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见颜广德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发痴一般,估计很难与他说下去了。只能咬牙忍着疼,索性一指前方不远处呼啸不休的警车说道,“J就在车那里。”
颜广德放了手,笔直往警车的方向走过来。丢下野猫愣在原地,一边揉着被捏疼的肩头一边低声地喃喃咒骂。后来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转身蹿入人群不见了。
后来的事,颜广德都已经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就站在警车的前面。然后好像突然间,他就看见了靳言。蓝白两色的警车门大开着,两个年轻警察坐在车里,另外一个警察正按住几个黑衣人,逐个给他们加手.铐。靳言就躺在警车后的白色担架上,蓝色衬衫上全是斑驳血渍。他看上去就像一堆沾满了血渍的破烂垃圾。没有人理会。
“J!”颜广德颤抖着声音试图唤他的名字。话喊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磨钝的刀片,猛地一下扎入肌肉腱子,疼痛在很久后才蔓延开来。
靳言睁眼看他。
靳言的脸恰好与颜广德打了个照面。那一刹那颜广德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那是,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
靳言的脸被人划了一道至少十厘米长的口子。刀口从左边下巴斜挑上去,然后在右边眉毛恶狠狠地扎进一寸多深的血口子。肉皮翻出来,绽出层层血花。那一刀下得太狠,靳言的右眼眼球暴突,狰狞地挂在眼睑下方,摇摇欲坠。
原本眼球的地方被血迹模糊了。旧血干了,又不断有新的血液涌出来。
靳言按住那个血洞,整张脸痛苦地扭曲,宛如一个堕入地狱的恶魔。
颜广德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J——!”
颜广德试图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然而那只手却停在半空中,僵死半途,哪儿也去不了。
旁边几位警察过来拉开颜广德,劈头盖脸砸下一连串的问话。颜广德什么都听不见,只用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住靳言。
最后他看见靳言露出长而尖利的白牙,笑了。
靳言抬起头,定定地注视颜广德。“我说过,这里只有两个人——YOU AND ME。”
两名年轻力壮的警察强行拉开颜广德,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从始至终,靳言只开口说过一句话。
在颜广德被人强行架开后,他迅速耷拉下脑袋,不声不响,像是已经死亡。但是颜广德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睁着眼睛,睁着那只残存的左眼看向天空。
颜广德顺着他的眼睛看上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被霓虹灯割裂的残破的流云。
颜广德突然记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对他许诺——“J,如果末日审判来临,我愿意为了你承担罪责。我们会拥抱着一起坠落,掉入永无救赎的地狱。”
**
裤兜里的手机一阵剧烈震动。
颜广德终于从那黑暗的宿命般的一天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哆嗦了几次,才终于从裤兜中掏出手机。
“喂!”
声音很哑,像是当年的黑烟仍哽在喉头,突突地往外冒出残烬。
电话那头是靳言欢快的声音。是此生此世的少年靳言。“颜,你在哪里?我找到礼物了!你人呢?可以回来了!”
“……好!”
颜广德转身,走向今生今世与靳言的爱巢。
这是千禧年,位于罗马街头的一间出租公寓。门前有尖角朝天的铁栅栏,栅栏上开满了红蔷薇。天空很明亮,阳光像不要钱一样扑洒了全身。
门内,有他前世今生无数次轮回后,都无法逃避的那宿命中的爱人。
黑暗地狱被颜广德甩在身后,那一幕幕汹涌往事,都在门框前静止。
“颜,我找到了这个!”
靳言斜倚在门边,手中高高举起一枚戒指,笑的露出两排白牙。“你当真要同我结婚?不是为了哄我?”
颜广德立在台阶下,眼泪有一瞬间夺眶。
“J,我爱你!”
你是我毕生唯一的救赎。
第43章 第四次读档8
“颜, 我想把自己送给你!”
颜广德上台阶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抬起头, 靳言仍欢畅地笑着,手中举着那枚戒指。戒面的金属在阳光下泛出冷白色的光。
“宝贝儿!”
颜广德掩下心中苦涩, 走过去, 凑到靳言面颊边吻了他一下。然后恶意地叼走他的右耳垂。“我还没求婚呢!”
颜广德沉沉地笑着。
笑意沉沉,从胸腔透出,震动到靳言身上。两个人挨的如此近, 头顶阳光倾泻,仿佛这才是少年第一次初遇。
靳言眯起细长的眼, 轻佻而又放.荡地乜向他。
然后靳言往他怀里靠了靠,将全身重量倚靠在颜广德怀里, 轻笑道, “我想颜,你搞错了哦!”
颜广德挑眉,唇边挂着笑。
“今儿个,是本公子向你求婚!”靳言笑的越发动人。“你忘了,戒指在我手里, 结婚也是我先开的口!”
颜广德哑声笑道:“谁同谁求婚, 不一样吗?”
“不一样!”靳言笑的露出一口尖牙。“开口求婚的那人, 是夫。被求婚的,是妻子。”
“你想让我做你的妻子?”颜广德哑然失笑,眉眼轻抬。
靳言肆意地倚靠在颜广德怀里,反手仔仔细细地摩挲颜广德在夏光中略显冰凉的肌肤。半晌, 静静地道,“我如今的身体……”
颜广德渐渐收住笑。
“要压你,估计是刚不动了。”靳言唇边仍挂着一抹甜蜜的笑,细长眼角微眯。“既然注定要被你压,那么,至少在名分上,你就让让我!”
“……宝贝儿!”
颜广德只觉得唇齿间都是酸意,像一口误吞了大把刚摘下的青梅,逼的人眼泪往脑袋里冲。
“颜,你就让我一次,好不好?”
“……好!”
颜广德紧紧搂住靳言,两人在阳光下相依偎,有那么一会儿,谁都不想开口说话。
铁栅栏上的红蔷薇生机勃勃,在阳光下怒放。空气中弥漫着不远处咖啡馆的香味,与若有若无几不可辨的花香。靳言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很快,他就连这些香味,都快闻不到了。
机能体衰败的特征之一,是常人五感的丧失。声色香味触,他第一个正在失去的,是声音。很多次颜广德亲吻他,说着喃喃的情话,他都只能微笑。
假装甜蜜地微笑,或者回吻这个人。
——这个看似强大到能够驾驶宇宙飞船冲出这颗星球的男人。
他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鼹鼠,只能幻想着,来年春来到,去年飞走的燕子会再回来,在麦田里叼回他的一颗心。
靳言想,他是鼹鼠,是黑洞,是麦田下可恶的泥泞。而这个名叫颜广德的男人,则是阳光,是春回,是在麦田里展开翅膀滑翔的燕子。
他已经快完蛋了,可是他依然在身处于黑暗时,渴望那只象征春天的燕子。
越是濒临死亡,这渴望就越是强烈!直至再不屑遮掩。
“颜,你愿意嫁给我吗?”
颜广德没忍住,笑道,“宝贝儿,台词不对!咱们俩都是新郎!”
“嘘!”
靳言将食指竖在颜广德唇边,笑眯眯地道,“颜,你不乖哦!说好了,今儿个你什么都依我!这才第一句,你就不听话了!”
颜广德垂下眼睫,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根死尸般惨白的手指。毛孔渐渐变得模糊,一根根青紫色血管在皮肤下条缕分明。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笑道,“我愿意!”
“好乖!”
靳言奖赏似的,挪开手指,在颜广德脸颊吻了一下。“现在请新娘掏出另一枚戒指,两人交换戒指!”
颜广德从左胸前口袋里掏出另一枚同款结婚戒指,忽然抬眉笑了一声,举起双手,做出挂白旗的姿态。“宝贝儿,我就插一句话,那个……你貌似忘了说誓词!”
“不需要誓词,”靳言满不在乎地耸肩笑笑。“这几千年,人对神明发誓,人与人之间发誓,有几个是遵守了的?”
颜广德想反驳。
靳言却用一双蓝眼睛盯着他,歪头笑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便是我名义上的妻子……”
“不是名义上的!不只是名义上的!”
靳言不以为意。“总之呢,本公子在一天,你就是我的。”
“嗯,你的!”
颜广德唇角上翘,然后深情地吻住靳言那张既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小嘴。在拥吻中,颜广德双手缠在靳言背后,缓缓地将那枚戒指套入靳言左手的无名指。
他套得很缓慢,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郑重的像是恨不能将这时光拉得再长一些,然后用擀面棍搅匀了,摊薄了。一寸寸,一缕缕,珍而重之地收藏好。
“婚礼你想在哪里办?”
“教堂。”
靳言靠在颜广德怀里,嗤笑一声,又道,“虽然十字架丢了,但好歹我名义上那位母亲是信教的,是个虔诚的教徒。”
他垂下细长眼角,笑容不知为何格外讽刺。
颜广德看不得他这样笑,便将人吻住。
**
两人缠绵着走入公寓,在满是玫瑰花香与淡淡飘起的白纱窗帘的氛围下,颜广德轻吻靳言的脸颊,将人抱坐在双膝,指腹从他嶙峋的脊椎骨抚过。
“所以颜大才子,”靳言抬起细眉长眼,笑容绚烂。“我这算是求婚成功了吗?”
“成功了。”颜广德宠溺地笑。“婚礼的事交给我就行了,一个月后还是?”
颜广德说着下意识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老黄历。
“你还信这个?”
“我是个老古董嘛!结婚是人生大事,总要挑个黄道吉日。”
上辈子他从来也没结成婚。不知是不是古老习俗当真起了效应,他的父亲在村子里不久就阖然长逝。后来他与朱丽的婚约一直也没正式解除过,忘了解除,或者仅仅是因为两人不想再见面。
直到2017年……
在那漫长的16年,每当有新的追求者出现,朱丽都不屑地以“我有未婚夫”的理由打发掉。
而颜广德?
颜广德那时仓皇四顾,发了疯一样全球翻找靳言的下落,根本没有在意过。
如今想来大概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他对待婚丧嫁娶过于漫不经心。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却如此儿戏,老天爷也看不过,所以才收走了靳言。
上辈子2001年纠缠的三个人,后来都谈不上好。爱恨凋零,没有归途。
“下个月初一吧?乙酉月己丑日,是个好日子,宜婚嫁。我们去附近的圣玛利亚教堂。”
“好,都听你的!”
靳言想抬手轻抚颜广德那双难得泛起笑意的银灰色眼睛,手指却抖了一下。他立即将惨白手指缩回身后,不想让颜广德发现如今他手指痉挛,连握住一把切开蛋糕的刀叉都做不到了。
那枚结婚戒指攥在拳心内,触感冰凉。
**
颜广德到底还是给远在华国雪山下偏僻乡村的父母捎去了一份口讯。
电话在那头嘟嘟地响了很久,空荡荡的铃声回响,最后被村子里唯一一家拥有公用电话的杂货铺老板接起。
“喂?”
“是我,小德啊!”颜广德淡漠而疏离地道,“可以帮忙转一下我阿姆吗?”
“哦,稍等!”
电话放下来,听筒那边呲啦呲啦杂乱的电流声,静悄悄的,似乎连雪山下的风都一并通过电话线捎过来。
颜广德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同电话那头欣喜地奔过来的阿姆说清,他要结婚了。
阿姆十分惊讶,反复地问那个姑娘是谁,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又絮絮地问颜广德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阿姆以为他还在冀北城,却不知晓他早已远渡异国他乡,在罗马拥着一个同.性.恋人。
颜广德等阿姆的话都说完后,镇静地指挥。“阿姆,你拿起电话,小声些,不要与任何人说。”
他的阿姆也紧张起来。“到底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个男人。我很爱他。阿姆,哪怕你不赞同,我也希望能得到你和父亲的祝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抽气声,随后阿姆终于没忍住,还是哭出声了。
“你以后可怎么办?”阿姆的声音夹杂在破碎的哭泣声中。“那就没有小孩了!那以后老了,谁养你?小德,你可想明白了?”
“我想的很清楚,很明白。”
颜广德内心酸涩。前世今生几辈子,他都没有机会同阿姆坦白过他爱的人,是个男人。
上辈子在阿爹去世不久后,他的阿姆也撒手人寰。他彻底成了孤儿。没有家乡,没有归处。
上一世所有的错误,他都想尽量弥补。
“阿姆,婚后我会带他来家乡。你知道就行。”
“那你阿爹?”
“如果阿爹精神好,就同他说吧。”
那通电话在最后,只剩下颜广德长而久的沉默,与阿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阿姆最后道,“小德,你高兴就好。我们只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我很高兴!”
颜广德垂下眼皮,眼角余光瞥见靳言摆在卧室门口的灰色拖鞋,淡淡地笑道,“前所未有的高兴。”
第44章 第四次读档9
又过了一个月, 颜广德与靳言都穿着白衬衫黑西装, 并肩走出家门。
靳言碎金色长发朝后梳成大背头, 露出光洁额头。颜广德则依然是利落到近似薄情的板寸。靳言挽着他胳膊,两人在教堂内举行了极其简单的婚礼, 只有牧师在那里念诵长长的结婚誓词, 没有来宾,没有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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