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谢清霁推开窗,朝外望了望,望见不远处弟子们巡逻的身影。
虽然飘渺宗各紧要处都设有禁制和屏障,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有安排值夜弟子交错巡视的,更何况是主峰那样重要的地方。
照谢清霁现在的修为水平,想不惊动任何人去主峰,有些困难。
他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只能屈服。
一阵微弱白芒闪过,少年不见了影,毛绒绒的小狐狸从从窗台跳了出去,就着月色悄悄地往外跑。
他一路飞快地跑着,直往主峰而去。
主峰的巡逻更为严密,他已尽力挑着小路,但难免还是被巡夜弟子发现踪迹,引起一阵好奇声。
“欸,那是什么?”
“是猫?我看着白白的一小只。”
“我瞧着不太像,倒像是狐狸……”
一位弟子追着过来探查,好在谢清霁本体小,又跑得快,一下就没了影,那弟子只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四处找了一番,一无所得,嘟嘟嚷嚷地又回去了。
风止君的住处在峰顶。
主峰高耸入云,这地方通常只有两个天气——下雪的冬天和不下雪的冬天。
这两天恰逢大晴天,积雪在慢慢消融,小狐狸踩在绵软的雪花上,一踩一个小脚印,慢吞吞地走近。
百年过去,故居旧景仍未变。
甚至连屏障都是他当年设下的,丝毫未变。
屋前两棵雪松仍旧兢兢业业地守着,旁边池塘里小假山覆满着雪,水面平静无澜。
这池塘里住着一只大乌龟,专门替谢清霁接收求见玉牌的,现在晚了,约莫是睡着了。
小狐狸站在池塘边,隐约看见一团黑影躺在池底,一动不动的。他望了一会,折身回返到门前,小爪子推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也是一点儿没变,和谢清霁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人住,显得越发冷清而毫无人气。
谢清霁化回人形,没多耽搁,从床榻边暗格里翻出来一只锦盒,打开,取出来一块巴掌大的物件。
那是一面古铜残镜。
镜身破旧,像是被烧砸过,坑坑洼洼的凹陷里,还沾着些黑灰,整个看起来黯淡无光,毫不起眼,而那斑驳镜面,更是连人影都照不清,朦朦胧胧的。
谢清霁修长手指拂过镜面,眼神骤然肃穆了几分。
这东西是他发现“天道”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就开始炼化了的一件法器,只可惜当时刚炼化成,还未来得及用,“天道”就出来了……
他轻吸一口气,握紧了残镜。
如今修为不够,也不知能不能启动……他将灵力缓慢地传入残镜,明明只是一只小小的破旧残镜,却仿佛一个无底洞,拼命吸纳着灵力,没个知足。
谢清霁在快要力竭前收了手,而残镜仍旧是一点动静都无。
他看了一会,无声叹口气,正打算收起来先离开,镜面忽然一晃,似有水纹荡漾开来。
谢清霁动作立时顿住了。
那朦胧人影如水纹荡漾开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
谢清霁一瞥之下,只来得及记下大致模样,那镜面就恢复了破旧平静,什么都没了。
他握着残镜,匆忙走到书案前,抽出来一只笔,在砚台上点了点。
他的砚台是个小法器,里头墨水经百年仍未干涸,谢清霁点了墨,在纸上匆匆落笔,描画出方才所见的大致模样。
那是一枚骰子。
模样并不算很周正,像是初学者雕琢而成,棱角都有些歪,骰身似乎还嵌着什么,圆溜溜的,谢清霁没看清。
这是何物?
谢清霁凝神注视了一会,突然回忆起那天禁地里见着的冰花,那滴红艳的蕊。
他顺手也将那冰花也画了下来。
这两样东西画在一起,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谢清霁回忆了片刻,对那莫名眼熟的冰花仍旧是毫无头绪。
出来的时间不短了,谢清霁将笔放好,将这张纸折起来,想了想,没带走,将它夹在了旁边一册书里,重新变作狐狸,轻巧地从门缝里钻出去了。
一出去,便听见哗啦泼水声响起,谢清霁偏头,方才平静的池水里,爬出来一只大乌龟。
它活了许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动作慢腾腾的,爬到小狐狸面前站住,浑浊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有点疑惑地低头,碰了碰小狐狸的小爪子。
这是谢清霁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了。
可惜时过经年一见,还是相对不相识。
谢清霁心生感慨,抬了爪子正想碰碰老乌龟的头,老乌龟却忽然抖了抖身子。
哗啦啦一片响,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凭空出现,闷头闷脑地砸了小狐狸一身。
小狐狸懵然抖了抖身子,低头,看见了满地木牌玉石拨浪鼓……甚至还有一块花里花哨的手帕,搭在他后爪边。
小狐狸瘫着脸,将它捡起来看了眼。
手帕上写满了字,字迹凌乱张狂,像极了写它的人。
“某年某月某日。”
“师叔你瞧这帕子可还喜欢?若是喜欢,能不能放师侄上去见见你?”
那日期,是他死后许多年里的某一天。
第13章
等谢清霁回过神的时候,面前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见了影。
他恍惚间回忆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浑身一僵,片刻后头也不回就往六峰跑。
而与此同时,飘渺宗内某处,司暮似有所感,缓缓睁眼。
他正身处一处宽敞的冰室里,满室寒意透刻骨,而他恍若不觉,将视线落在身旁静卧的人身上。
躺在冰玉床上的人样貌清隽,神情平静,脸色微微苍白,紧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衣衫端正,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姿态规规矩矩的,仿佛正在沉睡。
——赫然是百年前与天道同归于尽的风止君。
“师叔……”
司暮在心底喊了一声,又偏头看风止君枕边。
那儿有一只上古冰玉做的灯盏,造型简单,上边雕琢的符纹却繁复得叫人分辨不清。
巴掌大的灯托捧着一朵玲珑剔透的冰花,冰花蕊间一点红,宛若相思子嵌在里头,殷红欲滴。
而那滴殷红花蕊之上,又燃着一团白蒙蒙的幽光,幽光里隐约有个看不太分明的人影,朦朦胧胧的。
灯是引魂灯,花是相思泪。
等哪日相思泪落灯火熄尽,便是故人归来时。
司暮看着灯与花,有片刻失神。明明是看起来这么冷冰冰的花,却有这么个缱绻的名字。
还真是像极了他师叔,矜贵清冷如站云端之上,遥不可及,又偏生如此夺目,让人见之难忘时时惦记。
就是不知道他年复一年,点了这百余年的灯,何时才能等得他师叔回来。
他正出神,那花蕊之上的白芒忽然颤了一下,像烛火被风吹动。
紧接着便骤然消散!
司暮倏地回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他抬手握住灯盏的柄,想也不想地就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
然而平时如饥渴婴孩不断汲取灵力的冰花,此时却对他的灵力产生了极大抗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不过眨眼间,那滴红蕊便失去了色泽,整朵冰花如烟雾消散。
不留一点儿痕迹。
——他回来了。
司暮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紧紧盯着没了冰花的引魂灯,心中震惊无以言表。
半晌后,他缓缓抬手,将手指悬空在了风止君颈脖处。
久久不敢落。
直到指尖都有些僵直,他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男人的颈脖动脉处。
细腻的肌肤触手冰凉,如上好的冰玉,冷得司暮一颗心都在发疼,感觉整个人都泡在了冰水里,不断下沉,不见天光。
他指尖微微下滑,将风止君扣得严实的衣领扯开来一点,又仔仔细细地探了探脉,反复确认。
仍旧是毫无动静。
错愕和失望几乎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旋即又被他尽数收敛。
司暮指尖一勾,正要将风止君被弄乱的衣领复归原样,却隐约瞥见了什么,动作微顿。
片刻后他喃喃:“师叔我扒你衣服了哦,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边喃喃着,边将衣领又扯开了一些。
司暮嘴上说得没遮没拦,动作却是规规矩矩的,只稍稍扯开来一点,再多的都不敢逾越,不过那也足够他看清楚红痕了。
瓷白如玉的肌肤上,那道红痕实在是很显眼,因着位置尴尬,它还隐约透露出一点儿暧昧来。
他师叔衣领总是扣得严严实实,这道红痕还是他第一次见。
司暮直愣愣地盯着红痕,心底莫名涌起奇异的悸动,好似那红痕在召唤着他,牵引着他,非要他碰一碰。
他指尖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敢碰,呼吸急促了几分,只忍耐着将风止君衣领重新整理好,沉默了一会,起身往外走。
脑子里乱哄哄的,混乱到极致,期待和惶恐交错在一起,让他迈出一步来,又忍不住想退缩。
他甚至还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一下——这副模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大概要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仓皇之中,他踉跄了两步,紧接着就被一堆零碎物件砸了一身。
一枚形状奇怪的玉石从他身上蹦跶下来,骨碌碌滚到不远处,将司暮的思绪拉扯回来,他低头,一张花里花哨的手帕正悠悠然飘落地。
落地后又恰恰好,将那些张狂的字迹都尽数展示在他面前。
司暮怔住。
满地零碎,除了玉石和手帕,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多是些市井里常见的小东西,绘着彩绘的陶碗,造型独特的纸鸢……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个小孩儿玩的拨浪鼓。
物件各不相同,却都各自刻着字。
除了一个日期,便是某人极尽耍赖的话。
风止君以往的日常生活很单调,在飘渺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闭关,其他峰主或是长老管事们若是贸然上来找他,常常会扑个空,于是就有了个规矩,想见风止君,就得先递个玉牌,传来请见的讯息。
风止君若是有空,就会激活玉牌里的灵力,那玉牌便会回馈消息给请见之人,让他速速上来。
旁人都是规规矩矩传玉牌,留下请见日期和姓名,偏有个人不按常路出牌,非要特立独行,用各种东西来传讯,哪个不古怪他还偏不挑。
留讯也不认真,哪句话容易踩着谢清霁怒点的,就挑着哪句写。
当然他这些东西,往往是要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
司暮弯下腰,将那些东西一件件捡了起来。他动作很慢,若是细看,甚至能看出他手在微微颤抖。
他将东西都捡了起来,捧了满怀,一言不发地掐诀缩地,转瞬便到了主峰之上,风止君旧居屋前。
四周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老乌龟也许是方才上过岸,压得池塘边一片雪印凌乱。
屋里也是悄无声息,司暮没感应到有人在里头。
这儿有谢清霁设下的屏障,长老管事们已多年不上峰顶,寻常弟子们不敢去叨扰风止君旧居、更不可能将他这些东西原封不动退回来。
熄灭的引魂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慌乱的心绪骤然安定下来,司暮走前几步,将手中一直捏着的拨浪鼓搁在了窗台上。
师叔。
司暮抬眼,张了张唇,无声地喊了声这久违的称呼。
他目光灼灼,眼底里盛满了势在必行的强势。
……
一时手快将那些传讯小物件退回去之后,谢清霁难得地胆战心惊了几天——特别是听说司暮出关了之后。
他虽然笃定司暮认不出他,但难免还是有点担心,怕司暮因着那些东西产生怀疑,去主峰一顿折腾。
好在这几天都风平浪静,谢清霁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是没能松下来了,因为司暮不知发什么傻,自出关之后,就追着他跑,怎么避都避不开。
每日早上,宗门都会统一安排新弟子们去上早课,内容是修仙入门常识,教新弟子们学习辨认常见妖兽魔物等等,司暮就守在门口,等课一结束,就将人给提溜走了。
速度之快,让还想问谢清霁几个问题的迟舟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谢清霁蹙眉看向司暮。
按往常,他上完早课后,便会去剑峰练剑——司暮按照约定,在拜师大典结束后就给了他一枚能进入剑峰的玉牌。
不过现在司暮在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起来是要跟着去的架势,谢清霁就想叹气了。
他胸怀坦荡了一辈子,对遮掩伪装这样的事生疏得很,上次九层塔里下意识召了剑意,就险些被司暮逮住,现在哪里能让司暮跟着他去剑峰?
人不识人,但剑意识得。
谢清霁沉默不语,司暮倒不知他纠结这许多,他正和闲着没事干干脆也过来凑热闹的掌事长老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怎么带徒弟。
甚至提出“那些课太简单了不如不去上了让为师亲自来教岂不更好”。
掌事长老摸摸下巴,颇不赞同:“不行啊君上,据往年记录统计表明,年轻人想要得到健康的身心发展,需要多多接触外界。”
司暮沉思片刻,点点头:“你说得也对。”
他两人聊得风生水起,活了比他们不知多多少年的谢清霁听得头疼,正打算趁两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司暮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动静,遂大手一挥。
“老胡去替我把那些宗卷都看了吧,看完随便给批一下。”
司暮朝谢清霁那边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来一个“你懂事点”的眼神,掌事长老笑容一僵:“……”
奈何君上威压巨大,掌事长老空有看热闹的心没有抗争压榨的力,只能怨念着碎碎念离开:“又来使唤老夫……您也不多收几个徒弟,六峰新弟子越来越少,主峰好歹还有剑峰吸引着人呢。君上您该好好反省自己……”
掌事长老一边念叨一边走了,剩下谢清霁和司暮面面相对了一会。
最后双双回屋看书去。
实际上是谢清霁在看书,而司暮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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