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任何人再瞧见自己这个样子,她恨不得像掩住阿罗双目这样捂住所有人的眼睛同耳朵,对他们说——别听,别看,这不是我。
然而她又是谁呢?
阿罗在她的手心里温顺地闭上眼睛,右手将阿音的手拿下来,安抚性地握住。
月影西沉,天地间只剩不识时务的知了,呱噪地问人知否,知否。阿音起身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一杯水喝,捧着在窗前看了一会子,而后坐到床边的地毯上,小口小口地喝。
才喝了两口,听见头顶上方的床褥间,阿罗悠着嗓子轻轻说:“方才你同她争吵,我听见了。”
阿音的耳朵一动,想要转过去,又硬生生止住,正回头望着被窗户分隔成豆腐块的月光。
阿罗知她心中所想:“声音并不大,旁人应当听不见,只是我的五感向来灵敏些。”
阿音紧张的两肩耷拉下来,将杯子放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闷头吞吐了两回绵长的呼吸。
待阿罗以为她不再开口时,有细小如幼兽的嗓音闷闷地自手臂里传来。
“我怕十九听见。”
她顿了顿,好似扯出了一个不大诚恳的笑:“十九出现以前,我做梦都想将那桶给车夫的洗澡水泼下去。”
她不大管阿罗能不能听懂,但她实在想说。
“但她出现以后,我便不敢再想了。”
她眼睁睁瞧着李十一望着宋十九的眼神越来越深,瞧着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光里长成一个大人,瞧着她所有的宠溺和纵容。李十一同自己在一处时,是皱眉和不皱眉,而同宋十九在一起时,她时常说笑,时常打趣,时常逗弄,时常在宋十九聪慧而稚嫩的爱意里露出如沐春风的羞涩和惬意。
她十分明白李十一待她和宋十九的不同,同样为螣蛇所累,李十一对她保有了好友最大限度的尊重同支持,在劝说她未果后,便冒着性命之虞讨一个退路,若用话本子里的词来形容,那称得上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而对宋十九,她早已将她看作她的一部分,她能为她做主,陪她堕落,也甘愿为她做无用功。这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阿罗曾说,她在神魂颠倒时喊了十三声李十一。
而她方才摔门而出,只因十分害怕李十一喊出哪怕一声宋十九。
阿音将头抬起来,说:“许多时候我想着,死便死个痛快罢,不如早教她们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也足够我习惯,总比钝刀子割肉强。”
“她们若不晓得我的心思,只当我生性轻狂,我便仍旧是不拘情爱的姑奶奶,成日里蹿在院子里,悠在跟前,她们自在,我也自在。”
“可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为欲所驱,知道她的不由自主,甚至知道她的魂牵梦萦。
“那么我呀,便成了凄凄惨惨爱而不得的一个。”阿音笑一声,“多惨哪。”
她将头靠在床榻上,今儿折了大精神,困意潮水一样袭来。
她枕着床边,呢喃道:“姑奶奶我,不想做惨的那一个。”
“王八羔子,姑奶奶就是……”
生得太漂亮了,四万八千女神佛,才左右不容我。
她伏在床边,睡眠吞噬了不甘心的梦呓,也吞噬了所有苦心经营的乔装,她飞扬的眉尾弯下来,画了一个温顺的弧度,好似你随便说个什么,她也能明眸皓齿地朝你笑,好脾气地点头应好。
阿罗瞧了她一会子,轻柔地将她抱到床上,薄薄的巾被盖上,大抵能一夜好眠。
门咔哒一声开锁,随后是极轻的下楼声,柔弱的姑娘自大门里出去,独自踏着月光走在梧桐叶覆盖的小道里。
分明是夜晚,她却习惯性地撑了伞,低头踩着一片片由路灯裁剪出的灰黑的梧叶。
我叫阿罗,也叫阎浮提。
我原本只是黄泉边上游荡了几万年的冥气,妲己打桥上过,裙中香令我有了鼻息,褒姒饮了孟婆汤,望着黄泉尽头的幽火展颜笑,我才有了一双容纳颜色的明眸。不知经了多少回生离死别的脚步声,我有了听觉,继而又生出了五感。
我托着腮听黄泉畔的故事,从津津有味听至索然无味时,便有了人形。
我头一个见到的,便是令蘅。
那时她穿着雪白的交领长裙,一头黑发散了一半,另一半挽作抛家髻,上头除却一只色泽氤氲的白玉钗,半点装饰也无。她自黄泉边走来,惯常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裙脚隐隐生着风,她的眉目隐隐生着光。
我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光,叫漂亮,叫姣美,叫动人。
令蘅爱叫我的小字阿罗,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记得我的名字,只叫我阎罗大人。
令蘅爱看书,爱写字,爱穿白衣裳,不爱戴朱钗。
我便也看书,写字,穿青罗裙,不挽发梳头。
两千余个春夏秋冬,我听府君令,整公文,办公差,做得细致妥帖,从无差错,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便是差错。
我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碰见的傅无音。我那时撑伞自奈何桥边过,正同五钱说着话,忽闻一阵震天的哭声,那桥边坐着的姑娘,便是傅无音。
她穿着乾隆时期流行的马面裙,墨绿色的上衫水粉色的裙子,配上满头的钗环,似五钱曾养过的五色锦鸡。
五钱同我说,她未嫁出去,不肯投胎。我不免多瞧一眼,见她红着鼻头抽抽噎噎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亮是锦鸡最亮丽的羽毛,她抹一把眼泪,一面打嗝一面将目光追随着我,直瞧得我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孟婆劝她:“姑娘,这回不成,还有下一回,奈何桥那头,保不齐有精神的小伙儿等着。”
孟婆热心肠,总爱与人唠几句。
我后来在人间遇见黄包车师傅,也是如此。我想,渡人者将人自这头拉到那头,嘴里也要将思想一路颠着,才算完整一程。
傅无音又哭:“你方才说泰山府的人不识得美丑,因而也不晓得我好看不好看,那你怎知那头是精神的小伙儿,却不是一头猪?”
我同五钱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孟婆亦陷入沉思,只是思得比我短暂些,又道:“那你说,什么样的算是好看?婆子我略有几分薄面,顺嘴打个招呼,将你送入有漂亮公子的人家附近,可好?”
傅无音哼唧两声,抬手指我:“这位公子,便十分漂亮。”
我一愣,连同五钱对视的心思也没了。我向来老派,不大赶时髦,身上还是唐制时兴的胡服,头上也只素素地顶一个花苞似的发髻,也不怪她将我认作小公子。
只是我头一回听人说我漂亮,竟不大晓得该怎样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
于是我撑了伞,携五钱离去。
傅无音在泰山府哭了好几日,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想通了,总算肯投胎去。我翻检她这几日给我递的信,第一封是张先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第二封是乐婉的《卜算子》:“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第三封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是她临别的那一日来的,说她这便投胎去了,若有缘相见,她再来提亲。
我将四封信折好,夹在书里。
自她入轮回后,我也因寻令蘅而搬入人间,曾试图瞧一瞧她过得如何,这才知晓查人下落需有前世精魂,覆于神荼令上探之,我那时恰掌神荼令,却缺了她的精魂。
再重逢时,她过得仍旧精神,眉间却有了傅无音连哭几日也未烙上的沟壑。
她不记得我,自然也不记得要提亲这回事。
我同她说别来无恙,同她说愿为解药,与她共赴巫山,听她倾诉衷肠。
却再未听过一句抬头是我的情话。
我叫阿罗,她叫阿音。
有些情意出现得过于无稽,衬得人像个笑话。
第55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四)
李十一给阿音下了一记猛药,阿音醒来时才发现着了她的道。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兜兜转转李十一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若不是她将她吓得落荒而逃,阿音恐怕还要许多年才能说出这一句话。
她枕在阿罗手臂上,说:“我不想喜欢李十一了。”
自小到大,她同李十一吵架的过程中,李十一通常不说话,任她歇斯底里地发泄,她疼也不哄,哭也冷眼瞧着,待她骂痛快了,再以退为进地激一两句。
许多时候,阿音自个儿就会觉得没意思,哭哭啼啼的同怨妇似的,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而后她便会哼哼唧唧地给自己找台阶,李十一便抿着嘴唇笑,领她去街口吃一碗胖肚薄皮的大馄饨。
她从未将对李十一的感情宣之于口过,因此这么些年,她才头一回用“没意思”这三个字,来形容喜欢李十一这件事。
她猛然发觉,从前心里揣着她时,总归是不够疼,温水煮青蛙似的,一不留神煮秃噜皮了,她还未觉得有什么难捱,可李十一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的皮扒了骨头抽了,同她说,你瞧瞧你成了什么样子。
喜欢得很不漂亮的样子。
阿罗抬手,将她揽回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那便不喜欢了。”
阿罗难得的温存,阿音也懒得推拒,伸出指头挠着她散落在胸前的发梢,眨两下眼自言自语:“那我喜欢个谁呢?”
心里头藏着一个人太久了,久到若不装着什么东西,便不大能适应。
“我怎么样?”阿罗柔声提议,言语仍旧很客气。
阿音一顿,咬着嘴唇笑了,在她怀里蹭了蹭,软得同猫儿似的,话语却回绝得毫无余地:“不成。”
阿罗也不恼,只轻声问她:“怎么?”
阿音抬眼,越过她带着桃香的两腮,望着她垂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模样,看了好一会,问她:“你一直便是这个相貌,年龄,身段?”
阿罗点头:“是。”
阿音道:“这便是了,你总是个年轻姑娘,我却要生老病死,如今是姊妹,再过几年便是姑侄,再几十年,我掉光了牙脸皱巴巴,咱们便成了祖孙了,还怎样拉手说情话,眼里出西施?”
阿罗张了张嘴,要说话,阿音又伸出一个指头,偏脸问她:“待我死了,入泰山府做小鬼,你却是阎罗大人,是也不是?”
“是。”
阿音一拍手:“得,又成君臣上下禁断情了。”
伶牙俐齿,同傅无音似的,分明眼睛肿得似个桃儿,眯着绷着也要装腔作势地斜眼瞧人。阿罗鼻息一动,搂着她温温笑起来。
阿音偏脸看她,她同阿罗的交道实在不多,以至于她未好生端详过她的笑容,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从那鬼魅之地里生出的笑容,能这样干净柔情,软糯得似葡萄上的白霜。
她自顾自默了一会子,同阿罗说:“咱们走罢。”
“去哪里?”阿罗问。
“闯江湖。”离李十一远远儿的。
阿音见阿罗沉默,便劝她:“你身子骨弱,必定未好生闯荡过江湖,我南来北往的,能替你张罗好些地道的吃食。而我……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你,我作你的书童,你的丫鬟,你的扫洒婆子,任怎么差遣都成,你似带着五钱一样,带着我,好不好?”
她极少这样低声下气,令阿罗觉得自己似一根强韧的稻草。
她不置可否,自床上起来坐到妆台前,也不动作,只穿过镜子望着阿音。阿音上前去,问她:“做什么?”
阿罗移了移脸,吩咐她:“梳头。”
小丫头。
行李不多,未至晌午便收拾完了,阿罗事先差五钱同十一十九同涂老幺打过招呼,待下楼时,便见李十一立在门边候着。
涂老幺坐在门槛上,愁得很。
他最怕分道扬镳,更不知怎的傻阎王就把精得跟猴儿似的阿音拐走了,他埋头琢磨,见阿音同阿罗走到李十一面前。
阿音低着头,脖子仍旧立得很嚣张,眼神儿却不大敢张扬了,貌似冷漠地观察地上的尘土。
倒是阿罗同李十一交待了几句,李十一双手插在裤兜里,精神不大好的模样。
待同阿罗讲完话,她忽然离开门框,提步走到阿音跟前,将兜里的手拿出来,握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她没有别的话,只将信递给阿音,好看的指头捏着底端,支出去的头部幅度极小地抖了抖,似在提醒人接过去。
阿音盯着那信,不想拿。
她忽然生出了倔强的委屈,还有一点子难以割舍的怅然,她透着克制的余光看李十一,眼下青青地肿着,说话时有难以忽略的鼻音。
她听见李十一叹了口气。
她抬眸望她一眼,将信接过来,攥在手里,拉过阿罗往外走。
钉子似的鞋跟儿自院门口消失,涂老幺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问李十一:“就走啦?”
“嗯。”
涂老幺更愁了:“我方才琢磨了一件事儿。”
“咱们这公馆,租了好些日子了,傻阎王一走,租金谁付?”
李十一转头,沉默地望着他。
黄包车叮铃铃地跑在干道上,翻起地上的梧桐叶子,阿音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捉着李十一给的信放在膝盖上,小腿靠着硬邦邦的皮箱。
“瞧一瞧。”阿罗搭着二郎腿,对她说。
她不会什么拐弯抹角地劝慰,惯常只用三两个字,偏偏每回都能落到阿音心里。
阿音一面拆一面道:“也是,瞧了便好扔了,省得让姑奶奶拿一路,手疼。”
她面上抛着不屑一顾的表情,甚至妖妖娇娇地朝阿罗笑了笑,却在转回头展开信笺的一瞬怔住。
阿罗听见一个极其克制的抽气声,而后“啪嗒”一响,眼泪珠子叛逃似的地自阿音眼眶里滚下来,雨打芭蕉晕在纸张上。
阿音连眼泪也顾不上擦,只咒骂了一句:“她大爷……”
那上头有小姑娘狗爬似的字迹,写得又大又嚣张——我阿音欠李十一壹仟叁佰柒拾陆桶水。
温热的泪花里有个扎头绳的姑娘趴在床上写字,同立在一旁的人商量:“昨儿的两桶,加上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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