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好胳膊好腿的宋十九神采奕奕,起了个大早惯常给李十一打水做饭,敲了门却不见人,往东院去,听蹲着刷牙的涂老幺说,李十一上张家口去了。
张家口?宋十九一怔,念着昨儿个青青的言语,一下子蔫了半截。
她鼓着腮帮子倚着院门,半晌未说话。李十一不仅不带她,连知会她一声也没有,又多半是去青青口中的暗门子,张牙舞爪的想象在她脑海中七上八下地挠,一痕一痕都是酸意弥漫的爪印子。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尝完了蜜饯,总算开始咬上一口酸涩的果子,渍得她肋骨疼得要命。
她呼吸了两下,勉强控制住,挨着涂老幺蹲下,捡了一个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儿,欲言又止了几番,问他:“她是不是恼我了?”
李十一昨儿个生了好大的气,那时宋十九还有些不知来处的欢愉,如今便自尝了恶果,悔得她肠子都青了。
“恼你做什么?”涂老幺不明白,”你干啥了?”
“我……”宋十九语塞,总不能说是她不让李十一擦身子。她抿抿嘴角,反问他:“那她做什么不带我?”
“嘿,”涂老幺的布鞋在地上碾了碾,“我能晓得?我不是也没带么?”
“那,阿音呢?”
涂老幺往院门口一指,阿音优哉游哉地散步来了。
宋十九舒坦一些,又隐隐忧心,她跟着李十一惯了,不晓得她自己一人能不能招架得住。
思及至此,她又托着腮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想法无稽到荒唐,分明向来是李十一护着她,她不过是个小累赘罢了。
她同阿音打了个招呼,又探了脑袋往涂老幺跟前凑凑,小声说:“涂老幺,我想学功夫。”
阿音端起石桌上的茶壶,不客气地给自己满上一杯。
涂老幺“呸”一声吐一口水,又含上一口咕噜咕噜颤了几下腮帮子,埋头吐干净了,也不顾满嘴的沫子,问她:“学这个干啥?”
“我若想她时时带着我,自然得有些本领。”宋十九顿了顿,“总不能跟你似的。”
“哎?”涂老幺龇牙。
倒是阿音端着茶走了过来,递给宋十九一杯,宛声笑道:“要学本事是好的,往后能看顾自个儿几分,总是强些。”
宋十九点头。
“那你学啥?”涂老幺抹一把嘴角,愁得很,“武当山?少林寺?十八罗汉?”
他说一声,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摸了一把自己单薄的手腕子,半晌没作声。
阿音坐到她身旁,探手抚摸柔顺地伏在她脊背的长发,偏头想了想,捻起她的发尾:“常言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师父教我时是这么说的。你擅御时,便在时辰上作功夫就是了。”
“可我这法术,仿佛只能逃命,”宋十九将手里的树枝抛了,紧了紧牙根儿,“我想要凶悍一些的。”
涂老幺顾了她俏生生的灵眸一眼,缩着脖子不搭话。
“凶悍?”阿音将眉头拧得十分严实,一会子猛然松开,眼神儿也蓦的擦亮。
“你还记得夏姬么?”阿音问她。
自然记得,宋十九将脸迎起来。
“她曾说,那位九大人——多半就是你,在她身上停了时辰,又收回了时辰,令她一瞬自二八年华变作了鹤发鸡皮,你想想,是有这么回事不是?”
“是。”宋十九点头。
阿音伸出食指,竖起来:“这便是了。你细想想,你能将时辰作用在一人身上,若是尽数将一人存活的年月抽走,他不就大了,老了,当场横死了?”
宋十九的脑袋里冒出一朵开得颤颤巍巍的鲜花,被风一吹霎时枯萎,皱巴巴地缩作一团。
“是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阿音。
“是。”
当初随口胡诌,便让宋十九生长的态势缓了下来,如今自己说得这样正经,青天菩萨大老爷,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
阿音拍拍她的肩,大义凛然。
作者有话说:
《孙子兵法·势篇》:“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第43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四)
宋十九得了指点,勤勉万分地练起功夫来,可她毫无根基,也无章法,仅仅靠凝神屏气,实在令人为难,练了三两日,竟一点子进益也无。
她于是去央阿音,说是从前她给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咒语,煞是管用,她寻思旁的术法,多半也要念咒才好,还请阿音用用脑子,再赐一个。
阿音磕了一回瓜子儿,往绢子里吐了壳,不当心沾了一粒在嘴角,她抬手拿下来,细细思量。
要凶悍,简练,还要管用。
“那就……”
她将手里的瓜子皮兜到绢子里:“去死。”
涂老幺哼哼两声,笑得比猪还欢实。
宋十九咽了咽唾沫,决意安生去浇花。
待到黄昏,她用过饭,照例是去宅子门口等李十一,她为了练功方便,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长衫,披着长发倚着门儿,活脱脱一个静候归人的新妇。
涂老幺经过,“嗳”她一声,搬了个凳子到她腿边儿,转头往院子里去,念叨:“一立便是大半个时辰,也不晓得腿酸,傻的。”
宋十九笑笑就座,不大一会子又站了起来,仍旧是挨着木门望着街口,分明是一个窄窄的小巷子,一眼便能望到头,可她总觉得站得高些,视野也要开阔些,若是在李十一转过街角时,多捕捉一寸打前锋的影子,她便心满意足一点。
手指头抠门框抠了七八十下,夕阳的余晖将小巷填出静谧的绯色,她终于等到了李十一。
李十一个子高,肩背薄,普通的衣裤也能穿得十分好看,她自阴影里走来,仍旧是一手插着兜,一手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腐皮掩着脸,帽子没戴,半长的头发一半挽在耳后,一半微微扫过洁白如月的脸颊。
她习惯性地低头抿着唇,略无聊地抬了眼,眼里便装进了宋十九的身影。
宋十九抬手拨了拨散乱的刘海,脚尖儿在门槛上轻轻踢着,探出去,又勾回来,一会子才对她莞尔一笑。
想念这种情绪来得猝不及防,自她的脚步声响起时才匆匆忙忙地出现,直至她行至面前了还不大能梳理成个样子。
她想了想,自打落地,还未同李十一分别过几日,三两日太短了,短得连说句久违都不够,可又十分长,长到对面的人沾染了陌生的气息,令她局促又紧张,挑挑拣拣了许多表情,也找不出不远不近的那一个。
宋十九弯了弯嘴角,甜津津的:“回来啦。”
寒暄大概都是显而易见的废话,但总有人乐此不疲。
李十一迈上阶梯:“嗯。”
她在宋十九面前站定,带起熟悉的香气,问她:“做什么呢?”
说话时她将兜里的手抽出来,勾了勾头发。
宋十九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初见时是刚过下巴的短发,如今已经挨到了锁骨下方。
宋十九弯腰搬起凳子:“等你呀。”
李十一挑眉:“你怎么晓得我几时回来?”
宋十九道:“太阳落山时天老爷最温情,多半能等到人。”
“谁说的?”
“我娘。”
瞎说。李十一鼻息款动,挽着嘴角破冰一笑,清亮的双眸心知肚明地看她一眼,低头往里走。
“找着螣蛇了?”
“没有。”
“暗门子里有什么稀罕的么?”
“没有。”
宋十九抱着板凳,跟在后头颠颠的,冠冕堂皇的关心抛完了,才问她:“我有些想你,你想我没有?”
李十一将抿着的唇放开,眨眼:“没有。”
宋十九一愣,想了想掏出最后一句:“你去暗门子没有?”
李十一顿了顿:“没有。”
宋十九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愉悦地眯起眼,刚刚才说过暗门子里没什么稀罕的,这会子又说没去,李十一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叫做余地。
这余地足够细心的姑娘推断出前一个“没有”否定得并不是那么踏实,也足够李十一保有波澜不兴的无辜。
偏偏宋十九,便是那个细心的姑娘。
回了院子,同各人一齐又补了半顿夜饭。涂老幺因着李十一早前打过招呼,并未跟前跟后地问,阿音又向来了解李十一,对她不愿交待的事情也不多言语,一顿饭吃得平常又安静,待收拾了碗筷便回屋歇着。
东院只余公婆两个时,涂嫂子一面擦着桌子一面问:“李姑娘多大了?”
“咋?”涂老幺眨巴眨巴绿豆眼。他惯常喊她十一姐,为的是尊敬,也不晓得她究竟长还是幼。
涂嫂子笑笑,直起酸胀的腰,以手握拳不敢用力地捶了捶:“李姑娘年纪轻轻,便有这么大个宅子,为人又和气,知书达礼的。”
过日子的小市民,惯常直来直往,几时这样吞一半含一半的说话,更别说最后还加了四个字的成语。涂老幺直觉这里头有门道,将涂嫂子扶着坐下,敛容问她:“啥意思?”
涂嫂子喝一口水,问他:“我三表姑,你还记得?”
涂老幺忖了忖,翘起腿:“能不记得?刚成亲那会子去串门儿,竟是拿鼻眼子瞅人的,阴一句阳一句,敢情,门口的石阶子怕是拿玉垒的。”
穷人总有三门富亲,涂嫂子族里也就三表姑一个,不大瞧得上游手好闲的涂老幺,可巧了涂老幺也不大看得过眼她。
涂嫂子嗔他一眼,同他说:“她家小子很是出息,自日本留洋回来,二十大几了,没成婚。”
话留了半句,留给涂老幺磨,涂老幺牙花子一呲,“嘶”一声缩起眉头。
“哪能呢?”片刻,他笑着含糊一句。
婆娘不晓得这许多,他却再明白不过,若给李十一同旁人牵红线,宋十九怕是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涂嫂子见他的反应,心知有隐情,只笑言一句“你当我白说”,便扶着腰杆进了屋。
如此又过了一两月,那日的话也没再提,夏日的热浪同似锦的繁花一样准时,将地板烤得扭扭曲曲的,涂嫂子的肚子似要涨爆的西瓜,坠得她走一步喘三下,也不大能干活了。院子里头应季的瓜果同她的肚子一样长得饱满,水润润的诱人。
李十一的院子也如宋十九所想,开了热热闹闹的夏花,姹紫嫣红簇拥在深浅不一的绿叶里,随风款动便是一团沁人心脾的香云。原本该是枝叶锦绣,人间仙境,李十一却颇有些恼,她握着一卷书坐在院子里纳凉,时不时分神赶一赶萦绕的蚊蝇。
宋十九一面浇花,一面心虚地拿眼瞟她,见她眉头又皱了皱,便将水瓢抖了抖,走到她后边,拿葫芦瓢替她驱赶嗡嗡的飞虫。
李十一抬起一边秤杆子似的眉毛,看了她半晌,转过脸翻了一页书,面无表情低低念了一句《秋夕》。
“轻罗小扇扑流萤。”
“什么?”宋十九不解地看向她。
黄木大瓢赶蚊蝇。李十一轻轻一笑。
第44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五)
两三日后,正是天朗气清,涂老幺焖上面,给涂嫂子按水肿的小腿,捏得一脑门儿都是汗,阿音端了鲜荔枝进来,想着涂嫂子吃不得生冷的,便将它搁到一旁,道:“方从冰水里湃过,晾一晾再吃。”
涂嫂子光着小腿,很不好意思,只腼腆笑:“有劳阿音姑娘了。”
阿音俯身瞧了瞧她,啧啧两声心疼得很:“瞧这腿,肿得同萝卜似的,一个指头下去便是一个坑儿。”
涂嫂子摩挲肚子,笑叹:“女人家就是这样,遭罪。”她顿了顿,又道:“我这回算是一遭经历,往后阿音姑娘有了身子,我多少能照料些。”
阿音忙摆手,直起身子抻了抻纤细的腰肢,笑一声:“别,我没这福气。”
涂嫂子不晓得她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当她是小姑娘害臊,便甚是慈爱地笑了笑。涂老幺勾着脑袋,也未接话打趣,只另起一行道:“十九呢?一上午没见她。”
“我正要同你说,”阿音抱起胳膊,“你一会子得了空,到院儿里来,我有话问你。”
语毕,一扬手捻了几个荔枝,盘核桃似的拢在手里,笑眯眯同涂嫂子招呼一声,这才移步往外头去。
才刚扇了两下风,涂老幺便拉门出来,小臂抹着额头的汗,将裤管子一拉,大喇喇在葡萄架旁的石凳上坐下:“咋了?”
热气打头,打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十九练功夫两个来月了,半点起色没有,我找你想法子。”阿音剥了一个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映在翻飞的玉手间。
这找他想法子,不过随口一说,丁点未指望他能有什么建树。
知了扯着嗓子直叫唤,涂老幺的脸皱巴巴的,似一只年迈的哈巴狗儿:“成,我想想。”
他不大习惯旁人请他动脑筋,尤其是音大奶奶这样好声好气的,仿佛十分看得起他,令他绞尽脑汁也要提个议。
“想不出来。”脑汁榨个干净,心里的小人敲了敲空荡荡的头骨,梆梆响。
阿音嗤一声,意料之中地将荔枝塞进嘴里,舌头一顶含着,腮帮子鼓得小小的,含糊道:“我问你,上一回她使出法术,是什么境况?”
“马耳山,讹兽,咱们要死了。她,”涂老幺掀了掀白马褂,“变形了。”
“猪脑子。”阿音撩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那是咱们要死了么?是李十一要死了。”
“是,是。”涂老幺忙不迭应声,实在是烈日炎炎令他耳昏眼花,偏偏面前的姑奶奶把着好几个沁爽的荔枝,一个也不给他。
27/76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