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云雪山上除了皑皑白雪什么都没有,山下村庄也人丁稀少,冰天雪地,饮食寡淡,终日无趣。他乐得在那些亡灵的思想里去回味回味人间热闹,以前他从不在意别人是怎样活着的,但目前实在没有其他消遣,他全当听故事看话本一样去和亡灵共情,看看他们死后还念念不忘的是哪种五花八门的人生。
这次的怨灵是个年轻男子,薛洋进入共情状态后,首先看到的是男子童年的一场葬礼,原来父母双双病故,只留他孤单在世,成了一个孤儿。
男孩十岁,跪在父母坟前哀哀戚戚地哭,共情之时,五感相通,薛洋感到胸口撕裂般疼痛,喉咙酸涩,心中不屑:“有什么好哭,你至少还见过父母,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是照样活着!”
葬礼后没过多久,男孩被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妻收养。薛洋明显感觉到,男孩眼里的世界又亮了起来,其中最耀眼明亮的,是一个笑起来温暖如春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是这家人的女儿,年纪和男孩一般大,第一次出现时,就拉住男孩的手指着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介绍:“看,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后来的共情记忆里,这个女孩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每一次都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照进男孩的心。
“青梅竹马?”情景跳转到一年后,薛洋已完全感受不到苦痛,心道:“真是命好,不仅被好人家收养,连媳妇都有了。”
念叨归念叨,薛洋还是庆幸男孩终于忘记悲伤,不然由于共情,他也胸口沉闷,实在难受。
随着关于这个女孩的回忆展开,胸口取而代之的一片柔软暖意,如寒冬暮雪在初春融化,这感觉薛洋熟悉,他在义城遇见晓星尘,一起生活三年,眷恋的正是这般感觉。
关于那女孩的回忆清晰而琐碎,薛洋渐渐忘了自己是在共情,跟着男子的记忆去回味融融暖意。
十二岁,女孩初学女红,给他绣了一只香囊,针脚粗糙,但男子一直贴身珍藏。
十四岁,男子去给铁匠当学徒受了伤,被女孩知道,捧着他受伤的手满眼泪光。
十六岁,男子远远看到女孩在街市上拿起一把精致玉梳,把玩良久,恋恋不舍地放下, 女孩走后,他用自己打铁赚的钱把玉梳买了下来。
那夜似乎是女孩生辰,吃完长寿面,这对青梅竹马坐在屋檐下聊天,男子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布满粗茧的手里赫然是那把精致玉梳,玉梳在月下折射出温润光泽,女孩收到的时候,眼睛弯弯如月牙。
薛洋感到男子心里被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充满,一颗心扑通、扑通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种心跳,薛洋在晓星尘那里听到过,在他自己身上则从没有过。
扑通、扑通。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像飞流直下的瀑布砸落,雷霆万钧;也像直冲云霄的飞鸟振翅,翩若惊鸿。
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都被家中长辈看在眼里,长辈们决定给他们筹办婚事。
婚期接近,眼看将和谐美满,能开启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的路,薛洋分不清那时候心里的期待是属于共情男子的,还是他自己的。
然后,他在共情记忆里看到了嬉笑得意,前来屠村的他自己。
确切来说,他只做了第一步,将人割去舌头,撒下毒尸粉,屠村,是他引导盲眼的晓星尘完成的。
慈善的老人,青梅竹马的未婚男女,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来如此惨祸,被割去舌头,在晓星尘面前跪下磕头求饶。
“我们不是凶尸!不是凶尸!求道长饶命!”薛洋听见男子的声音在心里撕心裂肺。
晓星尘白布蒙眼,他听到的只是凶尸嘶吼,在霜华和少年薛洋的错误指引下,简单而快速地了结了村民的生命。
他让薛洋帮忙焚化尸体,少年薛洋做得潦草,把人横七竖八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
青梅竹马的尸身,埋没在火焰里,化为灰烬。
男子小时候失去一个家,幸得命运眷顾又给了他一个家,不料竟以这种惨烈方式让他再度失去。他太恨,死后化成了怨灵。
不甘,愤怒,怨恨,痛苦。这种感觉,让薛洋想起当初失去晓星尘。
此时的晓星尘正在薛洋对面,铺开笔墨,默默等他结束共情。这次的共情时间格外长久,久地令晓星尘担心是不是薛洋又被困住时,薛洋终于睁开眼睛。
那双漆黑眼睛盯着烛火,仿佛被火焰刺痛了一般,薛洋突然伸手将烛火按灭,晓星尘未及询问,对面人又猛地站起掀翻桌子。
“以后你自己渡魂,我不帮你了!”薛洋粗声粗气。
晓星尘怔住,那是薛洋以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
薛洋不说,他也不问。
在那之后,连续几次共情完,薛洋都很暴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帮他了,晓星尘不强求,随他自由。但过完无聊没有波澜的几日,看多了晓星尘自己彻夜渡魂心力憔悴,或子夜望着上百怨灵烦忧的样子,薛洋还是会主动帮忙。
共情完有时很暴躁,有时很沉默,及至共情十多人后,沉默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旁观晓星尘提笔记录,然后念咒施术,让记录怨灵生平的纸页成为一个轮回入口,送走怨灵。
“他转生了。”晓星尘每每都会这样告诉薛洋。
但转生了又如何,比如那对青梅竹马,一生的相守才刚刚开始,转生后,茫茫人海,难以再遇。上一世的遗憾,终究永远是遗憾。
薛洋共情的最后一个亡灵,是一个姑娘。
那姑娘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也爱吃甜食,最爱吃的就是祖母做的汤圆。薛洋在共情回忆里,吃了很多甜甜的,姑娘祖母做的点心,桂花糕、枣泥酥、豌豆黄、绿豆糕……薛洋跟那姑娘一样吃得忘乎所以,心满意足。姑娘一点点长大,厨艺越来越好,为了补贴生计,去常氏后厨做了厨娘。
灾难便是姑娘十五岁时发生的,少年薛洋拿着阴虎符,把常氏一家炼成凶尸,其中就包括她。
姑娘并不姓常。
在错乱颠倒的时空里,薛洋透过姑娘的眼睛,望着少年时的自己,感觉遥远而陌生。
他当时沉迷报仇,只觉世人都亏欠于他,杀越多人,他越痛快。
现在,他几乎难以记起那时的心情。
姑娘成为凶尸,失去自己意识之前,拼命拍打着常家后院的门想出去,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祖母还在家里等她,她要回去,要回去……
真能回去时,姑娘已变成鬼魂,回到自己家里,看到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呆呆守在桌前,连续好几天水米未进,却每天都煮一碗汤圆摆在桌上。
薛洋第一次面对汤圆毫无食欲。
晓星尘念完往生咒送走这个姑娘,长长舒了口气。
至此,上百多个怨灵,总算全部渡完。
他走出山洞,只见薛洋躺在雪地里,睁着眼睛望向夜空,一动不动。晓星尘叫他两声,不闻答应,也过去躺在薛洋身边的雪地里。
雪山之上,是一望无垠的浩瀚星空,清冷稀薄的雪山空气让星辰显得格外璀璨。
“道长,天上一直都有这么多星么?”
“是啊,一直都有。”
“不可能,我以前怎么一次都没看到过?”
“你是小时候看不到,后来就一直忘了看。”
是夜,一人一鬼躺在雪地里,凝望星空良久。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好慢
第60章 山雪柔情
怨灵渡完,终于不必每日在怨灵回忆里看到薛洋杀人,晓星尘整个人明显轻松起来。
在监视散魂草种植园以外,薛洋用不测山和慕月阁收来的材料教他辨毒,他则指点薛洋剑术。
按他自己的意愿,本是想教薛洋术法,他的术法,温和护佑类居多,擅长构建结界或护盾,学到深处,风、水、草、木皆可为盾,只靠自身灵力就可设立用处不同的结界,但薛洋对这样的术法不感兴趣,更喜欢他的剑术,晓星尘只得作罢,教他剑术。
连续几月,他们都各有进益,某些相视而笑的瞬间,希望日子可以这样无穷尽地继续下去。
薛洋自己或许不知,但晓星尘看得出来,以前日日有怨灵怨气缠身时,薛洋眼底常常在不经意间有一闪而过的厌倦,叫晓星尘担心,他是否和当初遇见过的小杰一样,是不愿,或者不敢入轮回再转生的。
现在好了,那抹厌倦神色已很久没在薛洋眼里出现过。
这日,大雪下了一夜,日出停止。晓星尘晨起走在雪山中,只见朝阳映照白雪,细碎水晶光泽漫山遍野,放眼望去,碧空如洗,琼瑶遍山,瑰美无伦。晓星尘望着半是湛蓝半是银白的壮阔景色,忽然道:“阿洋,我是不是还没说过,谢谢你救我回来,让我能再看到如此世间美景。”
他一袭白衣洁净无瑕,仿佛也是飘然降临尘世的雪。
薛洋被莫名一谢,喉间酸涩,口中不忿:“晓星尘,你傻瓜么?明明是我害了你,你还跟我道谢。”
晓星尘回头,看到黑衣青年站在一颗苍松树下,浓眉拧起,一脸不悦。他们共享回忆,薛洋的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伸出手指微微一弹,一股细小剑气擦过薛洋身体打在树干上,树枝簌簌摇摆,抖下来的积雪洋洋洒洒落了薛洋满头满脸,眉发皆白,他却在一旁满意地抿唇轻笑。
“晓星尘!”薛洋甩着头上的雪气恼。
大多数时候晓星尘仙风道骨,温润柔雅,偶尔也会做点小小的恶作剧,而且总是在他没提防时,轻松得逞。
苍松上的积雪猝不及防砸落在身,冰凉爽意将阴霾一扫而空。
看得出来晓星尘最近是真的心情很好。
薛洋心中一轻,佯装张牙舞爪扑过去意图将晓星尘推倒在地,也要弄他一身雪,晓星尘灵敏侧身闪过,薛洋再扑,晓星尘急伸左掌格挡,几个来回,显然已不是随意打闹,而是切磋过招。
“阿洋,你进步很快。”晓星尘朗声称赞,同时将右手负在身后,和薛洋一样只出左手,“今日你若能击中我胸口,或逼我忍不住出右手,就算你赢。”
薛洋退后一步欣然应战,声音雀跃,“打赌么?那我赢了可是要彩头的!”
“好啊,你要什么彩头?”
薛洋狡黠一笑:“道长答应就好,等我打赢了自然告诉你,看招!”话音未落手臂一伸,横削过去,晓星尘双足踏开,矮身避过,口中指导:“太慢,你还可以用脚。”
薛洋将晓星尘连月指导过的身法融会贯通一一施展,掌中带拳,或攻或守,越出越快,晓星尘始终右手背后,从容不迫,左手迎击,在拳脚间纵跃躲避,薛洋但见白影闪动,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叫他永远击不中胸口。
打斗之间,震得苍松摇动,积雪落地,一小片松林露出原本的苍翠色,洁白碎雪被他们踢打起来飞扑面颊,两人襟带朔风,越斗越欢,抖落积雪的苍松也越来越多,在白雪覆盖的半山腰绽放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碧色。
晓星尘身法大气纯正,翩然灵动,薛洋学去后并不死板,与自己原来的招式杂糅合并,古怪多变,两人不拼灵力,只凭拳脚,又都用一臂,一时难分上下。
薛洋求胜心切,知道正经路数难以取胜,只能另辟蹊径,看到晓星尘身后有一棵树,当下引导对方连连后退躲闪,终于靠近树干,薛洋趁机牢牢缠住晓星尘手腕不放,晓星尘料他这样也无法有空余击中自己,毫不在意,并不强力抽出手腕,哪知薛洋迅速贴近,似是要拿头撞他,此时身后已触及树干,无法后躲,晓星尘也想以头迎击,但薛洋撞来半路突然诡笑,改做以唇来亲,这下变化突然,晓星尘慌乱之中果然出了右手。
右手伸出刹那,晓星尘才想到:“又不是没有亲过,我何必拦他。”但手已伸出,只来得及撤去力道,轻轻推在薛洋胸前,因此不仅切磋落败,还被薛洋得逞,按在树干上结结实实亲了一下。
“晓星尘,你输啦!”薛洋得意,还嫌不够,为了宣布胜利,在晓星尘唇上脸上连啄几下,亲得晓星尘秀美容颜上开出两朵桃花。
晓星尘欲躲不躲带着无奈:“你……!临敌哪有用这种方法取胜的!”
薛洋嘻嘻耍赖:“现在又不是临敌,道长只说让我赢你啊!”
晓星尘笑道:“好吧,那你想要什么彩头?”
自从在鹤壁闹过尖锐矛盾,两败俱伤,他们之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怨灵渡完以后略有缓和,两人才越来越开朗,过得一月,今日一闹,感觉又近了。
白雪世界衬得晓星尘笑颜愈发秀美绝伦,不染凡尘,薛洋不由看呆。雪山上面不分季节,他与怨灵共情看过了许多人生,从初时的焦躁难耐,到渡完怨灵后的平静安稳,好似跋涉很远,忘记时日长短,一回头,才发现四个月已过去,无论艰辛与否,晓星尘一直在他身边。
薛洋情不自禁,再次一点点逼近,吻在那对淡红梅花色的唇瓣上,流连忘返,以舌尖去探寻久违的温存柔软。
抚在他胸膛上的手,亦从腰侧滑至背后,拥住他,让两人靠得更近。
很久没有过了,如此缠绵动情,心神荡漾,久得两人感觉仿佛是第一次这样亲吻。
很柔,很软,像雪花落入雪地,轻轻相融,不惊动任何生灵,只将一份清冽甘甜的心悸,静悄悄洒得铺天盖地。
长吻罢,薛洋埋首于晓星尘脖颈:“晓星尘,我以前……真的对不起你。”
晓星尘莞尔。多奇怪,碎云雪山终年寒冷,薛洋却在这里变得柔软,干净如少年。
“对不起我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对不起别人。”
他总有这样的真心,愿意牺牲自己去换别人的平安,这种献祭一般忽略自己的习惯,显然引起薛洋不满,他的耳垂被含住轻轻咬了一下,薛洋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又说傻话,什么叫对不起你没关系?我最看重的,只有你。”
耳垂被放开,湿润暴露在冷空气里,凉凉的,让他不由自主眷恋方才在对方唇中的温暖。
“那……阿洋以后不许对不起我,也不许对不起别人。”
“好。”薛洋终于满意,抵着晓星尘额头磨蹭:“道长,我还没要打赢的彩头呢。”
晓星尘心跳如雷,喘息呼出的白色雾气萦绕在二人脸庞之间,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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