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舟拍着胸担保,顺便将手上蹭到的树皮渣渣抹掉,信誓旦旦道:“那等我以后问到了一定告诉你!”
谢清霁沉默着,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并不想知道这所谓女修是何人——因为根本就没这么个人。
他一直知道宗门里对他和司暮闹翻的事情多有猜测,只是他性子寡淡,只要不闹到他面前,向来是不怎么管的,所以也就一直不知道大家都传了些什么。
原来都是在传了这些东西?
这胡编乱造传的如此虚假,司暮竟也不介意、也不去管一管吗?
今天司暮并没有来逮人,他被掌事长老拉走了——掌事长老被迫接受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的宗卷,苦苦熬了许多天,终于撑不住了,把偷懒的君上捉了回去干活。
于是在司暮批完积压多日的宗卷之前,谢清霁得以短暂自由。
他和迟舟告别后,没有回六峰,久违地去了一趟剑峰,在满壁剑意里待了许久,直到夜色沉沉处,繁星挂漫天,才踏着月光静悄悄回了六峰。
他本以为这么晚了,大家都歇息了,没想到一回到自己居处,就看见屋顶上懒懒散散地坐着个人影,手里拎着壶酒。
谢清霁看到司暮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骸骨说不准就在这人手里,他默不作声地闷头往前走,试图当什么都没看见。
但显然司暮不会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男人仰头灌了口酒,见少年急匆匆地往屋里走,掀唇一笑,随手将酒壶望旁边一搁,就如玄鸟俯冲而下,长臂一身,将少年拦腰带起,轻轻松松落回屋顶上。
谢清霁虽有防备,但他修为低微,哪里挡的过司暮……这具身体大概不怎么适合修仙,谢清霁虽然一直在不断转化灵气,但最终能留在他体内的灵力却是寥寥无几。
之前因着红痕,谢清霁一度猜测这具身体和他原来的身体有些联系,直到知道他原来的骸骨被司暮收殓了,才略略压下这个猜测。
或许真的是巧合了些。
他杂七杂八的念头想了一圈,抬眼正要说话,就和一壶酒撞了个对面。
司暮晃了晃酒壶,里面发出晃荡水声,他漫不经心道:“来,喝两口。”
谢清霁:“……我不喝。”
他盯着壶嘴,想着的是方才司暮潇潇洒洒直接对着嘴喝的模样,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嫌弃。
司暮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好气地哼了声:“想什么呢,一人一壶。”
他微微侧了侧身子,让谢清霁看见他身侧另一壶酒。
谢清霁低声道:“让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喝酒,你的良知不会痛吗?”
司暮笑了声,开玩笑道:“你还知道你不到十五岁啊,小小年纪成日端着个老成淡定的架子,不知道的只以为你活了千八百岁了。老板着脸做什么,小孩子就该多笑笑闹闹。”
谢清霁听见他说“千八百岁”时,有一瞬心虚,然后就将“板着脸”做到极致,一板一眼道:“半夜在他人屋顶饮酒嬉笑玩闹,非君子所为。”
司暮乐了,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怪你这儿月亮格外圆、风格外清,深深的吸引了我,行了没?你倒是喝喝看,这是不是酒?”
谢清霁皱着眉举着酒壶闻了闻,没闻到酒香,倒闻到淡淡的茶香。他无语了片刻,心说这人什么毛病,好好的茶不好好的喝,非要装模作样装酒壶里,坐人家屋顶上喝。
他在剑峰待了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饿倒是不饿,就是有些渴,这具身体还是差了些。
本来没有司暮捣乱,他现在就该在屋里好好喝着水,准备歇息的……
司暮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豫,干脆道:“喝,不喝今晚我们就在这吹一夜风好了。”
谢清霁:“……”
谢清霁简直怕了他说到做到,迟疑了一会,在司暮的凝视中打消了下去找个茶杯的想法,微微仰头,学着司暮的样子小小喝了一口。
谢清霁仰头时,雪白的颈项就展露在司暮眼前,衣领扣得工工整整,小巧的喉结微微一动,秀气又矜持的模样。
他匆匆咽下一口,稍微缓了缓口渴,便不肯再喝,将装着茶的酒壶捧在手里,微微抿了抿唇。
于是那残留在唇上的水光便被抿开了,整张唇都变得莹润起来。
司暮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
虽然早就知道这小家伙某些习性和师叔如出一辙,但这不经意间看到,还真是……
让人心情复杂,让人忍不住想逗。
一口温热茶水落肚,充沛的灵气冲散开,润泽了全身经脉,一阵舒适,甚至困扰数日的瓶颈都有了点突破的迹象。
谢清霁一怔,立刻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飘渺宗灵脉源头处的灵水。
飘渺宗独拥一条地底灵脉,灵脉源头附近有一处极小的清泉,因常年被充沛灵气滋养,久而久之便成了可洗髓固修为的灵泉。
这灵泉水珍贵难得,纵然司暮地位极高,也没法无故取用太多,这回司暮约莫是看他最近修为停滞不前,才特意去要了一壶。
手中酒壶似有千钧重,谢清霁舌尖抵着上牙,沉默了好一会,才不太自在地低声道:“谢谢。”
他已经很久没和司暮心平气和地交流过了,与天道同归于尽前,他和司暮的关系能用形同陌路来形容。
他不许司暮上主峰,平常也不会去司暮的六峰。自从……之后,他和司暮的联系就只停留在,司暮不断给他传讯,而他沉默着看完,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再无往来。
谢清霁偏头,看向玄衣男人。
男人神情散漫,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潇潇洒洒的——心里有了数,谢清霁只稍微一辨,便知道那不过是普通的茶水。
偏生司暮就有本事将它喝出来美酒佳酿、仿佛要大醉一场的姿态。
谢清霁沉默地想着。
然后他发现,他根本没法想象这样一个疏懒散漫又不羁的人,会以怎样的姿态,从无归崖一跃而下……
去殓一具或许已被戾风吹散得灰飞烟灭的骨。
会将这具和他早无瓜葛的骨,葬在哪里。
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
在那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百年光阴里,日复一日地往他主峰上传讯。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明天该放小狐狸出来一起等跨年了。
第16章
宗门里的生活很宁静,日子一天天过去,适应当一个普通弟子要比谢清霁想象中更简单些。
毕竟由迟舟带着,他身边来往的同龄少年们大多是心性纯真好相处的。
他在这充满活力的气氛中,不自觉卸去了些许防备,清冷的气质略作收敛,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许多。
当然谢清霁也有些烦恼——他总是收到许多东西。
多数都是师兄们硬塞过来的,书籍笔墨,法器灵丹,什么都有。
谢清霁对这些事情不知所措,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曾杀过无数妖魔,妖魔死前咬牙切齿地送过他恶毒的诅咒,他只作不闻,他也曾救过无数人,受恩者感恩戴德地向他奉上宝物,他也不收,只微微摇头当做拒绝,便飘然而去。
哪里试过被人这么单纯的送过礼物?
或许……
司暮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巨大的茫然便排山倒海而至,谢清霁捧着被硬塞过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他茫然地捧着东西,有些局促地望过来时,迟舟都快要笑傻了。
“哈哈哈哈哈弧月你可真是太可爱啦!所以才这么受欢迎。”迟舟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解释道:“修仙之人都比较率真,你不要介意,他们只是在表达对你的喜欢。”
谢清霁这样清隽矜贵的小少年,在宗门里一直很受欢迎,只是之前他看起来太冷淡了,大家都蠢蠢欲动又不敢随意惊扰。
现在他好像看起来“平易近人”了些,大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见谢清霁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迟舟笑着道:“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别慌……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那你也可以回赠一二,礼尚往来嘛。”
若是以前,谢清霁肯定是想都不想地将礼物都退回去,可现在,他想起少年们好像永远没什么烦恼的笑容,迟疑了一瞬。
最终还是没有退回去。
他在迟舟的帮助下,颇费心思,一一回礼,等迟舟走了,他搁下写回信的笔,微微沉吟。
司暮呢……
司暮上回给他送了壶灵泉水,替他通了筋脉,他都未曾回礼。
谢清霁有些踌躇,他倒是想给司暮回礼,但回什么,他……暂时还未想到。
他琢磨了一会,仍旧想不出要回什么,只能皱着眉暂时压下这个心思。
之前在旧居带回来的残镜,谢清霁藏得严严实实,不过他后来又试了好几次渡入灵力,它都再无回应。
谢清霁惦念着之前镜中所见,计划着再回一次旧居。
司暮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时不时就要消失了几天,正好给了谢清霁机会。
他挑了个薄云蔽月疏星暗淡的夜晚,悄悄化了狐狸身,故技重施,往主峰而去。
主峰峰顶正在飘雪,雪不大,但很急很密,细细碎碎纷纷扬扬地落下,不过片刻,便落了谢清霁一身。
小狐狸矜持地小幅度抖了抖毛,将雪花都抖落,才踩着矜贵的小步伐走进屋里,化回人身。
他这回过来,是打算查清那禁地所见的冰花是何物。
六峰中自然是有不少书籍的,谢清霁装作好奇,去翻过几回,但都无所得,只能冒险再次回来。
谢清霁这间屋,明面上看着小小一间没什么特别,其实内有乾坤。
他掐诀打在墙壁上一幅水墨画上,那水墨画便渐渐晕染开墨色,群山流水朦胧一片,成了虚影。
谢清霁就从从容容走进画里去了——画像的另一头,连接着他的书房。
书房里藏着许多书籍,分门别类依次放的工整干净。
谢清霁对这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很快便将想要的书都翻了出来,整整齐齐搁在手边,开始一一翻阅。
这些书记录的都是与上古时期有关的内容,是谢清霁当年各处搜寻了各种古籍,重新整理誊抄而成。
上古时期离现在太遥远,很多事情在代代相传之下,都模糊丢失了。
谢清霁一页一页翻得缓慢,神情专注地看着,试图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文字里找到答案。
看了足足小半时辰,谢清霁眼睛一亮,翻书的动作一顿。
——找到了。
那画墨迹很淡,是谢清霁用术法小心翼翼拓印过来的,一点儿朱砂红不太分明。描述的话语也很简单,在前后介绍各种妖兽魔物的长篇大论中,它只有寥寥两行,极不起眼。
但内容却足有千钧之重——
“相思泪,生于苦寒之地,百年成一,以引魂灯燃之,灵力续之,花谢魂归。”
“上古奇花,只存于大梵天。”
谢清霁指尖悬空在看不太分明的墨色花之上,盯着那点儿已不太鲜艳的红色,久久无法落下。
引魂灯。
花谢魂归。
大梵天。
或许是盯着久了,那朵花在谢清霁眼底,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和那日在禁地里见着的那朵完全重合。
那种被拉扯、被牵引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谢清霁急匆匆地合上书,不知何时,他指尖已变得冰凉。
他缩回手,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竟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朵冰花方才真的跃然纸上,化为真实,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那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冰凉,而是温热的,柔软的。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古籍、书案、笔墨纸砚……所有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仿佛身处冰天雪地里,四周空荡荡的,没有生灵、没有声音,唯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谢清霁恍惚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他下意识四下环顾,朦胧白雾之中,他看不见一个人影,更茫然了。
足下厚雪深深,他忘记了灵力,如婴孩学步,一步深一步浅,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看见远处有一点儿橙黄色的光芒,这颜色晕染着温暖,在一片惨白之中格外显眼,很容易引走了他所有注意。
谢清霁紧紧盯着那抹暖橙色,顾不得其他,艰难地往那儿走。可那暖橙色很顽皮,蹦来蹦去没个消停,谢清霁往左时,它便往右去,谢清霁转向右了,它又崩到了左边。
谢清霁有些生气地停下了脚步,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雪花落在身上,浑身又冰又冷,他眼眶微微发了红,又用力地憋住了眼底的一点儿朦胧水雾。
好在那暖橙色很快受到了制裁,它似乎是被谁逮住了,捉得紧紧的,再不能乱跑,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又朝那边艰难走去。
这回他走着走着,还听见了一些声音,初时还很微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是一道低沉而轻缓的男声。
很熟悉的声音。
“——师叔,回来吧。”
谢清霁被这个称呼乍然惊醒,猛然回神,从一片惨白幻境中脱身,已是冷汗涔涔。
他一手撑在书案边,试图站稳,但摇摇欲坠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单膝半跪,微微低了头,咬着牙闭着眼,喉头痉挛,咽下破碎的喘息,忍着那浑身上下、仿佛被拉扯撕碎的痛感。
他闭了眼,便也没能留意到,他撑在地上的手,在某个时刻慢慢地变得透明——确切而言,是他整个人,都在慢慢变淡,变得朦胧透明。
像是水墨画被人泼了水,墨色晕染开来,不复清晰。
谢清霁缓了足足一刻钟才缓过神来,汗珠滴落在地,他也无暇顾及,筋疲力尽地扶着书案站起身来,下一刻就因为体力不支,变回了毛绒绒的小狐狸。
这种情况下,化作本体确实要好受些,不必另费灵气来维持人身。
又兼之这附近没别的人,不必担心这难得脆弱的姿态被别人笑话。
谢清霁就着狐狸身,蜷缩在桌腿边,抱着尾巴,将脸埋在蓬松的尾巴绒毛里,歇息了一会,也没有精力将翻乱的书籍一一整理复归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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