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话音刚落,便感到身侧一顿,我转头看定他,想他说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可没有答话,他只目光平视,搀着我一步步往前。
后来奔逃不知多远,前头一片火光乍亮,原是有幸逃脱的众人聚在一处。还有些人不明情况,只道是被追杀,连包袱也没拿就跑出来了。
人们纷纷燃起木枝,一时间火光明亮如昼。群雄聚于一起,嘈杂声中穿插好些闲言细语,依稀一听,倒也有些算是挨着正题。
正待此时,人头攒动,忽有一人分群而出。
众人差些惊掉眼珠,这负手踱步而出之人,不是严明阳,又是谁?
玄剑山庄那片暂时没动,倒是旁侧出来两位不知何门何派的人物,二人朝严明阳一抱拳,只道:如今眼下,到底如何是好?
严明阳还未开口,倒又有另一人踱出,我抬头一看,原是那灵剑碧水。
美貌公子抬手一截,只将道与我的原委皆数再道与众人。百水门如今分散两派,何褚陈这一派又是如何勾结远凯盟,武林大会、灵剑沉渊又是如何。
悉数告知众人,期间总有颇具疑问且不相信者,自不多提。
后居然有玄剑山庄亲自出面,携了白日里会场上严明阳所言的“二十年前的当事证人”,引证人之词,当场揭穿了二十年前残害映雪宫的那场阴谋。
群雄听后愤慨不已,更有甚者高喊要清除远凯盟及百水门肃清武林大道。
而方才那些不相信之人,这才悉数住嘴,不再言语半字。
眼下之计,唯有逃离这玉怀山才能保住性命。
那些不信的,虽嘴上不再言语,但却依旧执意死守在这山上。
我们一行人眼下惨遭突击刺杀之劫难,如今早已零零落落,不过好在眼下齐心一力,也不怕个什么。
可为掩埋声势,趋避风险,我们一行人必须兵分两路而逃。
山路难走,难去不好留。
我们下到了半山腰些许开阔之处,只觉那窸窣动静越发明显,一阵长剑出鞘之声冲破夜空,敌方人马终于露面!
两拨人马顿刻杀作一团。
刀光剑影,血肉狼藉。
只见一片黄亮闪烁之物扑头盖下,方才同我们一路的英雄豪杰袖中皆数探出一把把连着金网的铜柄,此刻只见他们一个个屏神运气,眨眼一瞬之功,便兜头落下阵来!
人群中的细作一一浮出水面,那金网开花似的在地上炸开阵来,严明阳一行人被困在那网中央,外头又接连落下四口大钟坐镇,让他们丝毫不得动弹。
那钟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周围之人内力辖制。我站在原地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喉头一甜,只得咬紧牙关咽了下去。
苏若言凝神许久,终道出这金网来头,原是“泽阳王府”的“束千斤”。
我听着耳熟,乔白在旁边一语点破:“好些年前我曾听过,当年拿下映雪宫宫主之物,正是这‘束千斤’。”
我倒吸一口凉气,瞥见有人将严明阳及那美貌公子隔着金网封住了命门。
封命门……使此门招式者必要耗费自身七成功力。
与自废武功无异。
但却能封住对方内力两个时辰。
不论对方内力多么深厚……
一波箭雨袭来——
黑暗中终走出一位魁梧人物。
蒋元青。
在他之后,便是何褚陈。
“识相的,交出映雪残篇,交出沉渊,本座就放你们一马。”
众人皆是一惊,后纷纷抽出武器。
蒋元青冷笑一声,大袖一挥,身后陆续现出人影,摆开布阵,拉弓以示。
“我说了,交出映雪残篇和沉渊,你们就能活命。”
我被苏若言搀着,盯着前方,这一刻仿佛世间静止——
我们这方开始有窸窣动静,竟当真有人从怀中拿出映雪残篇按在地上。
苏若言冷冷瞪着那头,止不住微微颤抖。
“还有不识相的?”
何褚陈此刻开口,见再无人交出映雪残篇,只道:“那沉渊现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见他大袖一挥,一波箭雨兜头袭来,之后便是数班人马一涌而上。
这批人马武功高强,交手便知是精心招兵而来。我方招架不住,只得亦攻亦防,趁乱寻求一丝逃脱之机。
身旁乔白脚底隐隐浮出微光,正待化回原形协助应付来人!
忽然一声闷哼,他身形一滞,我探头望去,一根长箭深深扎进了他左肩。再一眨眼,便见他身上的一箭变成了数箭。
我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浑身微光敛去化形失败。这才强打着精神过去搀住人,他反手一运灵枢还想化回原形,当即一口血喷在了我身上。
苏若言本就负伤,对方又皆是高手,于是渐渐不支。有人跳到树枝妄图落下阵来,他险些被捉,只得越退越后。
寡不敌众。
我们一行人越战越溃,严明阳和碧水被“束千斤”“封命门”双管齐下,此刻丝毫不能动弹。
我背上不知何时也埋上了一根箭,只顶足一口气拖着乔白往后退,苏若言一人在前头为我们掩护。
月光照下来,我依稀看见他满脸血污。
乔白迷迷登登里开始说胡话,什么我来见你了你可要等我,气得我破口大骂,只一股脑将人拖到树后,趴在他身上吐了口血沫强打精神。
苏若言那头一打五,终寡不敌众。
正待那一剑直逼他喉头之际,一把长剑凌空而出——
那紫衫人我再熟悉不过。
温亦之一个翻身挑开那人来剑,挡在苏若言面前。他因之前受伤面色惨白,此刻只回头道:“还好么?”
苏若言一怔,点头。
二人配合,天衣无缝。
只可惜好景不长。
温亦之所携人马陆续赶到,却被一一消灭,而对方还有增援。一波一波,一群一群。
我们渐渐不支。
温亦之本就身上负伤,不知何时,连中两箭。
苏若言被凌空一盘“束千斤”兜头盖下。此刻,夜空寒光一闪,有人从侧杀出——
很多年后我都无法忘记这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静止了般,温亦之就那么挡在了苏若言的面前,月光那样惨白,照在扎入他身体的那把剑上,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里。
第72章
身后人嚎马叫,伤的伤,死的死。我站在原地恍恍惚惚,灵识仿佛飘上九霄之外。
有人一掌将我拍飞,摔到离他不远跟前。
苏若言反手一剑将来敌结果,接住温亦之倒下的身体。我怔怔站在那里,望见那剑锋刺透了他左胸,从背部穿出一截。我伸手,摸上那片血,黏腻。
夜空清辉洒下。
这一刻,有什么在慢慢死去。
温亦之躺在苏若言怀里,扯住他的胳膊,卖力地,拼劲全力地吸着气,他在颤抖,指甲陷进对方的衣袖,埋下一截血印。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呆呆跌坐在地上,干呕了一口血沫,这一刻满眼都是红的,跟瞎了一般,只听见耳边嘈杂越来越远。
温亦之满口鲜血汩汩往外冒,他扯着苏若言的袖子,涣散的眼神在他脸上定住,那种眼神,好像时过境迁,悲从中来的释然。
“……对不起”他说。
苏若言摇头,哭得不像样子。
温亦之伸手想擦他的眼角,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我累了,真的累了……”
呼吸渐渐沉下去,他放下手,闭上眼睛。
我红着眼,扒在地上凑过去。此刻他满脸鲜血,几乎看不清模样。我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却越抹越多。温亦之缓缓睁开眼,里头还有泪光,却在笑:“……你来啦。”
我忙点头。
他望着我定了一定,眼神慢慢涣散,开始说胡话:“……我本该对你好的……”
我摇头。
他说,别哭,别哭……
沈渊。
我怔住。
“我好像见过你,我见过你……很多年前……那时候案上的蜡灯很亮,你总不专心……”
他望着我,火光照在他脸上,仿佛照回到许多年前,那些趴在桌上,隔着烛火看他的夜晚。
微风起,身后马蹄跌宕,呼号起伏。
终于来了救兵。
“……我好想他们……我真的好想他们……爹……娘……”
他挣着最后一丝气缓缓转动眼珠,目光定格在空中一隅,陷进苏若言的怀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第73章
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一生只有一瞬,一世只有一霎。
那些过往一一浮现,从来都未有过此刻,这般清晰。
“他已经死了。”
“他只是睡着!”
是在灯下趴着听人念书,还是秉求所依之道还自己一个本心?或是,万念俱灰,像这样执着于复仇的不归之路?
我忽然觉得,人生,如今这般,又是怎样呢?
值得吗?
值得吗?
总不是要化成一堆灰,值得吗?
后来救兵赶到,你追我砍又是一场硬仗,我们终逃到临山脚,断臂残肢,鲜血顺流而下,把那么长一条河染成了红。
天上开始下雪,飘飘洒洒,细密漫天。
我提着最后一丝气背着温亦之一路哭哭笑笑,苏若言搀着乔白也一个劲不回头。后来在山脚处百水门的另派之众带着陈清跟我们狭路相逢。我没解释,就站在那里,陈清接过温亦之的身体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抱着温亦之转身,一步一步,踩在雪里,陷进去。我望着这背影,忍不住,只觉满腔悲怆无从说起。
映雪宫余众终同玄剑山庄杀出了一条血路,后来据说严明阳和碧水冲破命门携了最后一群人逃离。其他的,大约是死的死,残的残,没再有一个回来过。
我站在山脚下平原处,看着这满目苍夷大地,漫天细雪。
这一刻悲绝之感犹如海涛狂浪之势涌上心头,我终扯住苏若言衣袖,不禁泪流满面:“结束啦,结束啦!”
苏若言一怔,一把将我紧紧搂住,止不住点头。
映雪宫当年冤案得以平反,玄剑山庄昭告天下武林,重建映雪宫一事责无旁贷。当日武林大会血腥屠杀之事,众江湖人士皆为呈堂之证。远凯盟和百水门勾结之案水落石出,当年汪玉之案也属实情,相盘错者竟涉数十名门大派,蒋元青、何褚陈及其他祸首于百日后斩首于光明楼之下,相关各派亦被中原武林放逐,不得再踏入一步。
春秋数载二十年,冤案终于得雪。
那日之后,我们下山将乔白安置,我提着最后一口气打通灵枢把灵力渡给他,他只得化回原形休养。小小的一捧青黄蛟,卧在手心。
老道士来得及时,伸手一抹微光将其纳入囊内。临走不忘拱手一笑:“有缘再见。”
后鬼差兄弟风风火火赶在我咽气之前前来相救,竟毫不犹豫将自己命丹渡与我用,这才勉强留住我一条性命。他说:我这是看你可怜。
自那战之后我元神大损,怕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轻舟泛于碧江之上。
我坐在船舷走神。苏若言伸手拉过我,掏出怀中最后的那页残篇,点燃。
火光跳动,每一次闪烁,都像是跳在了我心上。他扯着我的手于这火光攒攒之下告诉我,我根本不必回到从前,他也不回去了,什么绝世秘籍、什么映雪宫主,他再也不要。
那晚的夜色格外美,月光透过他的眼,透过这字字句句,照进我心里。
人呐,这一生,有多少哀乐情仇悲欢冷暖,恨不清、爱不完。倘若当真为了那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争个你死我活,又哪里对得起自己这颗羡往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本心?
我缓缓睁开眼,轻舟正泛于微茫江波之上,阳光丝丝扣进那满目高山细水,拂晓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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