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
仙道墨蓝色的鬼瞳有些黯淡。他把流川再次抱了起来,仿佛搂着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声音低得像一缕掠过山河的风:“明天我去给你抓些鬼灯鱼回来下酒。”
却听河童小心翼翼地说道:“战鬼大人,岚河里的鬼灯鱼……早在十几年前就灭绝了。”
仙道看向河童,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他的情绪:“当真?”
河童目光闪烁,不敢与战鬼对视,垂着眼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逝去的时间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仿似群山坍塌,轰隆隆的朝仙道覆压下来,他不堪重负,胸臆间窒闷难耐,喘不过气来。
七十年了。
这与世隔绝的七十年。
4.
夜渐渐深了,红叶林中漫起了潮湿的夜雾。酒足肉饱的妖怪相继起身告辞。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吵嚷嚷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屋舍又恢复了起初的安静。
流川以为仙道喝醉了,也想趁机离开这里。
孰料稍稍一动,狐狸尾巴就被一把拽住了。
仙道睁开眼,带着醉意的笑多了几分散漫的慵懒:“想跑?”
流川扭头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仙道的手,尖利的牙齿咬穿了皮肉,妖血馥郁的血腥气在他口中扩散。
仙道任由流川咬着,眼神波澜不惊。
流川忽然觉得很渴,入喉的妖血像是激起了他强烈的嗜血欲——他吞下滚烫的血,一股可怕的力量在体内迅猛升腾。
仙道发觉了异常,眸光一动,掰开流川的嘴,迫使他松开牙齿。
流川黑色的瞳眸变得混沌不清,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正在渐渐化开,而后染上了诡异妖冶的红。
漂浮在窗外看热闹的油赤子在半空中绕了个圈,怪声怪气地问:“嘻嘻,小狐狸怎么啦?”
仙道一挥手,卷起的妖风将这只火球形状的小妖怪吹得老远。
油赤子晕头转向,哪还有胆子继续起哄,悄无声息地灭了火光,窜进草木中不见了踪影。
流云遮挡住了明月,一屋子的蜡烛和挂在檐下的灯笼同时熄灭。
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回响着流川低沉压抑的嘶吼声,他的眼睛越发红了,似两簇燃烧起来的火焰。
仙道的妖气像是幽蓝色的萤火群,密集的飞向流川,重重裹住他发颤的身躯。
流川倏地睁大了双眼,妖气散去时,他眸中的红光退却,眼瞳恢复正常,瞳色变回了纯粹的黑。
仙道又倾身渡了一口妖气给他。
侵漫流川的骨骼差点将他撕碎的这股力量如疾风过后的水面,逐渐平息。
月光只消隐了片刻,很快就穿透云雾,照亮了战鬼英俊的脸。
流川神情略显恍惚,一种奇特的熟悉感浮上了心头——这双鬼瞳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仙道见小狐狸的样子懵懂又呆蠢,啼笑皆非,伸手扯他的尖耳朵,语气中掺杂着一丝无奈:“以后还敢随随便便喝我的血吗?”
“这有什么不敢……”流川一愣,瞳孔收缩了一下,“我能说话了?”
“往后每一夜我都渡一口妖气给你,不出三十日,你就能妖化成人。”仙道抱着流川站了起来,迈步走向内屋寝室。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用前爪勾了勾仙道的手指:“你是不是把我错认成别的妖怪了?”
“不是。”仙道笃定地说道,“你就是我的心上人。——准确来说,你是住在我心上的狐妖。”
仙道的回答非但没有令流川信服,反而加重了他的疑虑。
战鬼是活了几百年的大妖怪,名声大噪之时,他都还没出生呢,怎么可能有过如此亲密的关系?
或许战鬼被封印了太久,时间线紊乱了。
流川被带进了寝室。
仙道点亮了矮桌上的蜡烛。在烛火微弱的光亮中,流川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古画。画上的场景是雪后的藏海城,满城灯火,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横跨山月河的红桥上也覆盖着白雪,桥中央立着一个身穿纯白色和服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柄武士刀,头发偏长,黑如鸦羽,但五官没有细致勾画,像是隔着一层雾气。
流川盯着画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似曾相识,他问仙道:“这人是谁?”
仙道勾了勾嘴角,鬼瞳中显出比月色更加温柔的缱绻笑意。
“挂在我寝室中的,自然是你。”
流川茫然,一抬头正好对上仙道的双眸,仿若一双鬼爪倏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心跳骤停后又迅速松开。他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残旧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大片野桔梗花丛上。月色清澈得厉害,小而白的花朵在月光里浮现出模糊的轮廓,错落的花枝上萦绕着幽蓝色的森森妖气。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是从他身后的莽莽夜色中传过来的。
温和又低沉,像极了战鬼的嗓音。
流川心神一震,野桔梗花丛轰然碎裂,所有的白花犹如露水般蒸腾消失,耳畔只剩下山风的呼啸声。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仙道捏了一下流川的后颈:“想起什么了?”
流川缓过神,摇了摇头,伏低身子,眸光忽明忽暗。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仙道早已熟睡,呼吸间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许是夜里喝多了。
流川慢慢地挪动身体,爬出仙道的臂弯,纵身一跃,撞开窗子溜了出去,他一口气跑到红叶林外,沿着逼仄的小路往家里赶——其实流川没有家,他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来的,自记事开始,他就跟两只狸猫一起住在小夜川附近。年长那只叫秀治,另一只叫佑吉,他们妖力不高,平日里都是狸猫的样子,偶尔会化成矮小的男子去藏海城里逛逛,倒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顶多就是把叶子变成铜钱,从集市上骗些酒食回来。流川的小屋子是秀治用木头给他搭的,里面铺了柔软的棉絮草,挂在门上的那朵不会枯萎的月石花是佑吉采来的,到了晚上,花瓣会发光,像一盏朦胧的小灯。比起战鬼宽敞气派的住所,流川更喜欢自己的小木屋。
流川敏捷地奔走在夜雾弥漫的山径,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行动,不免有些心慌,生怕半路突然蹦出骇人的恶妖厉鬼。
夜雾越来越厚重,雾中漂浮着时隐时现的青色鬼火。
流川总觉得这团诡异的白雾中藏着什么东西,他加快脚步,一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小夜川,钻进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天明。
乳白色的雾气中传出毛骨悚然的可怕笑声,形如鬼魅般逼近流川,眼看着要将他吞没。
流川的额头上忽地出现一个幽蓝色的咒印,一尊身披战甲的战鬼虚像现身,挡住了这团雾。
流川只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惨叫,停下脚步扭头看去,雾中滚出一只头上长得尖角的般若。
般若受了重创,圆鼓鼓的眼中淌出了绿色的血水。
流川不明所以,直愣愣地望着半空中这尊威严的虚像。
——这与阴阳师从妖怪死后的怨气中提炼出来的御魂不一样,是活着的妖怪与妖怪之间的守护契约。
而附着在虚像上的凛冽妖气显然属于战鬼。
流川抬起前爪,低头拨了一下发烫的脑门,他着实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仙道签订了契约。
正在流川纳闷的时候,风声由远及近,树枝被刮得哗啦作响。
流川闻到了战鬼的气味——大妖怪的至纯妖气蕴藏着令其他妖怪艳羡的力量。
幽蓝色的妖气带着凶戾的杀气一路绵延过来。
冒犯了流川的般若甚至来不及开口求饶,就死在了仙道手里。
解决了般若,仙道挥手驱散妖气,将流川抱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愠怒的责备:“乱跑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只般若一口就能吞了你?幸好你喝了我的血,与我有了血契,要不然……”
仙道的声音变低,轻如梦呓:“小枫,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语气中的脆弱与他大妖怪的身份并不相符。
妖怪皆知战鬼威名,仿佛生来就无人能敌,所向披靡,当年封印他的那个阴阳师不过侥幸得手而已——倘若樋口没有借助旁门左道之力,也没有得到战鬼爱人的血,他的封印怎么可能将战鬼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这么多年。
流川以为仙道落泪了,不知怎地,心口一痛,似是被尖锥戳刺了一下:“你救了我,我不会再跑了。但是我想回我的小木屋。”
“你的小木屋在什么地方?”
流川说了大致的位置。
仙道抱着他,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行,藏在草堆里的磷火一团接着一团的飞了起来,替他照明。
妖怪慕强,尤其是这类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妖怪,对强大的大妖怪既恐惧又崇拜。
他们甘愿臣服于大妖怪,为其效劳,受其驱使。
抵达小夜川,流川跳落到地上,轻车熟路的带着仙道去了狸猫居住的地方,他的小木屋靠着右边的那堵墙。
两只狸猫的住处百年前曾是一座供奉某位菩萨的寺院,房顶上栖居着一只食人的元兴寺,经常吃掉来山中参拜的善男信女。民间谣传菩萨与元兴寺是一伙的,住持说不定也是恶鬼变的。这座寺院渐渐成了无人再敢造访的深山野庙。元兴寺断了食物来源,就化作黑雾去往另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
秀治和佑吉大抵睡了,四周静悄悄的。
磷火们绕着仙道转了一圈,一齐遁入夜色中。
流川用头顶开小木屋的门,钻了进去,月石花轻轻晃动,荡开一圈圈的光雾。
木屋实在太小,只能容纳流川这样的小狐狸,仙道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他盘腿坐在了门口,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脸,通过敞开的门,笑望伏趴在棉絮草上的流川。
流川被他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仙道妖气收敛起来的时候,鬼瞳是墨蓝色的,眼波平缓,情深似海。
“血契怎么解除?”流川找了个话题。
“我也不知道。”仙道把手伸进了流川的小木屋里,逗猫般勾了勾他的下颔,“不想跟我签订契约?”
流川用前爪拨开仙道的手:“我太弱了。这样的契约不公平。”
“弱?”仙道收回手,他的眼瞳明澈得恍如春日夜晚的那轮新月,笑着说道,“这只是暂时的。你很强,打败过许多大妖怪。或许是命中注定罢,你刚好输给了我。”
“你没骗我?”流川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丹羽山上只有他是狐妖,却一点用都没有,前两天他还被一只抢他鱼的河童按进小夜川打了一顿。要不是秀治跟山童来得及时,他说不定会淹死在这条河里。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仙道忍不住又摸了几下流川毛茸茸的脑袋,“你输给我的那个晚上,我还在山下的野桔梗花丛里吻过你。”
流川的心兀地漏跳了一拍,爪子一勾,小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世人皆说女妖勾人,诸如络新妇、诸如雪女,然而统统不及战鬼的蛊惑手段。
仙道低低的笑声传进了流川的耳朵里,他耳尖动了一动,像是被实质性的东西擦过,登时带起一种战栗般的酥麻感。
噗通噗通。
流川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蜷缩成一团,把发烫的狐脸埋进了松软的棉絮草里。
5.
次日,丹羽山大雨。雨下得很大,铅灰色的天穹跟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磅礴的雨水倾覆而下,哗哗地砸在树林上,激起白花花的水雾。
流川被嘈杂的雨声吵醒了。
他昨晚睡着后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的还是那片一望无垠的野桔梗花。他变成了古画上的年轻男子,同样的纯白色和服,同样的鸦黑色头发。他被战鬼捏着下巴亲吻。战鬼还把他压进了花海里,蛮横地撑开他的腿,顶进了他的身体。
——他在梦里以别人的躯体被战鬼按着操了一整晚。
流川睁开水雾未散的狐眼,心情莫名焦躁,意识逐渐回笼后,他发现自己在仙道的床榻上,身上盖着一件有海波暗纹的和服。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的那副古画。
不知因何而生的嫉妒心犹如阴冷的蛇,盘踞了他的心房。
等到流川反应过来,他已将这副古画从墙上扯下来撕成了碎片。
仙道恰巧在这时拉开移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条放在荷叶里的烤鱼。
流川自知闯了大祸,心里有些惊惶——战鬼杀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这么容易。
仙道看似不悦地皱了下眉头,不过就此事没有多说什么,把荷叶放在了矮桌上,朝流川招招手:“过来吃鱼。”
流川站在原地没动,试探道:“你不生气?”
“生气,气得我都想打你一顿了,但是我舍不得。”仙道略显无奈,“你还是不相信我,否则也不会撕烂自己的画像。”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的爱人被封印你的那个阴阳师割下了头颅……”
“你没死。每一只妖怪身上都有独特的气息。你的样子虽然变了,但是气味没变。”
“气味?”
“是的。你的气味又冷又干净,就像无人造访的深山中还没有沾染上尘埃的初雪。我有时候怀疑你不是大妖怪,而是集世间一切美好于一身的神明。”仙道缓步走到流川跟前,“你我签订了血契,倘若我当着你的面说谎,你是可以感知得到的。”
流川没有跟别的妖怪签订过血契,对仙道的话半信半疑:“试试?”
仙道沉默良久,眼神变淡:“我不爱你。”
流川的心蓦地开始隐隐抽痛,一种遭到背叛的失重感油然而生,他不自觉地咬了下牙。
仙道弯身捧起流川,亲了一口他的鼻尖,卸下了冰冷的表情,柔声说道:“我爱你。”
流川内心深处激荡着的不爽情绪神奇的消弭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春风过境般的暖意。
“现在相信了吗?”仙道把流川抱到矮桌边。
流川缄默不言,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口问道:“那我到底是什么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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