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是幻觉,他又怎么会想到方遇安呢?他明明那么讨厌他,如果可以,周渐青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可是当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令人讨厌的幻觉抱入怀中的时候,周渐青还是下意识蹭了蹭对方温暖的胸膛。
感受到从冰冷指尖传回心脏处的那么一丝微薄的暖意时,不管怎样,他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希望能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太冷了,真的,浑身都是冷的。
以至于当徐秘书带人赶到时,看到的便是他们的小少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把一个瘦弱的男孩抱在怀中轻声安慰的场景了。
那气氛太过亲密,交缠而暧昧,隐隐自成了一处空间,将众人排斥在外,难以融入。
徐秘书见状,伸手制止了身旁的人过去,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着方遇安脸上过分柔情的神态,心里突兀地,忍不住冒出了那么一丝不对劲来。
……他们实在太亲密了,小少爷以前有和哪个朋友这般亲密过吗?
徐秘书摇摇头,不再多想。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外的红灯突然暗了下来。
推开门,一众医生护士鱼贯而出。
周渐青失魂落魄的躯壳里好似突然收了那些游离的魂魄,一瞬间扑了上去。
他僵硬着身子,张开了嘴巴,想要说话,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方遇安握住了他的手紧了紧,看向了领头的医生:“请问里面的病人怎么样?”
医生摘下了口罩,看向了方遇安。
“是里面病人的家属是吧?你家大人呢?”
方遇安推了推周渐青,示意他回答。
周渐青回过神来,也顾不上不好意思,急忙道:“我家没别人了,就我和我爷爷。医生,我爷爷他没事吧?”
问到后半句,他的眼眶一瞬间红了起来,却偏偏倔强地睁大了眼睛,不肯让里面的泪水流出来。
“暂时抢救回来了。但是,”他犹豫了一下。
周渐青颤抖着唇瓣,一错不错地看他。
“你爷爷得的是胃癌,已经晚期了。你之前不知道吗?”
周渐青腿一软,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跌入了方遇安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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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是踩着云的,是飘起来,无处…
第22章
周渐青只觉得脑子“嗡”得一声,便再也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了。
他有些茫然地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胃癌……晚期?
他像是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中的意思,僵硬着苍白的脸,只能越发呆滞地任凭方遇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他太懵了,真的,整个人都是懵的。
强烈的不可置信的情绪甚至完全压过了得知消息时的悲伤,也有可能是那份悲伤过于沉重,沉重到这简短的一时片刻完全不够酝酿,以致一时悲伤不起来。
周渐青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像是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反问自己,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人在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中,身体为了自保,往往会下意识地屏蔽掉那份灭顶的伤痛,而让虚无的茫然感充斥整个感官。
脚下是踩着云的,是飘起来,无处可及的。
而周渐青在这份飘渺的虚假感中,恍惚像是看到昨日趴在饭桌前粗鲁地大口大口吃着面条的爷爷,他看到自己回来,抬头冲他笑了笑,摆了摆他那双过于粗粝的大手,问他饿不饿?
周渐青摇摇头,他便催促他快些洗洗休息了。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小周,小周,小周!”
云雾的外围似是传来了方遇安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周渐青猛地回过神来,看到方遇安正微微俯下身,担忧地注视着自己的面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方遇安丝毫没注意到他躲闪的动作,见他回过神,松了一口气。牵着他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小心翼翼地安慰:“小周,没事的,你别怕。现在也不是来不及治疗,我们好好治,肯定能治好的。”
周渐青抽离了自己被方遇安握住的手,低下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在医院冷白的灯光照射下,越发显得单薄而遥远。
“……谢谢你,我想去看看我爷爷。”
方遇安感到手上一轻,正失落地想要扒着周渐青的衣服把那双柔软的小手给捞回来,就听到对方用着惹人怜爱的语调细声细气地向他道谢,顿时便忘记了那双抽离的小手,心花怒放起来。
他兴奋地涨红了脸,疯狂摇摆着身后无形的尾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小周不用跟我说谢谢的……”他眨着漆黑的眼睛,“我们不需要说谢谢呀。”
高高大大的男孩红着脸,低着脑袋专注地盯向身旁瘦弱的少年,很认真地这样说。
周渐青一愣,轻轻抿了下唇,没说什么,便推开门走进去了。
方遇安则立刻巴巴地黏在了他的身后,像只亦步亦趋的跟屁虫,满心欢喜地想,嗨呀!小周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呀!小周真是连背影都可爱得不得了呀!
方遇安见到许秘书带着人过来,得知是他妈妈的命令,便拜托他给周渐青的爷爷换了间VIP病房。
周爷爷做完手术一直没有醒,周渐青安静地趴在床边,看着爷爷没有一丝血丝的脸,那张脸虚弱而苍老,日薄西山,暮色渐起,显出一派死亡的景象。
周渐青从病房出来后,一个护士通知他去挂号处交手术费,周渐青先是一愣,随后有些紧张地咬了下唇,点头。
方遇安跟在他后头听了,握住他又变得冰凉的小手,“我让人去交吧,你休息一下。”
周渐青扯出一个笑来,很勉强的那种,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这里有钱。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学校上课吧。”
方遇安闻言,顿时拧住了眉头,他有些不高兴地捏了把周渐青瘦巴巴的脸蛋泄愤,闷闷道:“都说了不要!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脸色白得跟砌墙刷粉儿了似的,快去休息。”
说罢,攥紧了少年纤细的手腕不让他走,向门外站着的徐秘书等人道:“徐叔叔,你们去交一下手术费。”
许秘书点了点头,向身旁人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个人跟着护士走了。
周渐青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张开了干涩的喉咙,缓缓道:“……等会儿我把钱还给你。”
方遇安揽着他往一旁的VIP病房走,闻言,动了动耳朵,全当没有听见。哼,男朋友之间需要这么客气的吗?
当然是不需要的呀。
方遇安美滋滋地想。
周渐青被方遇安半是强迫半是诱哄地拉到了爷爷隔壁的病房休息。
可能是他实在太累了,明明是不愿意的,被方遇安压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会儿,便很快陷入了沉重的梦乡。
直到晚上,方遇安见他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想到小周一天都没有吃饭,怕他身体受不了,只好把他喊醒了。
周渐青刚醒来,意识还不大清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被房间的灯光刺眼得下意识便往被子里缩了缩。
那可怜的小模样直把方遇安迷得七荤八素,手把手像哄宝宝那样搂着人家坐了起来。
直到靠在方遇安温暖的胸膛前,被对方像摆弄洋娃娃那样给他整理着睡乱的头发时,周渐青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感到对方的动作,先是一僵,随后又猛地想起爷爷,也顾不上厌恶,慌乱地抓住方遇安的衣襟,追问:“爷爷呢?他醒了吗?”
“爷爷之前就醒了一次,我跟他说你太累了,还在睡觉。他吃完饭就又睡着了。”方遇安用手指做梳打理着对方柔软的发丝,闻言,一边作答一边黏黏糊糊地亲着他柔嫩的脸蛋。
周渐青一怔,回过神来后先是不自然地想要躲避方遇安亲吻的动作,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僵硬地顿住了。
他梗着脖子,长长的睫毛下敛,在莹白的脸庞留下一道暗色的阴影,任凭方遇安肆意地亲吻着。
“……小周,饿不饿?想吃什么?”方遇安像只粘人的小狗,直把周渐青的半边脸亲得湿漉漉,才慢腾腾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嗅到鼻翼间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体香,兴奋地问他。
“别闹了……痒,”周渐青缩着脖子伸手推他,不好意思地扭过了脑袋,轻声道:“吃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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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来啦!鸡毛扛着小包裹躲在门板后面蹑手蹑脚道。
——他已经彻底烂在泥堆里了。
第23章
爷爷靠在病床上,轻轻拍了拍周渐青的手背,沉声道:“……是爷爷对不起你。”
周渐青抿着唇,把唇瓣绷成了苍白的一道直线,闻言,只反复摇着头。
这已经是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了。
老人家早晨醒来,一见到守在一旁的周渐青,瞬间便红了眼眶。
他已经是很大的年纪了。
沟沟壑壑的皱纹遍布了整张黝黑的脸庞,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老人斑长着,配上他惯来冷硬的神情,显得着实不那么和蔼可亲。
他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做的都是些下气力的活儿。因为太穷了,自然也讨不到老婆,于是合理成章的,从一个古怪的小年轻,熬成了一个古怪的小老头。
这个古怪的小老头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连穷都穷得堪称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可真要说起来,他生平唯一的波澜,也就是十七年的春天,在一个小河边,捡了个小崽子回来养。
——然后给他起了个名儿,叫周渐青。
此刻,这个古怪的小老头,正满眼热气地梗着脖子坐在床上,板起脸对着他捡回来的小崽儿说:“渐青,咱回家吧,我不想治。”
周渐青红了眼眶,掰开老人家的大手,猛地站了起来,“你别胡说。”
老爷子也不恼,勉强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爷没跟你说笑。爷爷都如今这把岁数了,早活够本了,这病就算治也不定能治好,你听我的,咱回家吧。”
他顿了一下,余光扫到病房外边等待的方遇安,又道:“你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安安。对了,等回家,把钱还给人家,可不好占你朋友的便宜。”
周渐青倔强地盯着他,努力瞪大了眼睛,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像是生怕落了气势。
少年的背上没有一点儿肉,全是排骨,挺得笔直笔直的,像颗青翠的小树苗,似乎风一吹,便要被折断了。
“我不听这些,你别骗我,到底为什么不肯治?”周渐青竭力保持着声音的镇静,但在开口时,却还是泄出了那么一丝哭腔。
老人家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许久,见周渐青还是倔强地站在原地不肯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向了他。
“……渐青,咱们没钱啊。”
“有钱的,够的,不够我可以去挣。”周渐青揉了揉红彤彤的兔子眼,闷声闷气地回答。
爷爷却再不肯开口了。
他其实早有预料,知道自己怕是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早几个月的时候,身体便开始时不时出毛病了。
……可他不敢查。
老爷子在心里琢磨着,反正他也年纪一把了,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实在没必要瞎废大把的钱去治一个注定治不好的病。
他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也没攒下多少。这些钱可是要留着给他的乖孙做手术的。
他的孙子,生得白白净净,是个可精神的小伙了。人也聪明,懂事,要不是身体上有那么个毛病,怎么会便宜了他个老头子呢?
方遇安见周渐青失魂落魄地从病房里出来,心里一惊,身体已经下意识迎了上去。
“小周,怎么了?”扶住少年瘦弱的肩膀,方遇安低下头,视线恰好正对上周渐青头顶中心一个小小的发涡,圆滚滚的,小小巧巧,不免就觉出了那么几分可爱。
忍住想去戳戳发涡的想法,方遇安搂着他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
周渐青埋着头,蝴蝶骨耸起一个单薄的弧度,怔怔地回道:“我……我爷爷不肯治病。”
“啊?为什么呀,是怕治疗受苦吗?”方遇安不解。
“……他怕钱不够。”
方遇安呆住了。
他简直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抬高了语调,“这有什么啊!治个病能花多少钱呀,没事的,不够的话我有啊。”
他确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在方遇安看来,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为了钱就简单地放弃治疗呢?这是完全无法理喻的事情。
他想不通贫穷,想不通疾病,更想不通贫穷和疾病这两个词加在一块儿,会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他从小所接受的教育,遇到的人,从未有这般遥远的存在。
他从不缺钱,对金钱自然也就毫无观念。他的骨子里便透着大方,那是只有大量的金钱与爱浇灌出来的孩子们身上才所富有的无忧无虑的气质。
就拿之前,他知道周渐青许是家境不好,却并无法具象到他具体的生活里去。由于富裕所带来的限制,让他“贫瘠”的想象里无法明白,贫穷,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周渐青听到方遇安的话,低下头的面上火烧似的浮起了一片红晕。
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无耻的、爱占便宜的小人,故意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是为了等着方遇安应下这笔昂贵的费用。
他有些茫然地想,这算什么呢?靠这具畸形的身体卖身换钱吗?
可这个想法刚一涌出脑海,便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反胃。
周渐青面无表情地靠在方遇安的怀里,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确实是一个肮脏的贱人了。
——他已经彻底烂在泥堆里了。
方遇安却以为他是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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