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岸边做了两年工,有了些银钱,小屋开作了客栈。海边风大,夜里灯总是灭,我唯恐他寻不着我,便花大价钱买了那鲛人,熬油制了灯。”
阿棠说得断断续续,人鱼灯也同她的话一样明明暗暗,却始终不曾熄灭过。
阿棠最后笑了笑,望着屋外说:“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眼里的希冀是那样明显,令她瞧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李十一听完,望着远处静静吹了会子风,清淡一笑,道:“我听闻,鲛人的故土在南海,离这里十分远。你碰见了,是有福气的。”
阿棠讶异地扬了扬眉,随即弯起眼角笑了笑。
“既有福气,大约能等到罢。”
李十一不置可否,站起身收拾了东西,对宋十九三人点点头,在冷风中辞别了阿棠同她小小的旅店。
阿音呛了一口寒气,裹着大衣微微咳起来,仍是想着店里那盏灯:“不晓得,那鲛人究竟是似鱼还是似人?”
李十一望着海雾弥漫的前路,道:“我师父说,她曾见过一次鲛人。”
“鲛人一生可化形一次,变作人样时,眼内有雾,视物不明,幻化七日,不复人形。”
第22章 何处觅知音(一)
马耳山不远,雪路难行,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便至了山脚。山十分矮,连雪也没有积上,山脚下仍有几处刚升了炊烟的人家,并一两个小卖铺。李十一在铺里买了些干粮,又问了问找零的老板,老板对有人来寻墓见怪不怪,头也未抬往东北方一指,也不言语什么。
李十一依言谢过,待几人走了,那大爷才窝到藤椅上,耷拉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
沿着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盏茶的时间,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并未铺上青石板,也未设什么屏障,两旁的枯草一丛一丛的,东倒西歪,仿佛是纷至沓来的行人踏出来的。
涂老幺当先跳过去,兴冲冲:“必定是这条道了。”
蜷缩的黄叶和干燥的树枝被踩得嘎嘣作响,风仍旧呼呼刮着,却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阳光刺下来,仿佛有了几分北平的晴朗模样。沿那小道再西行几步,眼前便现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山洞汉墓的形制。山洞墓依山而建,开洞为陵,与寻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两旁垒着黄白相间的碎石,十分简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风刮来也不见得摇两下,树后是一个半人高的矮门,以锈迹斑驳的铁皮封住,同墓并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里的村民掩上的。
涂老幺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裤头上揩了两把汗,双手执住铁门把手,扎了马步大喝一声将其拉开。
戏做得很足,门却并不重,只略一施力便散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连动静也并不十分大。
涂老幺有些尴尬,讪笑两声收回手,用力擦着掌心的铁锈,将李十一她们让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黑不见指的山洞,洞顶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涂老幺依着外头的光亮点了灯,见李十一微微勾着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顶部有些压迫感似的。
这山洞十分怪,未有寻常洞穴的凉风,也未透出几分阴森,甚至比外头还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温热地包裹涂老幺红萝卜似的手指。
虽不冷,却愈来愈黑,油灯的光亮仅够笼住半人长的视线。脚步声踏在里头,荡出的回音也着实有些恐怖,涂老幺心里头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话题问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没有发觉,咱们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从前听说书,人家吃这行饭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么黑折子探阴爪,那叫一个技术。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发觉了,你每回一紧张,便会喊‘您’。”
涂老幺悻悻然住了口:“有这回事儿?”
阿音嗤笑一声不搭话。宋十九不习惯阴暗的环境,走得十分小心,两个指头抵着岩石洞壁,埋首张着大眼盯路,下巴要抵到胸口去。
李十一有些奇怪,以往常她的做派,若路难行,必定吵着闹着要牵手了,如今却呼着小气挨边走,也不央她一句。
思及此处,李十一又抿了抿嘴角,想来相处不足一月,这个“往常”,却也是她十岁的时候了。
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怅然。在她自己一个人时,她是十分不在意“时间”这个玩意儿,春夏秋冬,也不过是添衣减衣罢了,偏偏宋十九以一种奇异又夸张的方式,似人形怀表一样杵在她跟前,让她无所遁形地审视时间的意义。
从搂着她脖子的白胖婴儿到如今贴边潜行的娉婷少女,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种人事变迁、光阴流逝带来的失去感,这种失去感历经压缩,任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
她停下来,将手递过去,柔嫩的手心往上,修长的四指略略弯曲,是一个完整的邀请。
涂老幺停下来,手中的灯影一摇,阿音亦愣愣地将眼神放在了李十一的手上,李十一看着宋十九,宋十九抿嘴盯着她的指尖。
好在宋十九的怔忡同众人的停顿都是一瞬,她未多思索什么,便眉眼弯弯地将手递了过去,握住李十一冰凉而干燥的手,捏了捏,肌肤细腻骨节分明,分明只有几日未牵,却暌违得似久别重逢。
触感仍同幼时一样,只是她的手大了许多,李十一不能再松松地任由她抓着,而是反手握住她柔软的四指。
以成年人的方式。
宋十九反而有些退缩,揣着脱兔的心跳将手指往后撤了撤,李十一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手不自觉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心跳声十分不听话,从耳朵眼儿里冲出来,仿佛要在空旷的洞穴里蹦上一蹦,宋十九左手捂住耳朵,想了想又捏住发烧的耳垂,而后将被李十一握住的手挣出来,逃避般抓住她的手腕。
好些了。她咬唇低着头,呼出一口气。
前头开路的涂老幺自然无法发觉宋十九的百转千回,只自顾自地说着话:“十一姐,你说,若拿了金子,要做什么?”
“不晓得。”李十一的嗓音十分动听。手腕被宋十九握着,在她无波无澜的语调里,埋藏着肌肤下静脉鲜活的跳动。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仿佛捏住了她清冷淡漠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某处跳动的关联。
涂老幺又问阿音:“音大奶奶?”
阿音端着手:“金门成衣局的衣裳,姑奶奶全包了。”
涂老幺揶揄她一眼,转脸向十九:“你呢?奶十九?”
宋十九一愣,望了望李十一,随即低了头,不好意思道:“不瞒你说。”
“我还没见过金子。”
涂老幺一声驴叫似的畅笑,将宋十九唬了一跳,捏了捏李十一的手腕子,抬头正好望见昏暗的灯光下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宋十九抿嘴莞尔,又问涂老幺:“那你怎样花?”
涂老幺转身回来对着她,大手一挥眉飞色舞:“勒吐精牌代乳粉,你们听过没有?我从前听广州来的几个老哥说的,洋牌子,与母乳无异。我听隔壁的婶子生娃通乳的时候,疼得直叫唤,我寻思等你嫂子生了儿子,若有钱,买代乳粉吃。你嫂子一叫唤那你可不知道,十里地的老牛腿都打颤!”
宋十九听得直乐,胸腔一颤一颤的,正要搭话,却听耳边“啊”一声巨响,老牛入水的声音,水花子荡起来,溅了她满脸。
她停下步子,在摇晃的灯光中瞧清了眼前的状况,面前竟有一条小河,横在道前,死水一般不动弹,涂老幺从水里钻出来,皱吧着脸呸呸吐了几口水,双手举得高高的,抢救一般托着煤油灯。
待他站定了,才发现那水不过大腿高,自他膝盖上方绕着,有些缓缓流淌的动态,李十一伸出原本插在兜里的另一只手,弯腰递给涂老幺,阿音亦上前道:“快上来,仔细冻着。”
涂老幺却疑惑地望了自个儿的腿部一眼,挠头道:“这水温温的,并不冻。”
方才入口的水还有些咸,这河道仿佛连着海子。
李十一直起身子收回手,涂老幺举着灯四处瞧了瞧,指着前方道:“那上头有阶梯,想来是墓室了,这里没有旁的道,仿佛只能自水里穿过去。”
李十一想了想,当先下了水,试了试深浅。
手腕从宋十九手里抽出去,宋十九将手垂到腿边,空落落地捻了捻衣裳的毛边。
李十一道:“水算干净,也不冻。”语毕她将迟疑的眼神递给阿音,望着她精美的旗袍,问,“下不下?”
阿音哼一声:“不问十九,反倒问我?我下斗摸棺的时候,你还在被女鬼追呢。”她一面说一面将高跟鞋脱了,并作一处挂在手上,哗啦一声跳下了水。
宋十九无二话,也蹲下身子探腿入河。
仍旧是涂老幺打头,拥着水旋子一脚一个坑地往前涉,李十一牵着宋十九慢慢挪,阿音跟在一旁,因这水里烂虾一样难闻的味道掩了鼻。
水路难行,涂老幺也不咋呼了,大气不敢出地顾着路,偶然拿棍子划拉一下水,敲两下探探虚实。李十一手里忽然一紧,回身一看,却是宋十九白着脸僵在了原地,对上她的目光,舔了两下嘴唇,视线下移道:“好……好似有东西。”
小腿上有滑滑的触感,木棍子似的一下一下往她腿肚子上撞,水里冒出咕噜噜涌动的声音,一秒更比一秒大,她噤若寒蝉,未知的恐惧自脊梁骨散开来,轻易便遍布了全身。李十一感到她指尖的颤栗,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别动。”
宋十九点头,急急吸了两口气,却见李十一慢慢靠近她,一手牵紧她不放,一手随着弯腰下探,略一用力将那顶撞她的物事捉了出来。
待瞧清了,李十一鼻息微动松软一笑,转了转头,又正回来眼眸清透地望着宋十九,抬了抬眉头。
“嗨!鱼呀。”涂老幺近前,注视在李十一手里摆着尾巴的小鱼苗。
未等李十一松手,他又将眼睛凑近了些,在灯下眨巴了两下,奇道:“这什么鱼,竟没有眼珠子?”
李十一翻手仔细瞧,体长而扁,腹圆头短:“仿佛是赤鳞鱼。”
“赤鳞鱼不下山,寻常长于泰山之水中,缘何会在这里头?况且,这眼珠子都没了,仿佛是退化了。”阿音走过来。
李十一将那鱼放了:“山洞之中不见光,天长日久,视物的本事用不上,眼部退化也是有的,只是这鱼既游到了此处,河又通着海,自然也能游出去,没有久居洞中繁衍生息乃至双目退化的道理。”
阿音点头称是,听李十一沉吟道:“除非。”
“除非这里头,有吸引它们围聚于此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左传》: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第23章 何处觅知音(二)
趟过河水,不大一会便触到了前边的阶梯,涂老幺将灯搁在上头,双手一撑当先上了岸,随即将几位姑娘一个个拉起来。阿音靠在一旁拧袍脚,方才水里是暖,此刻上了岸,哆嗦一个接一个地打,到底许久未下墓了,身子骨实在是矫情了些。
涂老幺蹲在对面脱了鞋倒水,李十一将裤子拧干,又对宋十九道:“将裤腿挽上去。”
宋十九依言照办,莹白的小腿在洞中钩月似的亮,细皮嫩肉瞧得涂老幺连连慨叹。
收整完毕,一行人才又往里边走,好在洞中没什么别的生物,唯独两旁挂着一些簸箕大的蛛网,同几排倒吊的蝙蝠,人一过,蝙蝠振翅哗啦啦地飞,抖落朔朔的尘土。
越往里走,洞穴越安静,突出的石柱上偶然坠落岩水,似蟒蛇吐信时犯馋的垂涎。
再走了两三分钟,才显出了墓室的模样,正中央一个开阔的前堂,岩洞下方筑了瓦片垒的屋檐,连着红漆脱落的四根巨柱,若忽略柱上腐蚀的痕迹,倒肖似墓主生前富丽堂皇的宴客厅。前堂里头只一张供桌,想来应当有殉葬的礼器,可竟被搜刮得十分干净,唯余几块土砾色的碎片,若好生辨一辨,大抵能推断出此墓的朝代来。
前堂两旁有两个偏侧的耳室,涂老幺逛了一圈,仍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是疑惑又是气,骂一句:“奶奶的,哪来的金子?连个苍蝇腿子也没有!”
李十一动了动鼻翼,穿过前厅,见一个小小的过道,过道用石门掩着,李十一本要推门,又收回手蹲下来瞧了瞧,石门下半段尽数是深浅不一的刮痕,嵌着朱砂色的血迹,李十一伸出指尖比了比,仿佛是抓痕。
如此凄惨的抓痕,想来经过万分恐惧又走投无路的惊吓。
她手中捏了一个符,示意涂老幺将包袱里能用的工具招呼上,又对阿音使了眼色,阿音一手捏符,一手牵过宋十九,将她护在身后,屏住呼吸注视着李十一手掌一撑,将石门慢慢推开。
石门里头才是正经的棺椁室,四壁勾着年代久远的壁画,以红白两色为主,无非是礼乐上宾一类的画作,未有功绩生平,想来墓主生前应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却没什么大的地位,更遑论那传言中的九五之尊。
涂老幺补了些知识,也懂行了几分,一瞧壁画便有些失望,心里头直呼上当,地上半个金银匣子也没有,甚至棺椁也不见了踪影,唯独中央一张巨大的,足有二人长,一人宽的汉白玉棺床,冷调氤氲地矗立正中。
李十一手中的符纸在指缝里来回绕,仍旧是玩扑克似的方式,阿音却晓得她心里头紧张了起来,李十一面庞总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清水,可紧张时会抿住嘴角,左手指尖会在腿侧无规律地轻扣。
涂老幺见那白玉床还有点意思,搬是搬不走,上前看仿佛被人凿了几个缺口,不晓得是什么缘由未带得出去,零零散散碎落在底下,如拱月的星辰。涂老幺正要弯腰拾掇几个,却猛然顿住,瞳孔似被针扎了一样缩起来,面庞扭曲得如同见了鬼,半晌才后坐在地,反手撑着蹬腿往后挪,嘴里言语不成形,只被掐了脖子一样“啊,啊”了几声。
涂老幺胆子虽不大,却从未有被惊吓到如此地步的时候,李十一心下一凛,忙蹲到他身边,眼盯着那白玉床,问他:“怎么?”
“兔……兔兔兔兔子。”涂老幺结巴得厉害,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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