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自讨没趣,气鼓鼓地与女伴踏着雪走掉了。
仙道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裁缝店里给流川买了几身衣裳。
换上羽织外衣与和服裙裤,流川踩着小木屐哒哒哒跑过来哒哒哒跑过去,把仙道逗得笑出了声。连裁缝店的老板也抵挡不住小孩的这股可爱劲,送了他一把绘有仙鹤图案的油纸伞。
回去的时候,流川不让仙道抱了,自己撑着伞,走在雪地里。
仙道缓步跟在他身后,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小人儿。
行至山月河的那座红桥上,流川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趴在了栏杆上,踮起脚向桥下看去。
仙道怕小孩掉进河里,稍稍拎住了他的衣领:“看中河里的鱼了?”
“不是。”流川死死地盯着水面,一群群的红色鲤鱼在暗青色的水中游过,他黑漆漆的眼眸腾地一下亮了,挣开仙道的手,迅速爬上栏杆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仙道猝不及防,紧跟着跃入山月河。
街上的行人急匆匆地围聚过来,妇女高喊:“不好啦——有个小孩掉进水里了!快来人呐!”
平静的深河中隐隐约约透出幽蓝色的薄光。
几名精通水性的壮汉脱去冬衣,下河找人,不过匪夷所思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那一大一小就像在水里蒸发了。
殊不知,两只妖怪已然到了城外。
他们狼狈至极的破水而出。
流川的手里多了一柄武士刀,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脸红扑扑的,眼神异常雀跃,黑瞳似点了漆一般明亮:“仙道彰,我找到我的刀了!”
仙道抹去脸上的水:“你的刀怎么会在红桥下?”
“最近我断断续续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你被封印后,我来满海城找樋口寻仇,我们在红桥上打过一架,我的刀就是那个时候掉进山月河的。我把他引回丹羽山,以为能打赢他,让他解除封印……”流川有些生气,嘴巴噘了起来,不高兴地说,“哼,我打不过他。”
仙道一怔。
他以为樋口是在山上顺带降服了流川,没想到是流川为了他主动找上樋口。
流川本可以直接返回云隐山,继续当他的大妖怪,也就不会被阴阳师斩下首级。
今日获悉此事,仙道顷刻间心潮如海浪般起伏。
长久以来,他觉得流川对他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
狐妖性情寡淡,平日里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有在夜间与他交hé时才稍微热情一些,天亮后又冷眉冷眼,似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原来并非如此!
生不离,死不弃,怎会是愿赌服输?
仙道的指尖发颤,他早该想明白了。——傲骨铮铮的狐妖,威镇一方的霸主,怎会甘愿屈于他的身下?怎会任由他夜夜索取?怎会极度配合地尝试各种民间春qíng画上的姿势?
记忆里的流川明亮又惊艳,总是穿着纯白色的和服,冷冷的望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妖瞳里,深藏着流川枫独有的温柔。
仙道此刻终于读懂。
天际落雪茫茫,城外人迹罕至,安静到可以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
流川的注意力集中在妖刀上,没有发觉仙道的异样。他蹲下身,把武士刀放在雪地里,捧起雪擦拭刀身。
这柄锈迹斑斑的妖刀逐渐变亮。
流川心中一喜,抬头看向仙道:“仙道彰,你看我的刀……”他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愣,“喂,你怎么哭了?”
仙道垂眸看着雪地里的小孩,如同注视着纯白无瑕的月亮。
流川像是被战鬼的眼泪烫到了,急忙站起来,朝仙道伸手要抱。
他们的发丝间和衣服上都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
仙道一把抱起小孩,亲吻他额前若隐若现的咒印、亲吻他的鼻尖、亲吻他的脸颊。
“仙道彰,你别哭了。”流川胡乱抹去仙道脸上的泪痕,“你一哭我心里就很难过。”
仙道在世间活了数百年,头一回尝到眼泪是什么滋味,苦涩的,同时又是甘甜的。
流川固执地问:“你为什么哭?”
“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以前的你,想起我们在丹羽山共同度过的年岁。”
雪势渐大,像轻盈的鹅羽般飘下来,一片接着一片温柔地降落在仙道的肩头。
“你是我拥在怀中的雪与月。”
9.
大雪封山。
丹羽山迎来了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山中日夜回响着积雪从高处跌下来的声音。
更多的妖怪进了山,声势浩大,堪比百鬼夜行。
沉寂多年的丹羽山再度成为妖怪聚集的盛地。
妖怪一多,争端随之多了起来,山头时常遍地妖血,融化了积雪,结成血色的坚硬冰坨。
既然是妖怪,自然是要去吃人的,多数都是幻化成花容月貌的女孩,发上簪着花团锦簇的珠钗,专吃贪杯好色的醉汉。
失踪的男子与日俱增,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在半夜凭空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势必会惊动在城中修行的阴阳师。
他们收服了几只吃人的妖鬼,从这几只妖怪的口中得知,丹羽山的战鬼冲破了封印。
此等妖力高深莫测的大妖怪,试问哪个阴阳师不想将他收为自己的式神?
春待月月末的一天正午,一位叫藤原滝的阴阳师无意中找到了红叶林的入口,成功发现了战鬼的栖身之所。
藤原滝大喜过望,但他心知肚明战鬼的厉害之处,先行画符摆阵,召来两只也是大妖怪的式神。
这两只式神久未与别的大妖怪打架,手痒得厉害。
藤原滝不打没把握的仗,口中念诀,在半空中飞快地画了一道金色的符咒。他昨夜提炼了几个御魂,正好用上。
有了御魂的加成,两只式神如虎添翼,周身妖气震荡,冲入庭院。
庭院里积着厚雪。
雪中站着一个手持妖刀的年轻男子,看过来的眼神令式神们悚然一惊。
其中一只式神敏锐地感知到,男子的身上有两股迥然不同的妖气。
另一只式神鲁莽急躁,见了陌生妖怪就不管不顾地攻了上去。
刀光一闪。
——他的一条胳膊被削了下来,赤黑色的血喷溅了一地,无比腥臭。
藤原滝听到式神痛苦的吼叫声,预感到不妙,口中念着护身决,疾步走入庭院,看到雪地里散落着两只式神的尸块,顿时眼前一黑——就连御魂都被打得七零八落,金光转瞬间泯灭在冰冷的雪中。
带着满腔的恶意与贪心闯入妖怪的老巢,藤原滝只有死路一条。这么一个不自量力的阴阳师,流川压根不屑动手。
林中窜出三只满身毛发的妖怪。
藤原滝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罩在他身上的护身决也无济于事,再画一道为时已晚。
三只妖怪扑向藤原滝,咬断了他的喉咙,咬着他将他拖回巢穴。
流川眼波平静地擦干净武士刀上的妖血,跨上侧缘,走进屋子里。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爬来一条硕大的野槌,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地上所有的尸块,把蛇状的身体撑得老大,吃完慢悠悠地离开了。
仙道从满海城回来,拎着一笼鬼灯鱼。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嗅到了妖怪浓重的血腥气。
庭院地面上的雪有被清扫过的痕迹,残留了少量的赤黑色妖血。
不过他与流川的血祭没有催动,这意味着流川没有遇到危险。
仙道把鬼灯鱼交给跟在自己身后的油赤子。
这些油赤子连日分食从鱼脊上挖下来的那盏鬼灯,火光都变亮了许多,反正有好处可以捞,便相当自觉地担负起了烤鱼的任务。
仙道走入住所,找了一圈,在寝室里找到流川。
流川换了件墨黑色的和服,抱着妖刀躺在床榻上午睡,头发柔软地铺在枕上,皮肤被一身黑衬得更为白皙,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他睡得这般沉,丝毫没有觉察到仙道的妖气近身。又或者他对仙道的气息太过熟悉,没有防备,因而失去了大妖怪该有的警惕心。
直至被战鬼强势地吻到难以呼吸,流川的睫毛才动了动,不情不愿地睁开妖瞳,从烟雾袅袅的迷梦中醒来。
一睁眼流川就看到仙道的脸,一双含着笑的鬼瞳幽幽泛蓝,不加掩饰的欲望在眼底翻涌。
——打从五天前他变回了成年狐妖的模样开始,战鬼就跟进入了发qíng期的野兽一般,不分昼夜地操他。
昨晚被折腾了一宿,仙道要是再上他一次,恐怕吃不消。
“仙道彰!”流川纯黑的妖瞳里显出无措,按住战鬼探入自己和服下摆的鬼爪,“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说呢?”仙道抚摸着流川的大腿,吻他的颈侧。
流川咬了下嘴唇,妖瞳一暗,全身笼起白雾。
仙道觉察流川的意图,正欲用妖气压制他,但还是迟了一步——流川在这团白雾中变回了原形。
“流川枫,你赶紧给我变回来。”仙道坐了起来。
欲求不满的战鬼抱着手,一脸不悦。
“不要。”流川眯着狐狸眼,得意地晃了晃尾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仙道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摸了几下流川身上顺滑的毛过过手瘾,他不禁感慨:“以前你可没这么狡猾。”
那时候的狐妖一板一眼,不懂得迂回战术,交hé时哪怕体力耗尽晕厥过去也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逃避。
定是那两只狸猫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把他的狐妖都给教坏了!——秀治与佑吉这当儿正舒舒服服地窝在家中的小床上,晒干的棉絮草松软喷香,他们前几个月在城里骗回了足够多的储备粮,熬过寒冬完全不成问题。但不知怎的,秀治明明不冷,却不可思议的有种背后发寒的感觉,鼻头发痒,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佑吉也被传染了:“阿啾——”
10.
转眼春回大地,山间冰雪消融,水声不断。
小鹿男移栽到庭院中的那棵山樱树在早春料峭的冷风中抽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
秀治俨然成了妖怪界的木匠,他送来矮桌和凳子,说是给小狐狸添置的嫁妆。
气得流川差点一刀劈了这些碍眼的桌凳。
仙道倒是颇为喜欢,赏给了秀治一大堆别的妖怪掠劫来的财宝。
一到春天,佑吉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太想念他的小狐狸了,小木屋空置了一整个冬天,被雪压垮过一次。秀治说不用修了,小狐狸怎么可能还会住进这间小破屋?可佑吉不舍得,用叶子变了一大捧铜钱,去城里换了些工具回来,敲敲打打把小木屋翻新了一遍。挂在门上的那朵月石花依然色泽鲜艳。
但是佑吉心里非常清楚,流川不再是羸弱到连河童都能随便欺负他的小妖怪了。
——就在前两天,之前那只元兴寺又回到丹羽山,发现他以前住的寺庙被狸猫占了,想要吃了他们把地盘夺回来。
幸好秀治和佑吉跑得快,逃过一劫,他们不敢再回家,跑去山童的巢穴住了几晚。
这件事不知被那只小妖怪知道了,传到了流川的耳朵里。当夜流川提着妖刀穿过浓雾,走进寺庙,轻而易举地斩杀了这只作恶多端、食人无数的元兴寺。
佑吉在寺庙门口仰望着高大俊美的流川,觉得他比丹羽山山巅之上的月亮还要耀眼。
花见月月中,山樱开了。繁复的花枝纵横交错,枝头攒满白色的山樱花。
秀治做的那套桌凳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仙道和流川每每与进山找茬的外来妖怪打完架,都会坐在树下喝上几杯。
流川的酒量长进了不少,脸也不怎么红了,更没有发生过仙道期待中的酒后乱xìng。
这日下午,流川有些微醺,在和暖的春风中他灵光乍现,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仙道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流川依然直呼战鬼全名,拿着武士刀起身,拽着仙道的胳膊拉着他往庭院外走。
“什么地方?”仙道的声音被春天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
流川脚步一顿,扭头看着仙道,一只月白色的蝴蝶飞来,在他眼中投落一小片阴翳。
“当年樋口埋我头颅的地方。”
旧事重提,仙道的心口骤然缩紧,一身暖融融的散漫荡然无存,鬼瞳赫然转为幽蓝——他仍是憎恨樋口的。
时过境迁,岚河变得面目全非。流川循着记忆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正值山中万物生发的春季,绿草茂盛,各色野花星罗棋布。
“这里?”
“嗯。”流川点头,蹲下身挖开深褐色的泥土。
“小心,有咒印。”仙道眼明手快,以妖力震碎了土坑中赤红色的封印。
流川捧出埋在地底下贴满符咒的木盒,他看了仙道一眼,在战鬼的妖气庇护下,顺利打开了木盒。
出乎仙道的预料,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截没有腐烂的狐狸尾巴。
阳光一照,狐狸尾巴化为亮白色的光点,像一个闪烁的梦一般消失无踪。
至此,流川完整地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怎么会是你的尾巴呢?”仙道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流川被砍了尾巴是怎么活下来的?
流川闭了闭眼睛:“樋口是想赶尽杀绝的。他知道我的弱点,砍掉我的一条尾巴。然后取了我的妖血,加固了封印你的咒印。——仙道彰,以前你没有见过我的原形,我是三尾狐妖。我有三条尾巴,一直都有。”
仙道困惑:“可你现在不是只有一条尾巴?”
流川的语气仍是没什么波澜:“樋口修行不够,看不见我另外两条尾巴。他割下我的头颅,掩埋我尸身的时候,我自断了一条。”
失去了两条尾巴的狐妖,在月圆夜复生后,妖力所剩无几,心智混沌,被降服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那条尾巴……”仙道恍若被一记惊雷劈中,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他在地底下挣脱不了封印的时候,总觉得心脏上萦绕着一股强大的妖气,牢牢地护住他的心脉,不受那尊恶鬼虚像的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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