竟这人是伤了爹爹的混蛋,但又怕爹爹为难,于是收敛着,即便猜测得到自己救治有望,却依旧不悲不喜,完全没有之前听说自己可以好起来时的雀跃。
顾北芽这等小心思,哪怕没有表现在脸上,天枢掌门这样通透人心,活了几千年的老人精又岂会不知?
但顾北芽于他而言,还是个孩子,这样一个孩子能够做到面对生死危机也不忘初心,实乃可贵,甚至可爱。
顾北芽很快被放在祭坛上,察觉到爹爹要离开,这才忍不住抓住爹爹的衣袖,强行镇定,问道:“爹爹,现在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不是顾宗主,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右边的天枢掌门:“你这小娃娃,你不是想要和常人一样能蹦能跳能修行吗?怎么?现在本掌门亲自为你爹护法,你又不想要了?”
顾北芽微怔,一边惊讶,一边为不可察的远离天枢掌门——他还是怕他——沉思片刻,说:“这有什么条件?还是爹爹给了什么代价?”
天枢掌门和顾凌霄对视了一眼,顾凌霄摇了摇头,天枢掌门便笑道:“能有什么代价?你不就是因为我劈了你爹一刀,所以觉得我肯定不安好心咯?”
顾北芽立即摇头:“不是的,爹爹敬重掌门,所以掌门是好人,只是我心胸狭窄,一想到爹爹后背的伤,便怕。”
“怕我杀你?”
“怕爹爹会死。”
“哈哈哈,怕什么?修真之人,岂会轻易便死了?等你入了修仙之道,跟着我派好好修行,以后便能知道,那点儿伤,实在不值一提,你爹乃元婴修为,虽然现在说出来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没关系,师祖帮你治好身体,日后亲自来看这大好天地,看你爹爹是何等风姿,看你师祖我是何等的面目可憎吧!”
天枢掌门已经自称是顾北芽的师祖,潜台词便表示又把顾凌霄认作徒弟。
顾北芽听了这话,还未反应过来天枢掌门与他两次会面态度的转变,但很快又真真切切的抓住天枢掌门的手,热泪落在天枢掌门的手心里,汇聚成珠,若不是双腿不利,他其实想磕个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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