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这一切原本便是我分内之事,你们不必如此介怀。”
苏巽立刻躬下身扶起风伯,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
玄霄阁毕竟是他生活了七年有余的地方,其中一草一木一楼一室他都烂熟于心,更是受到了阁中前辈的诸多照拂。这个曾托付了他们的赤胆忠心与济世理想之地,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也不得不教人扼腕叹息。
“与天吴约定的期限将至,梁国中又尽是他们的耳目,此处已不是久留之地。”风伯环视一周,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只是加入玄霄阁之人往往隐匿身份多年,尘世中大多已了无牵挂,倘若离开了玄霄阁,也不知所往,该当如何是好?”
众人此时虽然去意已决,却对未来的去向毫无头绪。玄霄阁平日所为为世道所不容,阁员为了不连累家眷亲友,往往与外界隔绝联系多年。
离开玄霄阁,等同于拔除了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虽说众人武功高强,行走江湖并不算难,可若失了玄霄阁的庇护卷入仇杀恶斗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苏巽心念电转,不由回忆起盘古数日前的来信,心下顿时了然。
原来他的用意绝非与自己见面这样简单,想必当初他表面与玄霄阁彻底断绝联系,暗中却依旧保留着稳定的线人,是以随着反对天吴的浪潮甚嚣尘上,他也从齐国恰逢其时地发来了邀请。
盘古于他有恩,同时齐国也是段云泱的故乡,自己送出这份顺水人情也在情理之中,他索性微微一笑,将此前来信的内容和盘托出:
“不瞒诸位,盘古阁下在离开玄霄阁后并未归隐,而是前往齐国另谋他路。当初正因为对玄霄阁的发展方向莫衷一是,他才会毅然与天吴决裂。如今倘若诸位暂时无处落脚,不妨先行前往齐国,那里同样是毕方的母国,保障诸位安全绝无问题。”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思忖半晌,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毕竟眼下情势危急,他们战力折损,自身尚且难保,若能等闲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实在是莫大的好运了。
“此时事态紧急,若继续耽误下去,只怕天吴等人很快便会发觉。”
苏巽留意到众人踌躇不定的神色,唇角轻勾,抛出最后一句摧心之言:“梁国境内虎狼环伺,为今之计,前往齐国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办法。念及往日情义,盘古阁下与毕方定会对诸位多加照拂,施展才华抱负也算前途明朗。”
“烛阴阁下说得在理,”沉默已久的凌珂蓦然从人群中走出,清冷的目光淡淡睨了苏巽一眼,朗声道,“玄霄阁中的大忌便是遇事犹疑,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还是先逃出这个鬼地方,此后的安排到时再议便是。”
她这番话也算道出了在场之人的心声,应和感激之声此起彼伏,人们很快整理好行装,自行排成一路纵队依次从断龙石裂缝中离开。
苏巽立在队伍末尾断后,元若拙跟随在他身侧,见凌珂与裴殊迎面走来,联想到段云泱的伤势,不由心中不安,惭愧地垂下了头。
见黑衣少女步步走近,苏巽勉力凝聚神志,这才能从模糊的视线中辨认出来人的样貌,原来是此前乔迁香兰院时前来道贺的那名女子。
据段云泱所言,他们从小一道长大,情谊极为深厚,他苍白的面容上于是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温声道:“这位可是凌姑娘与裴公子?我曾听云泱提及,你们与他情同手足。多亏你们送出械鸟将消息传出,我们才能前来营救,苏巽在此谢过二位了。”
“云泱……叫得可真是亲热。”
凌珂凤眸微眯,神色透出些生冷,态度并未因为他的话语而软化几分:“为何今日只有你们前来?段云泱呢,他在何处?”
元若拙一听凌珂言语便着了慌,平昌军中谁人不知,凌姑娘最为宝贝的便是惊羽侯,平时关系亲厚不论,更是见不得他受到半点伤害。此刻若将事情告诉她,保不准她盛怒之下潜入皇宫之中闹得鸡犬不宁,众人的脱逃大计只怕要毁于一旦。
“云泱在与我一同探查时受了毒伤,元公子已经为他解毒,但仍需静养,便没有随我们来到这里,”苏巽仍是那副波澜不兴的语气,温润的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凌珂,话音却不容置疑,“凌姑娘不必惊慌,稍后我们与另一支队伍会合,你便能见到他。眼下事态紧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凌珂却也并非定然要为段云泱出这口恶气,所求不过是一个心安,听了苏巽的话语心下稍定,于是也不再多做纠缠,与裴殊一道跟着队伍走出。
大殿中的人群很快散尽,苏巽确认周遭无人,这才向来处走去,可还没迈出几步,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方才风伯的试探使得伤势再度恶化,他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而凌珂话语背后的含义更令他心绪不宁,翻腾的气血于是趁虚而入,催生出一阵阵沉闷的咳嗽。
元若拙急忙扶住他身体,这才惊觉他血色全无的面庞上冷汗遍布,垂落的手掌温度更是冰冷得骇人。掏出布巾拭去苏巽唇角与掌心溅落的鲜血,他兀自纠结了片刻,才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赤红的药丸:
“此物为焰灵丹,蕴含着极强的火性毒素,但对于施加过缚灵术的身体来说却是滋补的良方,它能暂时凝聚受术者的气血与精气,效力大约会持续五日有余,此后却将加倍虚弱……焰灵丹须得咀嚼送服,过程怕是有些难熬……”
“咳咳……多谢。”
苏巽深知自己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感激地点了点头,便接过焰灵丹嚼碎吞服。
碎裂的药物很快与津液融为一体,温度却一路飙升,刹那间他只觉得一股烈焰从喉头灼烧到脏腑间,灼痛的感受从骨头缝中渗出来,周身忍不住剧烈颤抖,冷汗也很快又浸出一层。
作为医者,元若拙自然知晓焰灵丹带来的痛苦是何等难以忍受,可苏巽愣是连一声呻/吟也未发出,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也不曾放任自己晕去,而是咬牙苦撑,指尖深深刺入掌心皮肉,连指缝间都渗出了血来。
好在焰灵丹的吸收时间并不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基本吸收完毕,从极度的痛苦中解脱,苏巽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近乎贪婪地呼吸着。
不久,随着丹药逐渐生效,他感受到眼前变得清明,先前弥漫全身的酸软无力也减弱了许多,于是向元若拙点头示意,两人便起身从断龙石处离开了议事殿,向密道出口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冲鸭玄霄阁!!!!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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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脱壳
叶知蘅一行人在地宫出口等待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迎来了前来会合的队伍。
玄霄阁众人与墨棠小队彼此间素昧平生,苏巽为双方引荐介绍一番后,才领着凌珂与裴殊来到段云泱身旁。见他虽然面色苍白,睡颜却平和舒展,身体恢复的状态还算不错,二人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反复打量了苏巽几番,确认他没有再受伤,面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叶知蘅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看来大人此行还算顺利,不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打算?”
“诸位,还请听我一言。”
苏巽向他微微颔首,随后暗运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出,确保在场众人都能听得分明:“朗京城及其周边如今被重兵把守,梁国境内怕也会很快戒严,我们无法走寻常关道离开梁国境内。玄霄阁地宫出口便在梁齐二国交界处的连横山脉脚下,各位若是信得过在下,我们不妨穿越山脉直抵齐国国境,再行向北前往枫潞城与盘古阁下会合。”
“此行路途遥远,考虑到诸位奔波辛劳,我们已提前备好了出行的各项物资。”
叶知蘅上前一步,令下属打开队伍中段的数个黑漆木箱,将一系列傀儡制具呈现在众人眼前。只见成摞的干粮与饮水被分格码放在箱中,旁边则盛放着各式弹力飞爪、机甲刀剑、带轮轴的奇形鞋、装有防身机关的甲胄等等。
尽管玄枢部平日里也会为众人配备傀儡佩具,但多数情况下傀儡武器都比寻常兵器重上许多,使用起来显得尤为笨重。而眼前木箱中的傀儡制具显然不是如此,虽说造型略显奇特,却很是轻便小巧,注入内力使用时,甚至会生出轻盈飘逸之感。
这等新奇事物众人从未见过,各自接过分配到的傀儡刀剑和甲胄,都忍不住啧啧称赞。唯有裴殊在接过武器的同时微微拧眉,举目望向叶知蘅,神情中似乎有压抑不住的强烈兴奋:
“这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灵媒傀儡?莫非阁下和南疆叶氏有什么渊源?”
“南疆叶氏”四个字降临如惊雷,叶知蘅倏然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神色一片惨然。
灭门惨案是他心底最为隐秘难言的伤痛,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年前江湖上觊觎灵媒傀儡锻造术之人不在少数,不远千里寻到南疆,却纷纷被灵媒傀儡的传人叶氏家主断然拒绝。
这些所谓豪杰怀恨在心,不久聚众一举灭了叶家满门,企图偷出傀儡图谱。可谁料叶家傀儡术乃口耳相传,灭了叶家的后人便等同于绝了灵媒傀儡流传的后路,此举之愚蠢,不亚于自毁长城。
自后灵媒傀儡术就此没落,叶家是否有传人侥幸存活也成为了无解之谜。
这么多年来制械傀儡占据了傀儡术的大半江山,原本惊艳绝才的灵媒傀儡却近乎销声匿迹,叶家的名讳更无多少人知晓,却不想在此处被他人一语道破——
“你的意思是……”
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裴殊,见他面相虽生得白净斯文,身型却很是健壮,肌理中透出隐约的古铜色,想必是常年从事铸造所致。
莫非此人也是一名傀儡师?
裴殊迎上他的目光,震动的神色略为收敛了些,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竟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是玄霄阁玄枢部首领裴殊,代号离珠,此前玄霄阁行动的武器配备,都经由在下完成。”
“原来是裴公子,失敬失敬!”叶知蘅心中巨震,面前人看上去很是年轻,竟然已经登上了玄枢部的首领之位,想必在制械傀儡方面定然有着极高的造诣。
尽管知音难觅,然而眼下事态紧急,却也容不得二人耽误,他也只能请辞道:“在下叶知蘅,是烛阴大人的下属。只是此刻时间紧迫,需要派发武器的人数众多,只能嗣后再与公子详谈,还愿能谅解我的怠慢之处。”
“不妨事,叶兄先完成手头的事务要紧,日后我们再寻机会细谈。”
裴殊愉悦地笑了笑,垂下头不再交谈,而是仔细查看起手中武器的构造。凌珂在一侧冷眼旁观,见他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叶知蘅领着手下派发完了武器和干粮,便径自前行到达地宫出口处点燃了□□引线。随着他快步后撤,引线处火花四溅,随即刺目的光焰从穹顶猛烈爆发,隆隆巨响从四方环绕而来,连脚下的大地也发出阵阵巨颤。
原本强悍的石壁很快裂开无数缝隙,紧接着碎裂崩解成片,沿着地面堆积成摞,形成一方凹凸不平的斜坡,恰好通向了上方被炸开的狭窄通道。
玄霄阁地宫的出口素来紧闭,除非特殊机/关无法开启,被这般暴力拆卸尚属首度。
等到□□燃尽,烟尘散去,苏巽朝目瞪口呆的众人莞尔一笑,便首当其冲来到斜坡前,稳稳地攀了上去。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前往出口,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将寂静无声的地宫抛诸身后。
与此同时,梁国皇宫内。
黎晟斜倚在随行侍卫搬来的软椅上,正由太医按摩着额角。
先前傀儡手环的爆炸冲击实在太过猛烈,尽管手下已经尽力为他抵挡,却依旧没能抵消掉那恐怖的能量。他几乎是在接触到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好不容易醒转过来,仍然觉得头痛欲裂难以动弹,只能遣人唤了太医过来,在原地修养。
坚逾磐石的宫墙在冲击下化为齑粉,整个西角门被轰击得只剩下了几根稀稀落落的立柱,甚至还有燃烧的余烬未被扑灭。这一番不可不谓损失惨重,先不论毁坏的楼宇须得耗费数月才能修缮完毕,单单是折损的卫兵数量,就足够黎晟肉痛好一阵了。
他今日为了确保行事万无一失,足足领了一千五百名精锐卫兵前来,将西角门包围得水泄不通,孰料包围圈距离苏巽过近,处在爆炸中心的近五百人当即筋脉损毁血肉模糊,大半人重伤垂死,当即丧命者更是达到了三十人之众。
外围的卫兵也没能逃脱厄运,尽管爆炸波经过缓冲已经减弱不少,却仍然足够将他们掀得人仰马翻,浑身挂彩之人也不在少数。统计到目前,伤损人数竟已达到了一千人之多,前来传讯的卫兵两股战战,生怕陛下听闻消息龙颜震怒,自己只怕是小命不保。
耳边一阵阵轰鸣,黎晟闭上眼,仿佛还能望见风暴中心那人绝望而极致痛恨的眼神。
那个段云泱的地位竟然如此重要……他与自己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原本便是这世间最为契合的二人,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生出嫌隙……
烦躁地抬手止住太医的动作,他撑起身来,神情阴鸷地望向西角门外。他被爆炸冲击晕厥,下属们也多数受伤,这才给了他们逃脱之机。
不过既然那段云泱已中了含有化生散的毒箭,想来此刻无药可救,大概早已毒发毙命。他也及时传令下去,现在朗京城的各大出口都有重兵防守,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另外,依着苏巽的性子,定然会将这笔账清算干净,自己只消以逸待劳,不愁来日他会自投罗网。
他这般思索着,焦灼的心绪总算安定了些,斜刺里却突然传来一声仓皇的呼喊:“启禀陛下,方才徐、徐大人伤重不治,殁了……”
此时他仍然耳鸣得厉害,头脑一片混沌,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卫兵口中的“徐大人”究竟是谁。木然地点点头,他随着传令兵来到宫墙的废墟附近,在一具横陈在担架上的躯体前止住了脚步。
这甚至不能被称为一具完整的尸/体,除了头部尚且完好,其他部位早已破损残缺,原本修长的四肢只剩下一截血肉模糊的左小臂,从胸膛到腹部更是露出一块硕大的缺口,翻卷的皮肉上凝固着淋漓的血,在灯火映照下红得发黑。
此人纵然身死,双目却大睁着,失神的瞳孔中看不出喜怒,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周身发冷。
黎晟默然无语地望着他,联想起爆炸发生时他不顾生死挡在自己身前,烈火纷飞中回眸的最后一刹,犹如实质的柔情与眷恋几乎要溢了出来,心头蓦地泛起一股不可遏止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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