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静静地望着眼前那张清俊的侧颜。
舟外的浅金色的天光轻轻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从额头到山根,从到鼻梁到下颌绝美的弧度,无一不恰到好处,被造物雕琢到极致。目光潋滟胜过湖光千顷,身姿挺俊压倒层峦叠嶂。
分明人就在眼前,却孤零零地坐着,数不尽的孤独被镌刻在单薄的身形中,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心中装满了事,却半分都不肯与人吐露,仿佛与自己隔了千万个世界。
江云疏一直在观望岸边的地形,看哪里比较容易逃走,他不想和秦湛牵扯太多。
树林是自己逃脱的绝佳选择。一是树丛繁茂,足以遮蔽行踪;二是树林里鸟兽花果众多,就算十天半个月躲着不出来,自己也饿不死。
直到小舟路过一片浓密的丛林,一直一言不发的江云疏方才转过头,对秦湛说道:“此处风景不错,我想上岸。”
难得他有兴致欣赏风景,秦湛指尖轻动,令乘坐这一艘靠法力驱动的小船停靠在岸边。
浅蓝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沙滩,再往里,便是陡峻的山石与树林。
江云疏跟着秦湛下了船,倒没有急着就逃,得先让秦湛放松警惕,他脱身的几率才会更大。
江云疏拉着秦湛在河边的沙滩上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一些从前的事情,放松秦湛的警惕,自己就权且当做听故事。
秦湛平时话虽不多,却对江云疏说了好多好多事情。
秦湛少年潦倒,孤僻成性,容清殊如何带他回师门,照顾他、维护他,教他与人相处。为了让他与师尊搞好关系,容清殊把自己从山下带回的、师尊最爱喝的箬阳天芽塞到秦湛怀中,硬要说是秦湛惦记着师尊。
在落雁山前,容清殊如何用符咒将秦湛困住,只身对抗魔王。容清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千年之后,此时此地。江山隔世,风月同天。
一千年里,秦湛一直守着他留下的棠荫双塔,等他回来。
落雁山下那一战,他在江云疏手上发现魔王的梅花血印后,如何失了理智萌生杀念。容清殊陨落之前系在他腰间的玉佩,如何在江云疏的同归于尽式战术中碎裂,以玉碎护他周全。棠荫双塔又如何因妖魔倾倒……
说起那玉佩碎了、棠荫塔倒了,秦湛语气中满是自责,对江云疏却毫无怨恨,反而还有几分歉疚。眼中分明有晶莹的光华闪烁,却终究被他一闭眼生生咽下。
一只手在江云疏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枚破碎的白玉。
本以为只是说说故事,谁知竟然勾起秦湛这么多心事。江云疏垂眸望着秦湛那枚碎玉,用食指轻轻地抚了抚,用自己的手合上秦湛的手心,拍拍他的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可惜两个孤独的人,就算坐在一起,也是孤独着各自的孤独。
何况秦湛对那个人的感情,还建立在自己的悲剧之上。即使得知了原委和误会,即使确实不是他出手杀了自己,而是自己拉着他同归于尽,说不怨恨他还是不可能的。
江云疏心中暗道一声对不起了,悄悄站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沿着河边走。
江云疏从来不会因为感情误事,感情实在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趁着秦湛还沉浸在对容清殊的感情里,只要自己慢慢地沿着河边走,做出一副排遣心情的模样,即使越走越远,他一定不会立刻警惕察觉。他只会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等着自己回道到他身边去。
等走远到合适的距离,自己只需要往丛林中一闪,保证他追也追不到。
江云疏沿着河边走出了三丈多路,估量着距离秦湛已远,正准备转身逃进树林。突然,只听身旁水中一声哗啦巨响,一道漆黑粗硕的身影从水中窜出,竟是一条黑龙。
那黑龙头上本该长着长角之处,只剩下小半截,身上漆黑的龙鳞七零八碎,却依然威猛异常。
黑龙的头往岸边一伸,把江云疏托在头顶,带离岸边,在水上化出人形。
男子一身纯黑劲装,身披鳞甲,一手钳制着江云疏,一把短刀紧紧架在江云疏的喉前。
秦湛早已发觉,踏浪而来。水上终究是龙的主场,又因距离太远迟了一步,人已经落入敌手。
秦湛冷声道:“放开他。”
黑衣人后退三分,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可保不准他的性命!”
秦湛微微蹙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什么?”
“要什么?”黑衣人的刀再往江云疏逼近一分,只差一分就能割破咽喉,对秦湛怒喊道:“我要给江云疏报仇!我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仙修给江云疏偿命!”
秦湛的瞳孔一缩,喝道:“住手!是我所为,与他无关。”
“放了他。”
“放他?”黑衣人冷哼一声,嗓音中带着沙哑的苍凉,声嘶力竭地质问道,“江云疏又碍着你们什么?你们放过江云疏了吗?!”
第13章 无望2
“放他?”黑衣人冷哼一声,嗓音中带着沙哑的苍凉,声嘶力竭地质问道,“江云疏又碍着你们什么?你们放过江云疏了吗?!”
听到黑衣人的话,江云疏一怔。
这个黑衣人,正是江云疏当年手下恶名昭著的爪牙,左护法无望。
无望本是一条黑龙,因修真界传说龙鳞龙角可以炼制极品法器,自幼被仙修抓去剜角剥鳞,是江云疏从某个仙门的镇妖笼里放出来的。因他戾气极深杀人喋血不畏因果,成了江云疏的左膀右臂。
江云疏原以为,自己死后,他们应该都普天同庆叛变了自己。
原来还会有人给自己报仇?还是说,为自己报仇只是他们实现野心的一个借口?
无望一手挟着江云疏,对秦湛喊道:“你们自诩正义,高高在上鄙夷邪道。你们所谓的正义,不过是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成全更多人的私欲。”
“他不愿意就是恶,他想自保就是恶,没有人给他公道,他给自己讨个公道就是恶。原来善恶是非,都是你们空口白牙说了算!”
江云疏心道,这番话听起来倒是情真意切。然而江云疏生性多疑,不能确定无望的话到底有几分出自真心,不会轻易相信这些话来自我感动。
秦湛蹙眉道:“不要伤他!”
无望冷笑一声,道:“要他活命是吗?两个时辰后,你一个人来北海深渊找我,不许带帮手。”
“现在不许追来!否则我现在就给你一具尸体!”
言罢,黑龙化出原型,潜入水中。
万物万灵各有所长,而龙是水中之王。游龙入水,便是神仙也追之莫及。
秦湛盯着河水中的残影,沉声道:“若敢伤他分毫,便等满门偿命。”
早已游到远处的黑龙冷哼一声,道:“我等着你。”
.
其实若非江云疏自己配合,无望也无法如此容易地在秦湛面前将他带走。
比起留在秦湛身边,江云疏当然更乐意回到自己老巢,毕竟那里的一砖一瓦一沙一石,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特意用秦湛早上刚教的口诀唤醒了秦湛腰间的紫金铃,传音让秦湛且不要动手,自己另有打算。
其实江云疏所谓的另有打算自然是离开秦湛想办法东山再起,只是到了秦湛那边,理所当然会错了意,以为他要跟着无望走,自有一番更深的谋划。
于是,江云疏就被无望如此轻易地带了回来。
无望拎着瘦到几乎没重量的人回到北海深渊,喂了一颗避水丹,直接扔到了自己房间的角落里。
江云疏被无望摔在地上,轻咳了一声,想从地上爬起来。
无望一脚压住江云疏的胸前,呵斥道:“不许乱动!”
江云疏抬起眼眸,看了无望一眼。
无望一怔,小心翼翼地把压在他胸前的脚收了回来。
这人清瘦而纯净,好像一捧晶莹的雪,不好好呵护就会融化,自己刚才按在他胸前那一脚简直就是在作孽。
然而令无望惊心的,是这人的一双眼睛,竟像极了他的君上。
君上的脸一直裹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甚至很多时候连眼睛都用漆黑的斗篷遮住。但无望永远忘不了那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好像一汪倒映着日月星河的大海。这样好看的眼睛,世上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人拥有?
江云疏小声道:“地上有点冷。”
无望回过神来,再次垂眸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君上也十分怕冷。
虽然明明是个不死就行的人质,无望却鬼使神差地去自己床上取了一条毯子扔给他。觉得自己对他太好了,又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要是乱跑,就打断你的腿!”
江云疏把毯子裹在自己身上,随口问道:“乱跑是什么意思?是不能出这个门,还是不能离开这个墙角?”
无望被问得一愣。这人被自己抓来,竟然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刚才不但敢和自己提要求,现在还敢问这种问题,分明是在表达对对刚才自己那一脚不满。
无望盯着眼前的人,冷冷道:“我回来要是看不见你,你就给我等着瞧。”
江云疏点了点头,道:“明白了。我有点渴,想吃柚子。”
“你……破事可真多!”一个人质竟然死不要脸地提这么多要求,把自己当大爷了不成?可对着这张脸,无望一点火都发不出来。
君上平时也最喜欢吃柚子……无望莫名被眼前这人惹得心中烦躁,甩手逃出了房门。
无望离开了,江云疏便裹着毯子站起来,参观了一下无望的房间。
虽然相处了几年,江云疏还从来没进过无望的房间。
和妖王白泽相比,无望的审美显得暴力很多,房间里挂满了兵器。而且,无望还有个癖好,喜欢收藏各种妖族的角,房间里挂了一墙的鹿角、牛角、羊角,总之各种角。
就连床头,隔着帘子也能看到一对硬硬的黑角,与其他寻常动物的角不同。
江云疏掀开床前的帘子,惊讶地发现挂在床前这一对角,是自己发现无望的收藏癖后,杀了一条恶蛟,挖出来送给无望的那对。
想不到他如此喜爱这对角,还挂在了床前。如果有龙的角,也许无望会更喜欢,可惜龙族因为浑身是宝物,早已被仙修们屠杀殆尽,无望恐怕是这世上最后一条龙了。
江云疏抬手,摸了摸那对角,冰冰凉凉的,无比坚硬,上面隐隐约约还有纹路。
身后的门轻轻响动,江云疏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红发男子推开门,一手托着一只瓷盘,盘中装着剥好的柚子。红发男子走进门来,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人。
江云疏从帘后探出脑袋。
这红发男子看起来并不像仆人,江云疏也没在意,用眼神指了指桌子,道:“放桌上就行。”
捧着柚子的红发男子寻声望去,只见帘子后面露出一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惊得愣在了原地,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江云疏对红发男子说了那句话后,也没有继续理会,又回头去观看帘子里那对蛟角了。
蛟一般不生角,即使长了角,想必起巨大的身材来也十分小,而且都是修行千万年即将化龙的老蛟。江云疏想起杀这条蛟,当时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连老腰都差点都蛟尾拍断了。
突然,江云疏觉得腰间一紧,低头一看,竟然有一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腰间。
江云疏连忙回头,只见是方才送柚子的红发男子,搂住了自己的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红发男子贪婪地笑着,抬起手一把扯掉了江云疏身上裹着的毯子。
江云疏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红发男子紧紧搂着江云疏不放,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江云疏道:“不认识。”
红发男子道:“我乃西海灵蛇族太子红魔朱,你还不如跟了我,跟着那条断了角还黑乎乎的龙能有什么好?”
江云疏:“……”你一条蛇,不但没有角,还没有鳞没有爪,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的?
红魔朱见江云疏不说话,抬手便去摸他的脸,笑道:“怎么样?美人,心动了吧?”
江云疏侧首躲开了红魔朱的手,心中思量无望与什么灵蛇族素无来往,莫非是为了对付秦湛请来的援兵?
其实要对付秦湛,根本不需要请什么援兵。北海深渊是江云疏一手打造的行宫,他最了解这里的情况,也知道秦湛的实力。就算这里再地势凶险,无望有再厉害的帮手,在这里摆出最厉害的阵来,就算秦湛不擅水战,这里也顶多能困住秦湛两三个时辰。
然后,这里就会被秦湛砸个稀烂。
想到这里,江云疏不禁有点心疼。所谓狡兔三窟,江云疏本有三处行宫,身死之后,陆上的两处估计都已经被仙修们捣毁,唯有北海深渊这一处,大概因为地势凶险,加上仙修大多不擅水战,才能保存完好。
现在要被对自身实力没有清楚认知的无望给玩脱了,自己就连老巢都没了。
不过眼前这个红蛇太子更加不知天高地厚。
江云疏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红太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劝你现在放手,不然你会死的很惨。”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红魔朱哈哈大笑,道,“我可是灵蛇族的太子,小美人你在开什么玩笑,哈哈哈哈哈哈……美人儿,你可真有意思啊。”
“喜欢说大话呢?嗯?美人儿你可真是有趣。让我们来做一点更有趣的事情。怎么样……”红魔朱抬起手,又要去挑弄江云疏的下巴,突然头顶一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红魔朱连忙松开江云疏,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摊开在眼前一看,满手都是血迹。
从屋顶上砸下来的是一块青砖,不知怎么跑到了屋顶上去。
红魔朱低声咒骂了一句“倒霉”,又讲了一句脏话,竟然依旧贼心不死,对江云疏步步紧逼,嘿嘿笑道:“美人,你不要躲,你今天必须是我的。乖乖躺到床上,咱们好好玩玩……嘿嘿……”
江云疏后退了两步,道:“那你过来。”
红魔朱一听美人主动让自己过去,连忙飞扑上前,要把人压倒在床上。帘后那一对蛟角动得更快,其中一只如同利刃,一瞬从后心将红魔朱贯穿,深深钉在了床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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