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了“娘”,他才稍微安定了一些。叶轻寒看谈衣有所好转, 就想悄悄把手从他手中抽出, 可是每当他稍微动了一动, 谈衣脸上就又会出现那种茫茫然的惊慌, 如是几次,他再不敢有什么动作。
唉, 娘就娘吧。叶轻寒想,看着谈衣渐渐睡得安稳的脸, 心中竟然也感到一种淡淡的满足,眼睛更是一刻都没有移开,连脚蹲得麻痹都忽视了。
谈衣侧身躺着, 抓着叶轻寒的手, 很珍惜似的放在脸颊边上贴着。叶轻寒温热的掌心慢慢捂热他的脸。仿佛是感受到了这份温暖, 谈衣在睡梦之中轻轻弯了弯唇角。
刹那间,宛如黑夜里的阴云散尽,月华的清辉穿透云幕, 叶轻寒的胸口仿佛燃起了一簇小火苗, 既温暖又灼热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所有沉郁于心口的压抑。他忍不住轻轻抚上谈衣的唇角, 自己也跟着淡淡笑了笑。
他缓慢从地上站起,坐到谈衣床边。夜色渐深,叶轻寒不知不觉也靠着床边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拿着一条金丝软鞭,在千丈山的山道上挥得虎虎生风。
他记得,这是父亲给他的十二岁生辰礼,他当时很是喜欢。但后来,他似乎是嫌弃鞭子的威力不够霸道,没多久玩腻了就把它扔到角落,再也没用过。
山角拐出一个矮小的孩童,穿一身微微泛黄的白衣,肩上背着个小包裹,正低头慢慢走路。他一面走,一面喘,显是走得极为艰难。
千丈山山高路陡,寻常人要走上这里绝非易事,更何况山下还有教内弟子把守,这么一个小不点,是怎么上来的?
少年叶轻寒停了下来,站在路中央,斜睨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不点。
谈衣能够来到这里,的确很不容易。他一人独身从南疆而来,跋山涉水,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好不容易到得千丈山底,他将随身带着的财物几乎全都给了守门弟子,自己的脸还被几个人轮番揉捏数把,最后才得以被放行。
千丈山难爬,他走得很辛苦,走到半山腰,他几乎已经是靠着意志才能前行,因此根本没注意到路中央拦了个人,猝不及防地就撞了上去。
叶轻寒自然不会被撞倒,他年龄虽小,但武功已经很是了得,再加上身为圣火教两大长老的独子,在教中几乎可说是横着走的,从来没人敢招惹他。
就这么一个瘦巴巴的小不点,竟然敢在他眼皮底下这么无视他?叶轻寒挑挑眉,轻轻抚摸自己的软鞭,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谈衣走了一路,早就累得头昏眼花,再昏头昏脑地撞了个人,顿时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虽然听到了问话,却没法很快回答。
叶轻寒轻哼一声,忽然一鞭子就挥了过去。他平时出手就极是狠辣,虽然此时收了几分力道,但依然不是一个八岁小孩能承受的。
霎时,谈衣的胸口就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而叶轻寒却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似乎觉得挺满意。但看到谈衣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的样子,又轻嗤道,“真是没用。”
胸口剧烈的疼痛折磨得谈衣几乎要昏过去。但身体越是痛苦,他的脑袋越是清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目的,他绝不会在这里半途而废!
叶轻寒又问,“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的?”
谈衣艰难地抬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小公子,那人手握金鞭,身着黑紫深衣,头上一顶小金冠,小小年纪已是一身逼人的贵气,眉宇间尽是高傲与轻慢。
谈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大声答道,“我叫谈衣,仰慕圣火教已久,因此前来投奔。”
他的眼睛充血,胸口血肉模糊地纠成一团,但表情却极其坚定,好像抛弃了所有,再没有丝毫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叫谈衣……叶轻寒骤然从梦中惊醒,那是谈衣?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他小时候,那么打过他吗?
那么小的谈衣,在上山的头一天,就被他下了这样的毒手。
金丝软鞭的威力虽然不那么霸道,被鞭打留下的伤痕却是经年累月都不会褪去的,叶轻寒马上就去看谈衣的胸口。
此时谈衣已经放开他的手,沉沉睡着。叶轻寒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领口,果然看到一道淡粉色的陈年旧伤横亘在谈衣雪白的胸膛上,显得狰狞又格格不入。
叶轻寒就像自己也被这样打了一鞭,层层痛楚直穿心肺。他这么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要把谈衣的衣服收拢好,却看到在伤痕附近,谈衣的胸膛上还间或有着几点古怪的红痕,不像中毒,也不像寻常伤痕。
叶轻寒略一思索,觉得或许是被蚊子咬了,于是不再深想,把谈衣的衣服理好,眼看天色渐明,就不再停留,径自出门去... 了。
第二日,谈衣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整个人都神志不清。叶轻寒觉得谈衣的病与慕容绯脱不了关系。他当下没有任务,于是索性就将谈衣搬到了镇上的小院子里,每日照料。
两个人好像调转了身份。前段时间,是谈衣照顾叶轻寒,而现在,却是叶轻寒每天照顾谈衣。
叶轻寒没照顾过人,许多地方难免生疏,可是他却难得耐心地一一学着去做,煎药、喂药、哄谈衣睡觉……慢慢越做越熟练。
谈衣半夜总会睡不好,偶尔还会迷迷糊糊地叫爹娘。叶轻寒只好又当爹又当娘,往往都得把人哄得睡着,自己才能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喂药的时候也有诸多麻烦,叶轻寒虽然也嫌药苦,但好歹还是会喝的。可是神志不清的谈衣就不同了,即使叶轻寒给他买了蜜饯,他也死活不肯喝,喝了也不咽下去,执拗得很。
叶轻寒没法子,索性自己喝了一口药,然后捏着谈衣的后脑勺,强行把药水喂了进去。
喂完之后,叶轻寒一个人坐在树上沉思了许久,一颗直男心就像风中摇曳的片片绿叶,东倒西歪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心底的某种坚持似乎岌岌可危。他还没思索出个具体的东西,夕阳就快落下。于是叶轻寒不得不又端了新的药进去,继续喂食。
如此这般,又过了数天,一日日的亲密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许多。叶轻寒没有深想,只是每日见到谈衣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无端地喜悦,就仿佛冰霜消融,地底沉睡的种子在某种隐秘的引诱下渐渐复苏。
叶轻寒是希望谈衣早点痊愈的,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看着谈衣恬淡的睡脸,看着他固执地抱着他的手不放,他又有些害怕他太快痊愈。
某一日清晨,叶轻寒端着药进来,一边走一边吹。谈衣喝药可挑剔得很,有一点点温度不好,喂药过程就要艰辛百倍。
叶轻寒一边吹一边觉得自己好笑,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此时已经衣冠整洁地站在窗前,脸色尽管苍白,但已经没有丝毫迷茫。
谈衣转过身来,眼中不复有病中对他的依赖,只余一片淡漠生硬的疏离。
叶轻寒的手轻颤了一下,药汁不小心泼到手上,烫得他有点生疼。
谈衣道,“多谢右护法近日的悉心照顾。”
多谢?叶轻寒的心蓦然冷了,脸上的笑意也褪去不少,但谈衣没有发觉,只道,“有冰心草的消息,在碧玉山庄。”
“是吗?”叶轻寒漠然道,看着自己碗里的药。
谈衣从他身边走过,“右护法如果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没事?我熬了三个时辰的药,你还没喝。叶轻寒默默地想,忽然心底无端生出一股恼怒,猛地出手,抓住谈衣的手臂。
谈衣皱皱眉,“右护法?”
叶轻寒深深地看着他,谈衣还是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叶轻寒抿了抿唇,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
碧玉山庄。
沈流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
“你中的是百虫穿心散,只有魔教左护法才有。”
“魔教左护法?他是……”
“他叫谈衣。”
沈流蓦然收紧掌心,觉得那毒好像根本没有解,而是钻进了他的骨头,侵蚀了他的血肉,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么痛楚难忍?
这时,有小厮跑进门来,“魔教妖人打上门了!沈少侠,主人请您前去助阵。”
魔教?沈流蓦然起身。
他来到碧玉山庄的前院,果然看到了那个让他苦苦思恋许久的身影。
但他的身边,却还有另一名紫衣金冠的男子。
紫衣金冠的男子面目冷峻,与谈衣比肩而立。
谈衣手里轻轻扬着一把折扇,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他看着东倒西歪的碧玉山庄子弟,眼中露出讥诮之意,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武林正道,一群饭桶。”
第113章 武侠复仇文十二
沈流一走出来,碧玉山庄的庄主就像看到了大救星似的, 喜得挽着袖子老泪纵横。
谈衣看到沈流, 目光闪了闪, 很快撇开脸,拎起在他脚边嗷嗷直哭的碧玉山庄少庄主江明晖,冷声道, “说!冰心草在哪里!”
江明晖满脸都是青青紫紫,显是被打得极惨。老庄主眼见自己的独子被虐打却无能为力, 沟壑纵横的脸上眼泪横流,连连叫沈流快快救下他的孩儿。沈流表面应下, 却慢吞吞地没有什么动作。
碧玉山庄庄主为人敦厚,江湖上人人称颂,却偏偏生了个极不成器的儿子。武功不上不下,只一昧贪花好色,常常见到好看的就走不动路, 而且男女不忌,常常犯下许多浑事。他虽不至罪大恶极,却也极为可恨。老庄主年仅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即使想管教, 也舍不得下重手, 多时也只能由着他去。
今日江明晖刚收拾齐整出府, 打算去勾栏里寻相好快活, 忽然看到一名神仙般的美公子站在门口, 顿时色心大发, 前去勾搭。
江明晖常年沉迷酒色,虽然底子还算得上俊,但满脸都是淫邪之气,而且还毛手毛脚。叶轻寒被气得不轻,若是没有谈衣阻拦下才留了他一命。
此时被谈衣提在手里,见到这张几乎可以入画的面孔,江明晖竟然还色心不死,连身上的痛都忘了,一张又青又紫的脸痴痴地笑起来,形状扭曲可怖,嘴里直叫“美人”。
叶轻寒的脸冷得几乎可以掉下冰渣,右手的袖剑蠢蠢欲动,恨不得一下子把这个废物结果,只是谈衣朝他摇了摇头。
沈流也觉得谈衣手里的东西极其碍眼,巴不得将他远远丢开谈衣身边,怎么可能还去救人,只有老庄主一个人看得心痛肺痛。但见到儿子竟然又犯了病,顿时也觉得老脸无光,恨铁不成钢。
谈衣想速战速决,不想与沈流正面交锋,直接用江明晖威胁老庄主,让他交出冰心草。可惜沈流没看出他的心思,还走上前来,主动挡在他前面,叫道,“谈衣。”
谈衣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他身上。沈流似乎瘦了一些,脸也有些苍白,双目依旧熠熠如星,只是眉宇间却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忧郁。
谈衣面色冷凝,“你要与我为敌?”
沈流摇摇头,从怀中拿出一把扇子,说道,“这是你上次遗落的折扇,如今原物奉还。”
谈衣没想到沈流只是要还扇子,愣了一愣,有些复杂地看着那把折扇,半晌不语,又抬头看沈流,他的眼里是一片溺人的深情。
叶轻寒冷眼看着两人对视,又想到上次见到谈衣时,两人也是一团糟乱,只觉得有一股烈火在胸膛灼烧,而且越烧越旺,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袖剑,眸色沉沉。
老庄主满以为沈流挡住谈衣是要将其拿下,哪想到沈流却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怎么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这时,空中忽然传来几声“桀桀桀”的怪笑,一名灰衣人从空中落下,正是刘凯。
刘凯的目光在谈衣与沈流之间来回逡巡几下,眼珠子转了一转,就道,“左护法,左护法,当真是‘功夫’了得。”
谈衣漠然看他,刘凯根本不是会随便夸他的人,此事必有古怪。
果然,刘凯又继续道,“我早知左护法容貌昳丽,比之女子还要胜过三分,教中也早有不少人对左护法颇为倾慕。只是没想到,左护法好生厉害,不仅教主对护法好生宠爱 ,连这正道少侠都被护法迷得七晕八素。”
谈衣的心中猛一咯噔,差点以为刘凯果真知道了他与慕容绯的事,可是再看刘凯的脸色,却并不像是真的知道的样子。
刘凯与他向来不合,会出言中伤也不意外,这种话语,他忽略就是。但尽管这么想,谈衣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几缕隐隐的慌乱,好像忽然间又回到了那个绝望屈辱的夜晚,那种羞耻的痛苦与彻骨的阴冷……
慕容绯。谈衣心中浮现这个名字,这个畜生!
刘凯还没有停下,他看着沈流手中的扇子,又故作惊讶道,“这扇子……这不是左护法的扇子吗?”
“这种从不离身的东西,护法竟然给了你。恭喜少侠,贺喜少侠啊,原来这不是少侠的单相思,而是两情相悦了。”说完,刘凯还像模像样地给沈流行了个祝贺礼。
谈衣直挺挺站着,尽管刘凯行径荒谬,但在场之人的目光还是都凝聚到了他身上。其中还有两道目光尤为逼人,一道来自沈流,另一道则来自叶轻寒。
叶轻寒脸色铁青,转头怒斥刘凯,“闭嘴!”
圣火教除了慕容绯,没人不怕叶轻寒。他这么一呵斥,刘凯顿时被吓得哆嗦。
不过他今日来此,就是铁了心要捣乱。上次因为谈衣,慕容绯罚他二十鞭,直把他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连武功都退了不少,他如何能不恨。
刘凯此人,惯于偷奸耍滑。但偷奸耍滑之人往往都有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察言观色。
此时此刻,看到叶轻寒那不正常的怒气,他心中就隐约明白... 了几分,不怕死地说道,“右护法,属下说的可不是全无凭由。不然,沈流可是教主指名要杀的人,方才他一动不动,也毫无防备,左护法平日里可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刘凯的话正好说中叶轻寒心中隐隐的猜测,他的脸色霎时愈发难看。
刘凯趁机循循诱导,小声道,“要证明倒也不难,只要左护法现在取了沈流性命,那一切误会,不就都解了吗?不然……”
刘凯没有继续往下说,可是,谁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谈衣如果不杀沈流,就表示他确确实实与沈流有过分的交情,也就代表……他背叛了慕容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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