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看着太阳的高度角和树影计算时间,每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就去上一趟厕所,给自己找空隙休息。午餐有一个小时的休息,他领了自己的白面包爬到河道上面吃。
有人在他背后坐下,用中文说:“不用看了,一个人是出不去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杂货店开车至少一个小时,到镇上要一个半,不是没有人试着跑,走不出一公里就被蟒蛇咬死了。”
谢秋歧脸色一变:“你出去过?”
中年男人笑着压低了声音:“他们总要把挖出来的毛石*运出去进行精加工和切割。每个星期会派士兵开车出去两次,一些听话、表现好的矿工也有可能被分配到这个任务。”
谢秋歧朝他伸手:“谢秋歧。您怎么称呼?”
“刑知非,”中年人和他握手,递给他一根烟:“叫老刑就好。你也是被骗来的?”
谢秋歧摇头:“被仇家卖了。您来多久了?”
“一年。”
“还没找着机会出去?”
“试过一次。” 刑知非微微一笑,拨了拨鬓边的头发,一条两指宽的狰狞伤疤露出来:“一点小代价。”
谢秋歧也笑:“但是活了下来,说明你有用。”
刑知非点头:“我以前是个工程师,他们爆破、引水、选矿都需要我。”
谢秋歧暗暗吃惊,打量这个看上去起码有50岁的男人。非洲高原的太阳将他晒得炭黑,胳膊能有谢秋歧的腿粗,两只大脚板,皮肤泡得发皱,被蚊虫盯过后布满溃烂的红斑。他抽烟的时候两只小眼睛眯起来,像那种到最差的洗脚店找小姐还讲价的游民,老话叫二流子。
如果他不说,谢秋歧绝对想不到这是个工程师。
“怎么?不像啊?” 刑知非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别以为工程师多厉害,就是高级农民工。”
谢秋歧想起他刚刚的话:“‘被骗来的’是什么意思?”
“也是我自己贪了,” 刑知非苦笑:“一个朋友和澳门的郑家有点关系,说是接了个大项目在非洲,问我愿不愿意,薪水开出业内平均的三倍。我就答应了,在澳门机场被人迷晕,醒来就是在集装箱里。唉,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就是想着能出去再见一面也好。”
“这儿的人都是这么被骗来的?”
“有的据说是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卖来的。”
谢秋歧问:“一个都没有出去过?”
刑知非只是摇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等刑知非把那支烟抽完。
老男人说:“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批新的,十到二十个不等,死的死,病的病,很快就没了。新来的都一样,吓得没了魂似的,就容易做傻事。其实可以坚持下来的,也被自己吓死了。”
谢秋歧现在没心情关心别人,他身上不止自己一条命,还有一个郑克。那是段立的遗愿。
刑知非冲着他皱眉的表情笑:“你这人挺有意思,你不怕。”
谢秋歧笑不出来:“我他妈怕得要死。”
他很怕,从在集装箱里就开始怕,从打手们拿着枪闯进公寓里那一刻开始他就怕。是个正常人也要怕的,他怎么可能不怕?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人知道他怕。
郑克可以怕,他是少爷,他怕,人家觉得是应该的。他哭一哭人家就会心疼,金枝玉叶突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可怜么?
但谢秋歧不行,他没有资格怕,也没有资格哭,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是逃犯,谁逼着他越狱跑到澳门去么?他不知道郑家不干净么?他知道郑家不干净还是留下来了,那还不是自己选的么?现在是怕了早干嘛去了?
又要自由,又要高枕无忧,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后悔么?”刑知非问。
谢秋歧摇头:“不后悔。”
他前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爱上不该爱的人,选择不该选择的生活,冒险求存,又一次次被逼入绝境。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走哪条路都是死胡同。
可他毕竟走到现在了。他还活着,还没死。
刑知非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不一样的,我看好你。”
谢秋歧意思意思道了个谢。他还是要先想怎么出去的事。郑克上完了厕所回来见到谢秋歧旁边有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刑知非冲他笑笑先下河道了。
“这人谁啊?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自己就走了?他和你说什么了?”郑克问。
谢秋歧反问:“下午还能坚持吗?”
郑克脸色蜡黄,别说干活了,让他多站一秒钟都不愿意,恨不得躺平了直接睡过去。
谢秋歧语重心长说:“咱们在这儿恐怕还要呆一段时间,你要坚持下来。郑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一定会找到出去的办法。但是在这之前,你要答应我,坚持下去。不能输。”
郑克咬咬牙:“我相信你。”
谢秋歧回应他一个疲倦的笑:“再休息一会儿吧。”
他自己拍拍裤子上的泥站起来,到河道上主动去帮老矿工清洗淘洗盘。他们干了一个上午还没有见到像样的漂亮石头,谢秋歧自己都怀疑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钻石。
下午的时候一部分的矿工被分配到河床边上清扫基岩,钻石的密度大,可能会卡在河床基岩的小缝隙和孔洞中。把河床上覆盖的砂石淘走后,清扫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熟练的矿工找起矿石来很有经验,甚至比机械刷、吸尘器和很多清洁筛选工具要厉害,他们一只手拿着铲子一只手拿着刷子,将基岩仔细清扫排查。
监视的士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紧张地盯着每一步。矿工如果扫到钻石,私藏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在这个地方,逃跑都不是第一等罪过,一旦出现矿工私藏钻石,就地击毙绝不姑息。
下午温度开始慢慢有点回落的时候,基岩旁边传来了惊叹和骚动声。
只见一名老矿工从铲子里捏起一枚银光闪闪的石头,手伸到半空中举高——
这是一颗成色不错的毛钻,表面毫无瑕疵,个头十足,至少也有3克拉重。在日照下,它呈现出斑斓的火彩*,光怪陆离、变幻瑰异,仿佛腹中藏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大家都能穿着漂亮衣服喝酒、唱歌、尽兴而归的世界。
新来的几个矿工看迷了眼,有人想要走近一目睹真实的钻石,被士兵一枪打在脚下,吓得噤若寒蝉。老矿工兴奋地迈着步伐走到河道上,将钻石交给牧羊犬。
牧羊犬先拿油纸沾了沾,又用射线笔对照检验,把通过检验的石头丢进了罐子里。
郑克站得离那个老矿工近一些,虽然也只是看了一眼,却有了干劲。
“我也要找个大的,然后我们就能发了。”他兴致勃勃地冲着谢秋歧眨眼睛。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但谢秋歧不想打击他。反正有精神不是坏事。
(毛石:处在开采状态的石料,由于经过初次开采爆破或者人工破碎形状呈不规则形状。
火彩:指宝石内部反射出彩色光芒的现象,是色散作用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系统:玩家谢秋歧得到NPC提示,请自行想办法获得重要任务——运送毛石。
第6章 涨潮了!快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新人陆续开始生病。
不干净的水和食物导致的拉肚子和发烧在新人里面蔓延开来。有人整晚不停地拉,防空洞里是没有所谓厕所的,大小便全部就地解决,房间里排泄物和呕吐物的酸腐味久久停留不去。
有人发烧到第二天起不来床,士兵们会给一种拇指大小的白色药片,能够退烧止泻,但不是对所有人都能有用,还是有人昏倒在河水里。
郑克是最开始拉肚子的,他那千娇万贵的胃根本不能适应非洲的水。谢秋歧担心他会发烧,但这位大少爷奇迹般的挺过了晚上,第二天照样吃喝干活。他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来,两颊几乎凹陷,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回了防空洞只发呆睡觉,什么都不说。
天气也变得不好。雨下得越来越多,10月的安哥拉正处在雨水季,一旦下起来开了水龙头似的停都停不住。经常矿工们要在雨里干完一天的活,晚上就有人发起烧来,他们之中唯一的一个小孩就是这么病的。做妈妈的跪在地上哀求牧羊犬给她一点退烧药,但那个孩子没能活过当夜。母亲第二天也被发现死在床上,生生拿头撞墙而亡。
谢秋歧还在想怎么让牧羊犬分派他去送货。
他也找到过几颗钻石,重量不大,都在三克拉以下。第一颗是在河沟里挖到的,表面覆盖的泥浆清洗干净后,剥落出乳白色结晶体,不细看以为只是普通的白色砂砾,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把东西给牧羊犬,牧羊犬拿荧光笔照了照放进小铁罐里面。
第二次、第三次之后,除了新鲜感过去,谢秋歧和牧羊犬还没搭上一句正经话。显然,淘到钻石还不够,还需要做点别的,做其他矿工做不到的,比如刑知非会爆破和引水,才能从人群中突出,让牧羊犬能另眼相看。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谢秋歧突然感觉到了水流的变化。
有人喊了一句:“涨潮了!快跑——”
谢秋歧心道不好,往河岸边急走。河床上淤泥堆积,本来就软滑陷脚,平时走动都要小心,这时候更加厚重难缠,他走得吃力,泥巴裹在脚上像套了一层靴子。
郑克站得离河滩近些,一只脚已经迈上岸了,朝他伸了一把手:“快上来。”
谢秋歧搭了上去,终于脱身。几个老矿工招呼他们帮忙搬运淘洗盘。那东西又沉又湿,很不趁手,五个人一起抬才勉强把它抬起来。
他们走到高地上去,后头传来呼救:“救命——救我——”
一个年轻的矿工没来得及上岸被水冲到了河中央,汹涌的河水眨眼功夫就慢到了肚子上。他把工具都扔了,举高一只手,指尖还捏着一颗刚淘到的钻石:“我有钻石,救我!救我!”
这下子士兵和矿工都有点不知所措。河水涨潮不是什么小事,浪大汹涌,水位会在分秒间内迅速涨高,人要是被卷进浪里,毫无招架之力,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区别了,一概使不上劲儿,只能被带着走。一旦被卷走再要找回来恐怕就难了。
但是这个人手里有钻石,说不准克拉数还很大,就非常有救的价值了。
牧羊犬最着急,大吼:“都给我去救人!去把那颗钻石拿回来!”
没人敢动。
突然一个人影从河滩上晃过去,夺了两只储水的塑料大桶就走。牧羊犬一愣,只见谢秋歧将那两只桶倒空封好,用粗绳绑在一块,绳子一头递给郑克。
“抓牢了。”他把上衣脱了带着塑料桶扎进水里。
郑克还想叫他不要去,人已经化成了一朵水花。他急得跺脚,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刑知非见状招呼几个老矿工帮郑克一起拉绳,河水的冲击力极大,几个人拉着才勉强保持不被冲走。
水里的谢秋歧前进缓慢而艰难,沉浮不由自主,刚冒头又被大浪打了下去,但抽空的水桶浮力很好,他把水桶拴在手臂上始终还是能浮起来。
被困的那位就很不好了,河水没到了他的胸前,他两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岸边树木的一根垂枝,后头的河水突然立起,张开巨大的身躯一个虎扑,人连同着垂枝一起彻底被吞了进去。
郑克脸色一沉,朝着谢秋歧大喊:“秋歧!回来!太危险了!”
回答他的只有涛声怒吼,谢秋歧已经不见了踪影。塑料桶还露在水面,看得矿工们都傻了眼。
人呢?怎么眨眼的瞬间就被冲走了呢?
郑克想也不想就往水里冲,刑知非拉住他怒斥:“干什么?还要搭一条命进去吗?”
郑克白着脸,他的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得出血,大水冲过刺刺的疼。惊涛拍起水花溅在他脸上,冷冷的,仿佛在扇他巴掌,被郑士华压在办公室里拿枪口对着的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们僵持了大概半分钟,水面不见任何动静。大水的冲击力愈强,几个老矿工要站不稳了,想要放弃,把塑料桶拉回来。郑克纹丝不动,刑知非也不甘心:“再等等吧,再等等。”
将近一分钟,郑克眼眶已经红了。突然,塑料桶往下沉了沉,仿佛钓鱼的浮漂动了动,紧接着末端有什么东西用力扯着一沉,谢秋歧破水而出!
他手里拽着溺水昏迷的年轻矿工,把塑料桶的绳套绑在矿工的脖子上,开始朝岸边过渡。
有人欢呼,连几个士兵脸上都露出不自觉的笑容。谢秋歧狼狈不堪,似乎体力耗尽,上了岸连站都站不稳,瘫坐在地上。刑知非要扶他,他摇头指了指溺水的矿工,示意救人更要紧。
牧羊犬却分开人群,把准备做按压的郑克拉开,去矿工的手和嘴巴里找钻石。东西没找到:“钻石呢?”在确定真的没有钻石之后他厌恶地把矿工扔下,发布一条新命令:“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谁都不允许下水救人!”
郑克很愤怒:“他是一条人命,没了他谁给你挖那些破钻石?”
牧羊犬脸色突变,就要掏枪。后头有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一颗亮晶晶的小石头落在他的手心里——谢秋歧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你的钻石。”
那颗钻石虽然不大,但是颜色带粉,光可鉴人,一看就是具有宝石价值的。况且,粉钻的价格向来比普通钻石高,即使克拉数不大,对于这个小矿区来说也是一笔大财富了。
在场不少新人更是第一次见到粉钻,争相伸着脑袋看。牧羊犬一转怒颜,笑弯了眼睛。
只有谢秋歧往人群外面走。一个声音叫他站住,他不耐烦地回了个头。
牧羊犬捏着那颗钻石:“你很勇敢,也有本事,能够想到用水桶当救生圈。”
谢秋歧讽刺他:“我是渔民,在水边长大,见过溺水的人比你见过的死人说不定还多。”
牧羊犬满不在乎:“你帮我救回了一颗钻石,谢谢。”
谢秋歧不想多说一句,从他身边走开。
当天晚饭,送饭的黑人妇女从怀里掏了一个油纸包单独扔给了谢秋歧,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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