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这些年,颜广德已陆续培养出了能源更优良基因更强大的试验体,他仍亲手摧毁了它们,仅留下一号。彼此朝夕相对,甚至情.事不断。他无数次抚摩那处隐秘的残缺,大脑皮层于瞬间获得至高无上的愉悦感。
渐渐地,颜广德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记得真正的靳言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记得,那人叫靳言,是第一世家靳家的幺子,有孔雀一样华丽的羽毛,喝遍了地球各个红酒酒庄,品鉴爱弹钢琴的所有漂亮男孩儿。——当年的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放浪形骸,肆意妄为。
那个名叫靳言的人,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熊熊烈火,烧尽了颜广德一生的命。
这十八年他将这样一个复制的赝品压在身下,靳家曾因此事一度怒不可遏,下令驱逐颜广德与他的蝌蚪旗下一切产业。然后在2032年,第一颗意外撞击地球的小行星提前到达,砸的所有人措手不及,颜广德携带他改造过的天文级计算能力的服务器与他的蝌蚪集团再度杀回华国人的视线内。
一别二十年,颜广德再次杀回华国的时候,气势汹涌,其锐不可当。
2032年成功利用天文级计算能力的处理器计算出精准的将小行星在地球大气层外轰成粉尘的壮举,是颜广德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奠基了他如今的身家地位。
然而2050年的这次小行星撞击,他却来不及提前准备,甚至不能自保。
耳边地裂声隆隆叫嚣,七十二岁的颜广德缓慢却冷静异常地松开试验品一号的手,独自立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脚下玫瑰园的泥土如蛛网般断裂,均匀蔓延成阿基米德螺线。市政府那栋标志性的一百五十层大楼从中拦腰折断,随后断裂成三折,自遥远东面层叠倒下,多米诺骨牌一般加剧了附近楼群的坍塌。
漫天黄尘与泥沙中,对面那个酷似靳言的试验体一号终于调试出此刻的表情,一脸茫然地怔怔地望向颜广德。“颜……”
颜广德沉默地近似残酷。他按下左手无名指戒指内的隐秘开关,一千公里外的沙漠边陲,那座被命名为蝌蚪的实验室内试验体十三号懵懂睁开双眼,诧异地发现营养舱居然自行打开了。试验体十三号挥舞初生的手脚,似是觉得好奇,咯咯笑着爬出米白色的营养液,从舱内探出半个身体。
试验体十三号立即被一个军用机器人接起来,用护盔牢牢包裹住,随后塞入一个平滑的轨道。圆球状的护盔内,十三号懵懂地望向外界,只看到无数个与它一般无二的圆球平稳地滑向一条蜿蜒而行的轨道。最终眼前一黑,圆球们纷纷滚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宇宙飞船内核。
2050年,冀北城陆沉。倾了一座城池,颜广德再次站在前世的地狱。
“颜……”试验体一号掉入玫瑰园中的地裂深处,一只手仍徒劳地往上攀。他隐约意识到此刻所有的程序都不能再计算出正确结果了,生平第一次,这个失败的基因人大脑皮层内电子脉冲波上涌,激发了他临时变异的思考能力。
也许是晚餐前那一次能量补充的太过慷慨,试验体一号居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整个身子悬空挂在地缝边缘,仅剩下一只手抓住了地面,他高昂起头颅,最后望向那个创造出他的男人。“颜,我爱你……”
不断裂开的地缝逐渐扩大,颜广德站在一处尚且完好的小块地皮上,终于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
“主人,”试验体一号泪流满面。他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他眼球中的显示屏碎裂了大半,地面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在他眼中如今只剩下斑斓色块。“我爱你!”
在基因人的生命中,生为其他人的复刻品,死后也无人纪念。终其一生,都是作为被人思念的幸运儿们影子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试验体一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间对颜广德改了称呼,他的基因编码与各种对话反应中从未存储过“主人”这一称呼。
试验体一号在短暂的一生中,除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外,只见过无数没有生命体征的机器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启用了自主思考能力,却是如同每台机器人那般,恭谨地称呼那个男人为,主人。
试验体一号最终居然领悟到了哲学层次。他想,那个刚睁开眼的十三号,也许会比他幸运。今天主人在提起它的时候,银灰色眸子里竟然有了笑意。
主人笑起来,真好看。
就算主人弃了他,他也无法为自己辩驳。甚至不能要求主人救他。主人是一名真正的人类,是这世上越来越稀少的纯人类。他渺小的随时可被牺牲的生命,自然无法被主人放在眼中。
地缝再次扩大,泥土如陨石般纷纷不断砸落,彻底淹没了试验体一号的身体。在他被浓浓黑暗吞噬的那一刻,耳边依稀传来主人那熟悉的声音——“J……靳言……!”
好模糊!但是主人,居然破音了?!
……主人,他哭了吗?
试验体一号头颅碎裂,眼珠滚出眼眶外,棱线分明的双唇却微微张开,露出一副极度诧异困惑的神态。似想最后看一次,主人那双永远淡漠的银灰色眸子中,他从未见过的眼泪。
公历2050年一个普通的夏夜,小行星意外突破地球大气层表面,降落地点位于华国西南。冀北市首当其冲,当夜山崩地坼,市政府大楼为圆心的方圆数十里尽皆化作废墟。蝌蚪集团培育的基因人试验体一号死于颜家别墅玫瑰园地裂后泥团的撞击,所以他并没有看到,于他坠落深渊的最后一刻,颜广德倏然朝他大力奔跑过来。
当晚10点15分,颜广德撕开累赘的黑色大衣,扔掉西装外套,双手划船般奋勇拨开空气中的阻力,甩动两条一米四的大长腿,拼尽全力朝原本早已被他放弃的试验体一号扑过来。
不断有泥土下陷,他奔跑在一块块坍塌的地缝,双手灵活抓住所能攀援的一切附着物,蹬腿跨过一道道沟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试验体一号甩脱眼眶的那颗眼珠。
眼珠是蓝色的,纯澈明净,一如少年青葱时光的天空。
和2001年,靳言被气流炸裂,脱眶而出的那颗真实眼球一模一样。那么明净,那么纯粹,曾无数次于彼此情浓时凝视着他。
颜广德于那一刻,再次感受到了四十九年前那股熟悉的惶恐。“J,我爱你……”他喊得嗓子破音,声嘶力竭,身体趴伏在地缝边缘,完全忘了此刻他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召唤机器人将他安全转移。
身价位居华国第一人、全球前三名的天文计算机博士颜广德,由于他晚年仅有的一次不理智,叫迎面而来的别墅碎块砸中胸口。无数折断的玫瑰花枝插.入他胸膛与面颊,血流成河。
依据数据统计,99.99%的男性纯人类会因全身失血2/1而陷入死亡弥留之际。颜广德只觉得浑身血液渐凉,手里余温不再。他紧握着掌心中那颗试验品一号的眼珠,仿佛又看见了那人推开酒吧的门,穿花拂柳般经过舞池中扭动的人群,大咧咧坐在他对面,摇晃手中的德国黑啤,朝他笑了笑。
公历1999年,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露出两排整齐的尖牙齿,白得稀奇。
“好久不见,颜!”
第5章 第一次读档1
颜广德缓慢撩动眼皮,头疼地嘟囔了一声,耳边嘈杂乐声人语如同浪潮般涌入。他迟疑地转了转脑袋,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于一个音乐嘈杂的酒馆。酒馆灯光昏暗,远远地穿透人群从贴着彩纸的玻璃窗望出去,发现街上还开放着古老的合欢树。合欢树上,纤弱地开着一蓬蓬淡粉色的花。
在公历2050年,市政府早已没有财力可以奢侈地将自然生长的树木大咧咧放置路边。他所在的年代,街边都是空荡荡的白色地面,每隔十米便有一个机器眼,体贴地为行人指路,监控地面交通状况。——所以这是哪里?
颜广德发现仿佛自己用手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铺天盖地的音乐席卷而来,灯光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在扭动。年轻男女兴奋地尖叫,甚至没等坐下就加入舞池中扭动的人群。灯光打在颜广德的眼睛上,他举手遮住额头,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原本围在他旁边的七八个年轻男女都笑起来。
颜广德也笑了,银灰色眸子里恰到好处地透出一丝被深藏的困惑,及审视的冷静。
他微笑着拒绝身旁那七八个略显得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女的邀请,一个人坐下。侍者穿花拂柳地走过来,问他是否要玩飞镖或掷骰子。颜广德更加诧异,于七十二岁位高权重的天文计算机博士而言,这些消遣无疑非常无聊,而且太过古早了些。
颜广德更喜欢一个人。哪怕朋友们常常因此而取笑他。于后半生的四十九年内,他习惯了当媒体报道中古板的“老夫子”。——颜博士来自上个世纪,人们取笑他道。
一个外表华丽的年轻男孩儿在这个时候迎面走来。足有一米九五的个子,穿一条闪着破洞的牛仔裤,眉目五官无一不肖似靳言。颜广德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当他经过的时候礼貌性地把放在过道口的两条长腿收回,好让他过去。
一个赝品罢了。
在他成名后,常有人故意将这样的赝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他见过太多,也愤怒过失望过太多次。在岁月长河里,早已练就的波澜不惊水火不侵。
只是这次这个人,明显有些不同。这家伙有很白的皮肤,络腮胡,右耳朵垂上一粒很亮的钻石。眉目奢华,漂亮的就算破衣烂衫也遮掩不住那股自内而外散发的华彩。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初遇时的靳言太过相似。
年轻男孩儿看了颜广德一眼,神秘地眨眨眼,问:“一个人?”
颜广德略为惊讶,客气地用英语回答:“是。”
那男孩儿就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男孩儿坐下的时候,颜广德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半醉,白色的T恤上混杂了三个牌子以上的啤酒的味道。看来是个常在酒馆游荡的家伙。颜广德一直固执地不喜欢与不同文化的人交往太深,因为很难找到彼此的尺度所在。宁可远远地欣赏。
也许是眼下的场景太过混乱,颜广德下意识摸索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却摸了个空。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异常年轻光洁。他更加觉得茫然不可解,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那个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一眼。
“你,一个人?”颜广德一开口,就发现自己英语很烂,烂的和当年没遇见那位华国第一贵公子时一样,居然还带有浓重的华国腔调。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比划着用上肢体语言。
男孩儿显然被取悦了,哈哈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尖牙齿,白得稀奇。“不,”他晃了晃右手食指,“两个人。”
颜广德看着他。
“你和我。”(YOU AND ME.)
——就连台词,也和当年初遇靳言时一模一样。
颜广德的脸沉下来,长得像可以理解为是基因重塑,或者经过面部雕刻重生了五官眉目。但是J与他初遇时的台词,这个人从何处得知?
“你究竟是谁?”颜广德换成中文质问。
男孩儿懒洋洋地将手脚摊放在椅子上,乜了他一眼,带着微醺的醉意撩他道:“怎么,颜大才子不认识我?”
颜大才子这个名头,就更古早了。还是颜广德在大学时代的称谓,在之后漫长的博士生涯中再也没人提起。于2032年他成功率领团队计算出击溃那颗小行星的撞击轨道后,人们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一声,颜博士。权贵家族则都习惯性地称他一声,颜公子。
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调侃他。除了那个死心不改的Johnny,甚至再也没有一个活人敢当面撩他。
颜广德冷冷觑着他,笑了一声。“怎么,我该认识你吗?”
“我叫靳言。”男孩儿懒洋洋的,仿佛只是随口在酒吧撩了一个陌生男人那样,轻描淡写道:“那个靳字有些忌讳,你也可以叫我J。”
颜广德倏然站起身。
他全身抖的厉害,头脑里一个个画面汹涌而来,仿佛拍打礁石的浪潮终于找到了一处凹槽,疯狂朝那处礁石的脆弱处猛力击打。喷涌的他眼眶中一阵冷,一阵热,眼底干涩,似有怒火点燃,又似有微咸的海水浸透眼球。
——他怎么敢?!
这个外表酷似靳言的赝品,怎么敢大言不惭地开口盗用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颜广德一生的禁忌。也曾是他年轻时,唯一为之疯狂追随过的图腾!
“……我杀了你!”颜广德扑过来,双手大力卡住男孩儿脆弱的脖颈。
“咳咳,”男孩儿猝不及防,脸颊因为缺氧涨的通红,络腮胡一抖一抖的,气的够呛。他卖力抓住颜广德的修长手指,与他缠斗起来。
两人扭在一起,摔在酒吧的圆桌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随即桌子上的酒瓶、烟灰缸、骰子全都咕噜噜滚了一地。
“……老夫子,老夫子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发出尖叫声,从舞池中慌慌张张朝他们跑来。
颜广德骑.坐在男孩儿身上,气的脸色雪白,银灰色眸子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冷冷盯着男孩儿细长妩媚的眉眼。那眉眼,他曾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惊醒,然后手抚摩在试验体一号的脸上,孤寂地,从未被救赎过。
可是眼下这个人身上,有着活人的体温。不同于试验体一号,这人眼眶内的淡蓝色眼珠鲜活而又明媚,分明是活人的眼珠,或者说,分明是个人类的眼珠。
……这怎么可能?!
颜广德一个失神,叫那男孩儿趁势翻身反压在下面。“哟呵,想不到你好这一口啊!”男孩儿流利地爆出一口京片子,随即又开始乱七八糟地用英语咒骂了一声,带笑道:“你真是一个大惊喜!老天,今晚我太多惊喜了收获!”
这人中文乱七八糟,英语乱七八糟……可这熟悉的乱七八糟的语言,令颜广德突然间有了一丝不敢期待的奢望。
他沉沉地从胸腔内发出一声低笑,声音醇厚如酒。“既然这么喜欢,不如今夜就跟我回家吧!”
颜广德头凑过去,衔住男孩儿雪白的耳钉,含在唇齿间轻轻摩.擦了两下,含糊不清地笑道:“无论你是谁送来的,这份礼,我收下了。”
远远奔来的红发大.波.浪.女孩儿终于赶到,见到颜广德被人压在桌面上,还在兀自调笑,那女生气的跺脚。“老夫子,颜广德!你给我起来!”
随即又转过身,双手叉腰,高跟鞋狠狠踢在男孩儿腿上,怒气冲冲道:“臭流氓!你凭什么欺负老夫子!”
女生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身材傲人,化着得体的淡妆。凑近了的时候,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新鲜好闻的橘子味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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