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信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窗前垂帘被风吹动。
盘在徐恪身后的蛟龙趁势欲起。
顾渊一伸手,揽住林信的肩。
在林信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幻化出巨大的本形。
那蛟龙往后退了退。
顾渊的本形朝他吹了两口气,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利爪。
蛟龙不自觉蜷成一团,蔫下去了,脑袋耷拉在徐恪的肩上。
徐恪从袖中拿出林信留下的那张符咒:“你是神仙吗?这上面画的图,孤没有见过。”
少年老成,他问出这样的话,有些怪异。
林信心思一转,俯身作揖:“小的是宫中一介孤魂,方才与殿下途中偶遇,小的不曾料想,殿下能看见小的,一时惊慌,所以失礼了。来寻殿下,是来给殿下赔礼的。顺便……素闻殿下贤明,小的有一事相求。”
徐恪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的鬼魂?”
林信垂眸:“数百年前,越国灭国,小的是……越闵帝林信、带进宫来的随侍。”
“哦?”徐恪神色微动,颇有兴趣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林信从没用过假名,此时要他现想,他还一时想不出来,顿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屋檐,便道,“林檐。”
徐恪仿佛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又问:“传闻越闵帝林信成仙了,是不是真的?”
“小的不知。”
徐恪看着他,暗自笑了一声。
“你起来说话吧,不用‘小的小的’自称了,听着怪别扭的。”
“是。”
林信直起身子来时,眼前的少年背着双手,面容严肃,还是一副老成的模样。
徐恪问:“你方才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
林信斟酌着词句,道:“我为越国中人,在宫中数百年,时常感念吴国国君宽厚待人。今日偶然听闻,皇上要将越国遗民的枕水村,连带周边二十里地,拆毁重建行宫,限百姓十五日内,迁往他处。越国亡国数百年,土地百姓早已是吴国所有。冬日里,强迫百姓迁往他处,实是将百姓逼入绝境,于国无益。我既忧心百姓,又忧心吴国历代国君的基业毁于一旦,素闻殿下贤明,所以特来相求。”
“什么?”徐恪微微惊讶,“竟有这样的事?父皇并不曾与我提起过。”
不等林信说话,徐恪便反身,拿了佩剑,推开殿门,缓步走出。
“现下父皇与一群道士,在乾元殿论道。你随孤过去。”
他将佩剑挂在腰上,还没吩咐移驾,回头看了一眼林信:“旁的人都看不见你?”
“是。”林信微微点头,“殿下龙气鼎盛,所以能看得见我。”
听了这话,徐恪有些喜悦。
他走上前,想要挽住林信的手,他的手却穿过了林信的手。
自然是林信施了法术,他却道:“殿下,我是鬼魂,是摸不见的。”
徐恪也不恼,径直往前走去:“你若是担心,那就跟在孤身边,孤这就去劝谏父皇。”
林信稍微松了口气,拉起顾渊,跟在徐恪身后。
*
傍晚时分,日光偏斜。
徐恪并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反倒先请了朝中几位大臣入宫议事。
林信自然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毕竟皇帝一人独尊。
群臣劝谏,皇帝一意孤行,也是常有的事。
徐恪与臣子议事,说的也是吴国的政事,林信没有心思听。
他随便找了个由头,只说“鬼魂阴气重,有损殿下龙气”,就溜出来了。
方才徐恪说,皇帝与方士在乾元殿说道,他便与顾渊一起,去了一趟乾元殿。
殿中香火缭绕,将入冬的时候,门窗大开,皇帝只一身素色道袍,盘腿坐在殿中。
在寒风中,皇帝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添衣裳。
这是一种修道的法子。
座中十来个方士,有两个道士,侍奉在皇帝左右,在皇帝面前,展开一副舆图。
林信隐身,走进去看。
那舆图上,正是枕水村方圆二十里的地形图。
身边的道士对皇帝说:“陛下,贫道与师兄弟们可以断定,此地风水正盛,倘若于此地修建行宫,对修道定然大有益处。”
皇帝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好,好,就照道长说的办。”
林信抬眼,看见皇帝眼底两片大大的乌青。
他掏出符咒,透过火光去看。皇帝身后的蛟龙,像水蛇似的蜷着。与徐恪的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再过了一会儿,太监来禀。
“陛下,太子殿下特命膳房制了药膳。”
皇帝往后一仰,倚在凭几上,摆了摆手:“我儿有心,请道长们先下去吧,晚些时候再谈。”
林信跟着一众道士出去,皇帝最宠幸的那两个道士地位高一些,并不与其他方士走在一块儿。
林信跟着他二人,听见他们低声交谈。
一个道士拿着舆图,叹道:“这件事情,底下人在办了吧?”
“昨日夜里就在办了,旨意说是开春之后,就让他们迁走,但是下面人为了讨赏,一层一层缩减时日,变成十五日了。”
“百姓来不及走,生魂祭祀,功德修满。”道士转头看向同伴,笑着作揖,拿腔作调,“这位仙君,多日不见,修为见长。”
另一个道士也笑着道:“哪里哪里,还是这位仙友修为深厚。”
“听说这个枕水村,还是越闵帝成仙的地方。”拿着舆图的道士嗤笑一声,“日后见着闵帝,也要他俯首叩拜了。”
两个道士笑着走远了。
林信这才知道,修建行宫是假,他们要以百姓生魂作祭,修成仙身是真。
他脸色苍白,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掩在袖中的拳头攥紧了,恨不能现在就将那两个道士送去做鬼。
还不等他有动作,乾元殿正殿中,便吵嚷成了一团。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林信连忙回去。
殿外大臣跪了一地,应当是与太子徐恪一同前来劝谏的。
他站在殿门前,只看见方才还坐在位置上的皇帝,面色发紫,倒在地上。
满殿的太监宫女,毫无章法,慌里慌张地跑进跑出。
好容易请了太医来,太医给皇帝诊脉。良久,也摇了摇头。
天色全黑,檐下灯笼被北风吹得乱晃。
太子徐恪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拖着两个尸体,从廊前走来。
那两个尸体,是林信才见过的两个道士的尸体。
他将尸体往众人面前一丢,厉声道:“慌什么?妖道谋害父皇,已被孤亲手诛杀。妖道误国,死有余辜!”
满殿寂然,跪称“陛下”。
林信不经意间瞥见,殿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因为慌张,将桌上皇帝还没来得及用了几口的晚膳全部打翻,满地都是。
皇帝的晚膳。
林信恍然大悟。
他抬眼,只见徐恪手提长剑,面色肃穆,面上溅了几点鲜血,灯火昏暗,看得并不清楚。分明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气势却更胜过他死去的父皇。
众人俯首跪地,唯有林信与顾渊站在原地,而徐恪看不见顾渊。
徐恪用手指抹了抹脸上血迹,转头看向林信,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却朝他笑了笑,语气几分亲昵:“原来你在这里,害得孤到处寻你。”
顾渊揽住林信的肩,再一次幻化出龙形。
这一次却不是在林信身后,龙用尾巴,把林信整个人都盘起来了。
林信动了动,没能挣开,低声道:“有点闷。”
第100章 太子
乾元殿前,帝王与仙君,两厢对峙。
徐恪用衣袖将长剑擦净,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对跪在阶下的众臣道:“请诸位东宫议事。”
大臣们不敢不从,俯首称是。
徐恪回头,淡淡地扫了一眼林信,低声道:“所求之事,孤会考量。在这之前,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林信应了一声:“好。”
见他模样,徐恪忽然笑了一声。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对着没人的地方,莫名地笑了一下。
臣子们以为他意有所指,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徐恪收剑入鞘,从跪了一地的大臣当中走过,摆驾东宫。
他走之后,林信使劲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盘在身上的龙尾巴:“我喘不上气了。”
顾渊松开他,收回巨大的本形:“那个人心机重。”
“我知道。”
暮色四合,林信看了看四周,
“不过皇帝突然驾崩,他应该会连夜处理后续事情。今晚大概不会找我,明日一早再看吧。”林信摸了摸鼻尖,“走吧,找个地方坐一坐。今日发生太多事情,都超出我的预料。”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走进殿中。
驾崩的皇帝圣体已经被送至寝宫了,小太监们正手忙脚乱地整理。
方才有一个小太监,在慌乱之下,将一整张条案都带翻了。案上晚膳,全都散落在地。
林信在满地狼藉前蹲下,用衣袖掩着口鼻,随手捡起一支象牙筷,拨弄了一下地上残羹。
果真如此。
他站起身,走出宫殿,对顾渊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
夜色渐浓,墨云散聚,无星无月。
吴国皇宫有一个最高的宫殿,不是皇帝的寝殿或书房,是建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的承朝宫。
从前林信来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个宫殿了,他对这个宫殿还有印象。
承朝宫的屋顶上,还有两条腾云的蛟龙。
林信与顾渊坐在承朝宫的屋脊上,此处足以俯视整个吴国宫殿。
林信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悠悠道:“今日之事,应该可以分成四派人物。”
他坐直了,伸出两只手。
先动了动左手:“这是皇帝。”然后晃了晃右手:“这是皇帝身边的那群道士,以被杀的那两个道士为首。”
他只有两只手,便拍了拍顾渊。
顾渊笑了笑,把两只手也伸到他面前。
林信拍拍他的左手:“这是太子徐恪。”再指了指他的右手:“枕水村,还有周边城镇的无辜百姓。”
“我原以为,吴国这边的,皇帝、太子,还有道士都是一伙儿的。结果,他们却各有阵线。”
“皇帝求道,太子求权,道士求功德。皇帝自以为万人之上,其实被太子和道士们耍得团团转。”
“道士骗他修建行宫,其实是为了以生魂祭祀,求道成仙;太子则想要即位做皇帝。”
“方才我查探皇帝的药膳,发现药膳不太对劲。太子应该经常给皇帝送药膳,皇帝也已经习惯了,没有防备——换做是我,我也没有料想到,毕竟徐恪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把事情串联起来,应当是这样的——”
“徐恪在平素处理政事时,笼络大臣,插手宫中事务,逐步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回修建行宫的事情,他其实是知道的,兴许他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他假借行宫之事,召集群臣,劝谏皇帝。碰巧在晚膳时候,与群臣一起见证了皇帝驾崩,又不由分说,手刃两个道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得了皇位,还顺便斩了祸国妖道。”
“枕水村方圆二十里,被划归行宫,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这件事情,事后再被他废除,也得民心。”
林信抹了把脸:“一开始我也没看明白,他这人的心机,还挺深的。”
顾渊的语气似寻常:“帝王家罢了。倒是那个徐恪,他为何……”
话还没完,从南边便传来了一道传音符。
是枕水村的小雀儿传来的。
“仙君仙君,母子平安,宋娘子生了个男孩。霜林道长说,只是有些瘦,养回来就好了,其余的都没问题。孩子现在睡着了,哭得也很小声,像猫似的,等仙君回来再看吧。”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不知道仙君那里顺不顺利,村子里还好,大家都已经冷静下来了,有的人已经回家去了。老爷爷,还有村子里的长辈们,大家都在商量要搬去什么地方呢。”
“如果十五天之后,朝廷没有收回成命的话,大家可能真的要搬走了。不过他们会把仙君的神像一起带走的,仙君不用担心。”
“呀……阿蓁?你怎么……”
音讯到这里就中断了,大约是小雀儿给他传音的时候,不太小心,被林蓁给发现了。
林信想了想,也给他回了消息:“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传回音讯,林信便叹了口气。
只怕事情还没那么简单。
倘若徐恪看不见他,或许修建行宫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徐恪竟然看见他了。
林信想了想,看向顾渊,定定道:“我觉得徐恪认出我了。”
“怎么?”
“他这人布局缜密,应当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如此一来,依他的性子,他在宫道上看见我,绝对不会直接跑上来问我是谁。”林信摸摸鼻尖,“况且,我说我是鬼魂的时候,他仿佛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想来,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全然不信的模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认出我是越国闵帝了。”
顾渊道:“他大约,是在史书里认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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