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各种资料和书籍倒是挺多的,许嘉乐帮文珂分了类规整到书架上,顺便问了句:“你那个约会app弄得怎么样了?”
“嗯,就陆陆续续一直在弄,但是现在应该……”
文珂有点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含糊了下去。
他之前在找资料和筹备的时候,没少去烦许嘉乐。
对于手上做的事情,文珂一贯都很认真,但同样也是因为认真,被卓远那样敷衍糊弄,的确也感到格外难受。
许嘉乐并不追问,只是意领神会地说:“没事,人生充满挫败,也不差这一件。”
文珂听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收拾到了傍晚,许嘉乐整个人瘫在客卧刚换好的床单上,说:“赶紧请我吃饭,文珂,都剥削我一天了——”
“行。”文珂点了点头,问道:“外卖还是出去吃?”
“外卖吧,懒。”
或许老天也配合着许嘉乐的懒病,就在这时下起了暴雨,于是文珂点了一大堆烧烤和一提冰啤酒,两个人坐在刚收拾好的餐厅里一起吃饭。
许嘉乐给文珂也开了一罐,其实文珂平时基本不饮酒,可是今天却忽然有了喝一点的心情。
“致……致北岛吧。”许嘉乐和他碰了碰易拉罐,想了一会儿敬酒词,然后终于懒懒地说:“因为他写下传世名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真的是又奇怪又丧气的敬酒词。
可文珂却莫名地很想笑,于是也说:“致北岛。”
他没有一饮而尽的魄力,就只喝了半罐。
许嘉乐一直都是个怪人。
他相貌英俊,出身优渥,理应是最自信夺目的那种Alpha,可是他却真的很丧、很懒。
文珂记得高中大家写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许嘉乐写:我不想赚很多钱,也不想拥有很多权力。我没有梦想,也不喜欢为人生做规划。
在那个志向远大的年纪,许嘉乐是个怪胎,但也出奇的好笑。
直到如今,许嘉乐还有几个常说出口的句子,一个是:希望我爸爸没有花完我爷爷留下来的钱,这样我就不用努力了。
第二个是:不要战斗,让别人赢去吧,这句话甚至是英文版的,原话是Don’t fight, let others win.
文珂总是想,许嘉乐也太好笑了吧。
这么多年,每次想到许嘉乐,他无论有多难过,都会有点想笑。
笑完了之后,又觉得有点沧桑,因为年纪渐长,便觉得许嘉乐好像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是也说不上是命运眷顾,还是许嘉乐个人实在是很聪明,他后来考到了美国读人类学,一路读到博士,专攻AO之间的情感联系。
他在美国和一个本科同班的美丽Omega结婚,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几年后,他们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为争夺孩子而打起了官司。
文珂那会儿和他通过几通电话,许嘉乐依旧是丧丧的,因此显得离婚这件事也很稀松平常,好像就是丧丧的人生中一件丧丧的小事。
不过大概离婚对许嘉乐还是有那么一点打击,他暂停了自己在本校做助教的计划,而是选择了回国一段时间。
但是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时候学会了不太深究彼此的痛处。
就像文珂离婚了,也只是简单地告诉许嘉乐一声,太过仔细的事,他也没有说过。
大落地窗被大暴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可是屋里却很温暖,充满着烤肉和啤酒交织的香气,让人觉得有一点点的困。
但这困又很舒服,不是真的想睡觉,而是来自于一种慵懒的放松。
许嘉乐点了根烟,细细长长的,他说这是女性香烟,所以比较淡。
文珂问:“你在国外抽女性烟吗?”
“是啊。”许嘉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文珂忽然也从烟盒里拿了一根出来:“我也试试。”
许嘉乐挑了挑眉毛,手伸过去给文珂打了火。
真的很淡,可是文珂却抽一口呛一口。
“许嘉乐,我有点想把腺体摘除。”
他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地说。
许嘉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文珂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吊灯:“不想做Omega了吧。”
“为什么?”
许嘉乐又问了一句。
“因为不想被标记,”文珂喃喃地说:“也不想……发情。不想发情,如果再也不用发情就好了。”
他反复重复着末尾这几个字,像是醉了的呓语一般。
“发情不好吗?”许嘉乐问道:“文珂,我是学这个的,理论上来讲,如果一个Alpha的能够享受的顶峰性高潮快感是7,那么相对的,一个Omega可以享受的顶峰是10。人类六性,唯一能享受到最极致快感的就是发情期的Omega。你觉得这不好吗?”
“你不明白……”烟雾缭绕间,文珂的眼角被呛得微微有些发红:“许嘉乐,你不明白,在卓远面前发情有多么恐怖……”
他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把红通通的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间,发出的声音近乎是哽咽:“那么需要一个人,依赖一个人,可是他看着我时,眼神……眼神就好像,觉得我很可笑——像看小丑一样看着我,然后问我:‘文珂,你很想要吗?你看起来很可怜啊。你求我吧?’太羞耻了,明明感觉被侮辱了,可是还是要求他,因为生理需求把我掌控了,就像溺水,不努力挣扎,就会死的……”
文珂把烟狠狠地摁熄在烟灰缸里。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段婚姻给他的最致命的打击,那些最隐秘的痛楚,他像是紧闭的蚌一样把最粗糙的砂石关在自己的肉身里,可是今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我没什么味道,许嘉乐……”
他眼睛红红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我太差了,我发情时黏着卓远,可卓远根本不会被吸引,他问我:为什么你一点香味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去摸他,可是很难堪,发情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在alpha的眼中半点也不吸引人,半点也不可爱。只有淫荡、只有淫荡,太难堪了……许嘉乐,六年下来,我没有自信了,我宁可打抑制剂,也不想再在发情期面对这一个Alpha审视的眼光,我真的觉得我不想再做Omega,太无力了,在面对这种生理需求时,Omega是永远的弱者。”
“我明白。”许嘉乐身子前探,灯光下,他浅褐色的眼睛很温和,也带着一种隐约的伤感:“文珂,我明白的。你知道靳楚和我离婚时,他的理由是什么吗?”
“不知道。”文珂摇摇头。
“Omega的欲望都集中在发情期,可是平时几乎很难被挑动,这是生理特征,我也很清楚这一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们契合度有近百分之九十,这是天作之合,床上也一直很和谐。但是有一天,靳楚度过发情期之后,忽然跟我说,他觉得很空虚。”
“我有点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感觉做爱也只是因为发情而已,除去生理需要,他并不想和我亲热。然后他问我,如果只是契合度高的生殖腔需要我,而不是他的心想要我,那是不是代表,我们其实没什么爱情?”
许嘉乐很平静:“文珂,那一瞬间,我觉得很伤心,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伤心的情绪。我一直都知道我自己爱靳楚,因为Alpha没有发情期,我一直想要他,这个判断是明确的。可是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Omega会丧失自己对感情的判断,因为发情是刚需,时间久了,他分不清是生理需要、还是情感需要。而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后来他坚决地和我离婚了。你知道的,靳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决定的事,很少会改变。我失去他了,因为一些我自己都没办法掌控的理由。”
许嘉乐说到这里,像是平常那样丧丧地耸了耸肩:“你看,Alpha也有奇怪的难处。每个人都有——”
“做人……其实本来就是很可怜的啊。”
第十九章
文珂愣愣地看着许嘉乐,可是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安慰。
他是个Omega,有Omega的难处,有Omega的迷茫和痛苦。
但是对于Alpha的心事他却很少想过要去体会——
初高中时语文课学过鲁迅的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他太小,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现在他终于能懂一点了。
“文珂,我从本科开始学人类学,然后专攻AO双性的研究,这方面我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但我也照样在感情世界里输的一塌糊涂。”
许嘉乐没有继续讲靳楚的事,而是拍了拍文珂的手背:“所以失败才是正常的,事业失败也好、婚姻失败也好,都太正常了。你从这片窗户望出去,九成九的人都当过失败者,这没什么大不了。”
文珂下意识地往落地窗外看了一眼,瓢泼大雨泼得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也显得缥缈摇曳。
他忽然意识到,那每一点渺小的灯光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或许就在此时,有人离婚,也有人出生。
“但是文珂,腺体的事还是要慎重。”
许嘉乐继续道:“这世界上大概有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A和O的分化期非常晚,曾经有学者做过研究,这部分的人的自我和性别认同较其他人经常会显得更为混乱。我后来做过一点推测,你知道,Omega和Alpha的分化期基本上是和青春发育期同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时期——是人类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的第二个飞跃期。
“在这段时间内,生理上的极速发育会使青少年的心理状态处于紊乱的阶段,在青春期结束之后渐渐恢复平稳。但分化得过晚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当你对内的自我认同已经趋于稳定的时候,忽然之间——性别改变了,从此一切都变了,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了,这就是自我认同混乱的来源。”
文珂点了点头,他的人生何止是混乱了。
当得知自己是Omega的同时,伴随着的是最在意的人的鄙夷和嫌弃。
从此之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长久的低落之中。
他从来没有真正释然过,不是指韩江阙的态度,是指自己是Omega的这件事,那就像是一个经年已久的错误。
许嘉乐推了推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文珂,你从来都不是Beta,你只是分化得晚。摘掉腺体,不代表你能变成Beta,更不代表从此就没有烦恼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或许该学着面对自己、接受自己。”
文珂怔怔地看着许嘉乐,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忽然之间被触动了。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见韩江阙时——
韩江阙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这些年下来,他学会了接受自己。
但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Alpha啊,那样的“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其实想想也很奇怪,十年下来,他们都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可是在这样的年龄段,却不约而同地、仍然执着地想着同一个问题,这是所有人心里共通的问题吗?
接受自己,究竟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
想着想着,文珂不由有点出神。
这时,许嘉乐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文珂的肩膀,他的信息素是A级的,淡淡的薄荷味闻起来很清爽。
“现在我要去睡了,而你要负责把这堆东西收拾干净。因为我刚刚给了你一场义务的心理诊疗。哦对了,晚上如果羸弱期身体不舒服,记得找我。”
……
一夜的瓢泼大雨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气骤然放晴。
文珂难得地赖了会儿床,他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闻着吹进来的晨风中湿润清新的雨汽,就这样大脑放空躺了一会儿。
有时候能发呆也很好,他的人生还有太多东西要去厘清,哪怕是发呆,都好像是一种慢慢厘清的过程。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想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没想到竟然有两条韩江阙的未读信息。
文珂,你醒了吗?
我在你家外面等你吧。
两条信息之间大概隔了十分钟,后面那条已经是五十分钟之前发的了。
文珂一激灵,猛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跑出房间刚想要去开大门,却又紧接着想起什么,转头冲进洗手间,飞速地刷了一遍牙又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水,确定自己看起来还过得去之后才深吸了口气,把房门打了开来。
韩江阙就站在电梯间。
他很板正地穿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淡兰色的衬衫熨烫得很服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
“你、你你等很久了吧?”
文珂开口时不由磕巴了起来:“我起晚了,没看到信息,你怎么……怎么没打个电话?”
“我知道。”
韩江阙走了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在睡,所以没打电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在门口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文珂先开口了:“韩江阙,你去找过卓远吗?”
“嗯。”
“其实、其实不用的。”文珂有些急促地说:“离婚的事,我自己都能处理好的,真的。”
他说了一句,见韩江阙也没有回应的意思,所以只好就这么继续了下去:“你昨天……说找我有事?”
“嗯。”韩江阙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可是却就这么没有下文了。
文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韩江阙?”
或许是因为韩江阙太高,所以把电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光都挡住了。
斑驳的逆光阴影中,一切的颜色都变得单一,因此他五官的轮廓美感近乎展现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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