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九摇头,顿了顿又道:“要。”
阿音咬着手背低低笑,李十一蹙眉,拣了个碟子给宋十九倒上。
“多谢。”宋十九望着醋汁儿说。
李十一手一顿,将醋瓶收回去,微微偏头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垂着头咬了两口肉包,这才抬起头来,见着李十一却是一怔,轻声问她:“你今儿没贴上?”
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脸。李十一摇头:“人少,懒得装扮了。”
李十一懈怠地拖着尾音,眼帘垂下望着桌角,食指自额角撑着,缓慢地往上移,配上毫无矫饰的一张脸,十分随性慵懒的模样。
宋十九心里头又是一突,眼神跟着她滑动的指腹,好似她在自己心脏上划了一横,说:这里,这里,这里,全都给我,好不好?
好。
宋十九放下筷子,拿了一张纸巾擦着嘴,又将那纸团子捏了,握在手里杵着唇角。
正吃得热闹,老板娘阿棠过来了,笑问:“吃得可还入口?昨儿歇得好不好?今儿还续上一夜么?”
涂老幺道:“吃食不错,床铺也暖和,只是大姐,您这烛火也忒亮堂了,昨儿个我起夜,没留神只以为天儿大亮了。”
他环顾四周,道:“这大白天的,怎还掌着灯呢?”
左右无事,阿棠便坐下了,望一眼四处油汪汪的油灯,在白日倒不显得十分起眼,火舌晃晃悠悠的,外头招了风,也只是将那火焰打得歪了歪身子,复又坚挺地立了起来。
阿棠将两手叠在桌上,身子歪斜着坐着,对那油灯抬了抬下巴,又转过头来:“各位有所不知,这哪里是普通的油灯,却是人鱼膏。”
“人鱼膏?”阿音蹙眉。
涂老幺晓得,又到了自个儿听不明白的时候,索性也不出声,只镇定自若地抓了一个油旋儿。
“人鱼膏我似乎听过。”宋十九想了想。
“秦皇陵。”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想起来了:“我前几日读《史记》,里头说:‘始皇初继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她摇头晃脑背了一长段,随后偷眼觑了觑李十一,李十一正巧也偏头望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弯唇清淡地笑了笑。
“阿音,”涂老幺敲了敲桌子,“译一译。”
阿音不怒反笑,娇声道:“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老菜帮子也敢使唤起他姑奶奶来了。”
涂老幺原本支着耳朵听,却等来了一阵夹枪带棒的揶揄,一瞬便怂了肩膀,赖笑道:“哪里是使唤,这不是您老经多见广,我受个教长长见识罢了。”
阿音这才略有些高兴的样子,头一扭道:“相传南海之外有鲛人,又叫做泉客,形体同人类似,却是居在水里头。这人鱼膏乃鲛人的尸骨熬油制成,据说,一滴可燃数日不灭。十一说的秦皇陵里头,便有这人鱼膏制成的香蜡,保地底万世长明。”
涂老幺啧啧称奇地近前看那人鱼灯,脸皮上沁出些欢愉来:“这皇帝的东西,咱们也能享用享用?”
“您这小店里,竟有这样的宝贝。”涂老幺比一个大拇指。
阿棠道:“这也是机缘,咱们这临海,却没什么渔货,上两年我往海边去,却正见几个渔夫网了那奄奄一息的鲛物,说像是搁了浅,我眼瞧着它活不长了,便买了下来,熬油作了灯,所幸那几个渔人也并不是识货的,还生怕招了祸事,不过几百钱罢了。”
“原是这样的缘故,怪不得。”阿音喃喃道。怪不得夜里长明,怪不得燃有异香,以尸骨为灯,怪不得招了游魂。
“那鲛人,长什么模样?”涂老幺问。
“十分丑怪,并没有什么人的模样,皮似蛟皮,有一个指头那样厚,脖子上有小孔,耳朵不过两个洞。”阿棠道。
“噢。”涂老幺呵呵一笑,顿失了好奇心。
众人默了一会子,阿棠站起来收拾碗筷,一面拾掇一面道:“方才我收拾屋子时,见四角有熟糯米,房梁有黑驴蹄,敢问一句,几位是否是先生?”
李十一抬眼:“怎么?”
阿棠将碗碟摞起来:“我听说,再往北边去,临近马耳山的地方,有一老墓,说是哪个皇帝逃了来修的,墓里头好些金子,许多先生术士往墓里下。”
“嗬!”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涂老幺招子一亮,“可有人得了?”
阿棠摇头:“有些死里头了,倒是有些回来了,却痴痴呆呆的什么也不肯说,也不晓得里头究竟有什么。”
阿棠说完,将最上头一个碗一搁,抱起来往后厨去。
李十一琢磨了一会子,说是有半章书惦记着,起身回了客房。阿音闲闲磕着瓜子儿,听隔壁桌的八卦。
宋十九将追着李十一背影的目光收回来,扯了扯涂老幺的袖子。
涂老幺停下剥瓜子的手:“咋了?”
宋十九压低了嗓子:“你说,李十一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涂老幺嚼了两下瓜子。
“当真?”宋十九耳朵一动。
涂老幺乐了:“咱们谁不喜欢你?”
宋十九横他一眼,不死心:“不是那样的。是……情有独钟,你同你婆娘那样。”
涂老幺一愣,望着宋十九嚼了几下空气,头摇得两颊的肉直颤:“那不喜欢。”
“为什么?”宋十九心里一紧。
涂老幺认真道:“她是你娘。”
第21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四)
宋十九抿着嘴深深望他一眼,随即往后躺了躺身子,将嘴唇递到听得入神的阿音耳边,悄声道:“涂老幺说你胖了些。”
阿音正在兴头上,没工夫同他言语,只将嘴唇一抽,暗骂一句:“他大爷!”
宋十九满意地收回身子,耷拉着眼皮坐回来,对涂老幺连名带姓道:“涂老幺,我是你大爷。”
现学现卖得活灵活现,甚至连重音和轻声都同阿音如出一辙,涂老幺却没见过将脏话骂得这样纯情的姑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腿架起来磕了两个瓜子儿,悠着脑袋朝上头一指:“你娘来了。”
小丫头片子,咱不敢同十一姐大小声,咱还治不了你。
宋十九气结,涂老幺吐着瓜子皮嗤笑她:“嘿,不过活了十几日,学人谈爱情。”
太好笑了。
李十一在桌前坐下,换了身儿亮色的衣裳,眼见涂老幺右脚脚腕架在左边大腿上来回晃,宋十九咬着嘴唇满脸不忿,见着她来,竟不是很愿意瞧她,气氛微妙得厉害。
“什么时候回北平?”李十一问涂老幺。
涂老幺一寻思,是入了胶东道,按讲好的,这便是兵分两路的时候了。只是李十一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任谁什么时候跟着她,什么时候走,从来也不过问一句,此刻问了,仿佛是有什么下文。
涂老幺自觉聪颖一回,便答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十一道:“方才阿棠说的那个墓,我想去瞧一瞧。”
“这冰天雪地的!”涂老幺提了声调,见李十一态度坚决,又缓声追了一句:“当真要去?”
李十一点头,涂老幺琢磨了一会子,道:“既来了,我也同你下了这个墓再走。”
李十一欲言又止:“我原本不是要留你。”
她看了一眼宋十九,那墓听着有些凶险,方才翻了书,也没什么头绪,原本想让涂老幺将宋十九先带回北平,对上宋十九水吟吟的双目,话头堵在嘴边,却软了回去。
好似那个莲藕似的胳膊又环住了她的脖子,耳边有小得同猫叫的一声儿:“不要。”
涂老幺瞧出来了,意有所指地暗笑一声:“姑娘大了,不由人。”
语毕他抖抖肩膀,寻不远处的阿音讲笑话去。
宋十九抿着嘴唇目送涂老幺离开,又恼了一回他轻快的背影,这才视线收回来,宛宛转转地对上李十一若有所思的眼。
李十一喝一口茶,看看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等她开口。
宋十九也学着她饮一口茶,再看看她,忽然觉得这样坐着也十分好。
李十一握着拳头抵住嘴唇,低低咳嗽了一声,宋十九将嘴唇从茶杯上挪开,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问李十一:“我问你,咱们,是娘俩儿不是?”
李十一讶异的神色突如其来,盯了她三两秒,才摇头:“自然不是。”
宋十九高兴了,心头大石落地,笑眯眯将头枕在胳膊上,透着蜜桃一样水灵的眼睛望着她。
李十一却皱了眉,难得地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子用词才开口:“你若要我的钱,也不必寻什么由头。”
她想了想,好似明白了宋十九今日缘何心事重重,多半是没爹没娘的,不知来处也没有去处,怕被她扔下,自个儿也没什么营生的本事,吃不起饭。
这才想要认个娘。
她想起宋十九呜呜哭着说自个儿“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脑仁又隐隐作痛。
宋十九怔忡:“钱?”
李十一道:“你若要什么,只管花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添一句:“我既将你从墓里抱出来,总不会不管你。”
宋十九望着她认真的神色,嘴里又含了两遍“我总不会不管你”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望着李十一闭得并不牢靠的嘴唇,偏偏它色泽鲜润弧度美好,什么话讲出来,都让人觉得动听。
她叹一口气,将头埋在臂弯儿里。
又在阿棠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才收拾了东西动身。宋十九睡得不大好,起得十分早,未绑上辫子,只以发箍将一头青丝束了,柔顺地垂在两侧,配上白嫩的小尖脸儿,很有些恬静的学生气。
她扶着栏杆往下走,却当先听见了阿音同李十一压抑的争吵声。
涂老幺坐在一旁照例是缩着骨头,大包小包堆在桌上,阿棠早早儿地开了门,翻了桌椅擦了地,捧着一杯茶坐在店门口发呆。
李十一手揣在裤兜里,靠在楼梯下方的墙壁上不作声,只听阿音冷笑道:“金子,银子,究竟比什么都入咱们十一姐的眼,这才听了一两句,便要往那墓里头钻。”
她昨儿只顾聊闲儿,却是今儿一早才听涂老幺说起李十一要下墓。
涂老幺打圆场:“哎!”
阿音回身一瞪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交叉胳膊挺了挺胸脯,截了他的话头:“怎么?我说错她了?说好是来瞧师父,半道儿里仍不忘摸个棺材,可见是师父的好徒弟了,总不忘吃饭的家伙事儿。这也是稀奇了,当年你师父在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殷勤。”
李十一舌尖顶了顶牙关,缓慢扫了一圈儿,仍是未说话,抬头见宋十九下了楼,喊她一声:“十九。”
阿音顾了宋十九一眼,将气纳回去,只回身嗤一声:“去!钻钱眼子里去!”便坐下搭起二郎腿。
宋十九见她生气,过去拉她的手。听李十一道:“你若不愿,不去也成。”
“屁话!”阿音斥一声,勾着宋十九的手心儿冷脸不再说话。
李十一这招以退为进是百试不爽,活活吃死了她,吃定了她。
该。她骂自己一声。
李十一过来,问她:“那你去是不去?”
阿音指着宋十九和涂老幺,冷笑:“姑奶奶不去,谁给你收尸?这老、弱、病、残?”
面前两个人,她却一字一顿地说了四样,涂老幺在她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弱”是宋十九,旁的都是他。
李十一暗笑了笑,埋头收拾起行李来。
待收整完毕,阿棠仍旧坐在门口,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她今日没梳头,漆黑的秀发拨到一边,发梢沾了些水,被冷风一吹结了冰渣子,她也浑然不觉,只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
“我们要走了。”李十一走至她身后。
阿棠温温道:“雪天路滑,慢着些。”
李十一却坐到旁边,道:“昨儿的故事,还没讲完。”
阿棠穿山度水的眼眸溢了些惊讶,转头看着她,笑问:“什么?”
李十一环顾四周,将眼神最后定在有些漏风的门脸儿上,问她:“你一月挣几个大洋?”
阿棠想了想:“这地方偏,多则五十,少则二十罢。”
“你昨儿说,买那鲛人,花了几百钱。”李十一抿了抿嘴角,“什么缘由,能让你花这样多的银钱,只为点几盏灯呢?”
阿棠深深望着她,待冷风再起时,才又转过头去,微笑道:“要涨潮了。”
阿音他们见李十一同阿棠坐在门口,心里头纳闷,拎起行李也过来听。阿棠同他们打过招呼,将头依在门边,道:“你倒是头一个问我的。”
她说:“我在等一个人。”
“我生来无父无母,自幼在海盗窝里长大,海上同地里一样,靠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同大头萝卜似的。”不晓得谁给她起了名字叫棠玉,好似是抓来的一个教书先生。棠是海棠的棠,玉是翠玉的玉。
“前几年海上抓得紧,我们东躲西藏,被炮轰了,不当心便落了海,也是我命大,被冲到了这诸城岸边,一个白面小子救了我。”
那小子生得顶漂亮,又白嫩,仿佛极少见太阳似的,却是病恹恹的,眼睛有些毛病。
“他照顾了我六七日,随后便要家去,我问他可还来么?他说他眼睛不大好,又不大认得路,恐怕寻不回来了。”
“我便说,我在靠海的地界盘一个小屋,点最亮的灯,他必定能找着。他笑说这样便好了,一眼就能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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