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圣廷服务。”
国王做出了判断。
他沉思了一会。
一般,占星师应该属于异端,与圣廷势不两立才对。而在他记忆之中,十一到十三世纪,圣廷曾经展开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迫害占星师的运动——规模几乎可以与猎杀女巫相媲美。但在十四世纪中叶,这场运动就平息下去了。
从魔鬼的话来看,似乎是大部分占星师们为了存活下去,最终选择了对圣廷效力。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如果深渊海峡对岸那位新教皇不是没脑子的话,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来提高神权的地位。在黑死病这种此时人们几乎无力反抗的大型瘟疫中,最容易滋生的无外乎宗教信仰以及形形色色的迁罪说。
罗格朗最近的一次黑死病爆发于四世纪。
在那之前蔷薇家族统治比现在更加强势,西大陆成为神辉最暗淡的地区。但那次黑死病改变了政治格局,近乎九分之一的人在瘟疫中死去,王室无力阻止无力改变。圣廷就是趁着这个时机大肆宣传,正是因为蔷薇家族不敬畏圣主,圣主降罪于此。
“神是公义的审判者,又是天天向恶人发怒的神。若有人不回头,他的刀必将磨快,弓必上弦,预备妥当了。祂也预备了杀人的器械,祂所射的是火箭。”[2]
国王缓缓念出了这段蔷薇家族必定记得的话。
黑死病就是神的审判,一切罪源于罗格朗对圣主的轻慢。
这种指控随着死亡的扩大最终成为一场暴动,史称“圣灵回归运动”。人们在圣廷的煽动之下,开始自发建立教堂。最终,深渊海峡那侧的神国扩张到了罗格朗。
从那以后,蔷薇家族的国王才需要由圣廷加冕。
接近一千年的仇怨由此而来。
国王冷笑一声。
怪不得教皇这次会一改前态,突然派人插手罗格朗的王位之战。原来他们已经预算到了这场灾难。
他们似乎打算借此机会,在罗格朗的大地上再将四世纪的陈词滥调演奏一遍。格莱斯大公只是他们的一个傀儡罢了。
但该死的,这场黑死病十分致命。
距离黑死病的爆发只剩下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国王不认为这四个月的准备就能够化解一场在这种时代堪称无解的灾难。
“地狱很乐意为您解决这个问题,陛下。”
魔鬼风度翩翩地朝国王鞠躬。
“不过,这就要看陛下敢不敢与地狱共舞了。”
国王审视着脸上仿佛永远带着笑容的魔鬼。
“条件呢?”
“没有条件。为自己的君主效力,需要什么条件吗?”
“我可不打算现在就随你一起去地狱。”国王回绝。
“您误会我了。”魔鬼这么说,但口气分明透出点儿惋惜,“那么……好吧,一个小小的条件,这对您并不难做到。”
国王等待魔鬼的后话。
“介意多位来自地狱的骑士吗?我亲爱的陛下。”
………………
魔鬼拥有了明面上的一个身份,他成为了国王誓约骑士的一员。
不过,魔鬼似乎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得到国王的这个允诺之后,就再次匆匆离开了。
魔鬼离开之后,前圣殿骑士长悄悄地走进来。
“陛下,您这位魔鬼十分危险。我不知道他为何对您如此谦卑,但他的气息让我回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我还跟随着圣殿一起东征。那次东征的队伍遇到了一个古迹,在古迹里我感受到了类似的气息。”
前圣殿骑士长面色罕见地严肃。
“当时情况怎么样?”
“灾难。陛下。”
前圣殿骑士长回答,口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
“一场凡人的灾难。”
………………
魔鬼告辞了。
国王没打算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位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危险魔鬼身上,他开始着手进行自己的准备。
这两天,国王的财政大臣将国王要的王室财政档案整理出来了。厚重繁杂,连财政部的专职人员都不会乐意翻阅它们。
国王皱着眉头,忍受着那糟糕的记录方式和麻烦透顶的货币单位阅读完他最关心的部分,然后深切体会到了一件事情——
王室堪称贫穷。
国王本人的年收入大概在两万七千磅,表面上看,这绝对绝对是一笔巨款。因为在如今的罗格朗,一个人一年能挣够20磅就称得上富裕,哪怕是伯爵年收入也很少超过五千磅。[3]
但国王的这些收入要用来维持整个王室的开销以及整个国王的运转。
这也是如今大部分国家王室的常态。
他们总是处于入不敷出的境地。
修筑军事作用的城堡同样属于国王的财政支出。北方纽卡特和西部诺多弗的王室城堡从去年年底开始修建,城堡的建造需要很长时间,但保守估计单是纽卡特一座城堡全部的建造就已经需要两万七千磅了。[4]
白金汉公爵现在称得上毫无家底就理所当然了。
任谁来维持这种一个庞大的开支摊子都得落得个穷困无比的下场。
国王阅读完档案的时候,刚好赶上新王党的贵族们小心翼翼地提交第一笔赎金——对自己脑袋的看重,让他们写了竭尽全力才能拿出来的数额,由此只能分批提交。
这个节骨眼,国王看着一笔笔凑起来的钱款,思考要不还是干脆把人都干掉吧。
领地钱财一次性全部没收,省心省力。
交钱的贵族们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脖子凉嗖嗖的。
赎金数额多为几千磅,一笔笔加起来总额可观。等到贵族们交完第一笔赎金,再加上之前征收的继承税,国王差不多凑够了赎回白金汉公爵的儿子约翰将军要的钱款。
而这个时候,失踪的谈判使团也有消息了。
“我们边走边说?您在房间里待够久了,陛下。”白金汉公爵手臂上搭着外袍,他将国王这段时间阅读了多少档案看在眼里,“也许您愿意同我一起散散步?”
“当然,我很乐意。”
国王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白金汉公爵,放下了羽毛笔。
现在已经十月了,雪开始厚厚地覆盖大地。国王和白金汉公爵走过一条条长长的走廊,看到城堡的林木开始披挂上晶莹的凇冰,阳光一照瑰丽梦幻。
“滞留在特鲁城堡啊。”
国王听白金汉公爵讲述完,若有所思。
“希恩男爵?他倒的确有几分胆魄,也不算蠢得太过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大半个宫殿,白金汉公爵停下脚步,从回廊向外眺望,他看着前面不远处塔楼左侧的石亭,感慨:“以前那边是没有亭子的,那是您的父亲后来建的。”
国王也看向那座盘绕蔷薇藤蔓的石亭。
可以想象,等到花期,无数浓烈的红蔷薇会将它装饰成何美丽的一道风景。
“过去看看?”
国王答应了。
他们穿过冷风,走进雪里。黑色的高塔矗立在不远处,雪落到塔身上,很快地又滑落下来。
黑塔沉默不语。
它仿佛也在看着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1]原文是布拉格宫廷诗人海因里希·冯·穆格恩在大约1349-1355创造的《若有谁知晓》,根据世界背景对原诗稍作修改。
黑死病“第二次大流行”时期产生了许多“文学禳灾”,这算其中之一。
[2]引自《诗篇》7:11-13
[3]数据参考的是爱德华一世的货币经济现状
[4]实为卡那封城堡的建造花销
第31章 蔷薇铁骑
“所以, 您告诉我他带着谈判使团的人主动离开特鲁城,来到了梅茨尔?”
国王与白金汉公爵在亭子里扶着栏杆站着, 听到白金汉公爵的话, 国王似乎生了点儿兴趣。
“您的建议呢?您觉得我该处死他吗?”
白金汉公爵微微笑起来,发现自己与侄子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我是来替他向您求情的。”
“原因?”
国王没有动怒。
“因为他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用那帮宫廷诗人的话来说。”白金汉公爵感叹, “他太过理想化了,格莱斯大公原本想要调来的援军其实是他,但是在格莱斯大公投靠了圣廷之后,他选择按兵不动。”
“一个勇敢,正义到有些愚蠢的家伙。”
国王下了他的评价。
“听起来, 您对他印象深刻。”白金汉公爵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国王微笑起来,“一位能够在几乎弹尽粮绝的处境下, 与勃莱西远征军僵持接近一个月的将军, 就算他是个蠢货,那也是个需要特别关注的蠢货。”
白金汉公爵大笑起来:“是的,陛下。就是这样——那家伙在政治上堪称愚蠢,但却是个杰出的军事天才。”
国王不在乎上百位贵族, 但他绝对在乎一位军事天才,一位能够为自己的士兵甘愿冒生命危险的将军。他连两次想要杀死自己的魔鬼都可以容忍, 何况是一位浪漫精神过头的将军?
三言两语之间, 叔侄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是北风又刮了起来,大雪纷纷扬扬,白金汉公爵状若不经意地看了眼黑塔, 随后向国王提议该回去了,希恩男爵已经在王宫在等候上一段时间了。
“他不会在意多等一会儿。”
尽管这么说,国王还是离开了亭子。
………………
嗒、嗒、嗒。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冰冷的岩石上,疯王后将自己的脸死死地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她痴痴地凝望着雪地里国王渐行渐远的背影。
“孩子,我的孩子,普尔兰,我的普尔兰!!!”
国王身影最终为风雪掩盖,疯王后死死压抑在喉咙之中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了。她仰起头,又是狂喜又是痛苦地哭嚎。
“我的孩子!普尔兰!他活着!他活着!”
黑塔中,她的声音带起了漫长的回响。
“是的,他活着。”
白金汉公爵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
疯王后猛地转过身,看到披着猩红斗篷的白金汉公爵站在自己背后不远的地方。
白金汉公爵目光落在疯王后的手上,他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是你办得出来的事情。”
疯王后的手上握着薄薄的一片黑铁刃。她自己用左手抓住了铁刀,刀片深深地陷入王后的手掌中,恐怕快嵌进骨头里了。疯王后满手都是鲜血,那些血现在已经被寒冷的天气冻住了,看起来格外恐怖。
看到她这幅样子,白金汉公爵一下子就能够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疯王后原本想要借着这次机会,刺杀国王。不要小看她手中简陋的铁刃,它被磨得又轻又薄,锋利无比,以伊莉诺的本事,在这种距离下借助合适的风势,她完全有办法杀死任何高塔下的人。
这就是当年赫赫威名的武士王后。
不过,在最后关头,铁片即将飞出的时候,王后自己握住了刀。
她认出国王了。
“你醒了吗?”
白金汉公爵问,伊莉诺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醒了。”
王后用力地张开手,血冰破碎,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她疲惫地靠在墙壁上,仰起头。
“这场噩梦,做了真久啊。”
“威廉从一开始就将答案告诉你了,你该对我们有些信心。”白金汉公爵稍微带了点儿责备的口吻,“普尔兰——当初教皇亲自,我们没有办法像你透露太多,但我们以为你知道这个名字能够明白的。”
普尔兰,在表面上,它的含义是“荣耀”。
但在古罗格朗语中,还有另外一个隐晦的意思“虽破碎堕落,但终将涅槃的美好”。
“不。”王后打断了白金汉公爵的话,她冷笑,“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个含义?”
“那你为什么?”
白金汉公爵越发疑惑了,这个疑惑已经困扰了他十几年。
“我瞒着你们……”王后顿了顿,“我举行了秘法。然后我看到……”
她的语气开始又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白金汉公爵追问。
王后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哪怕她现在已经清醒,但是一回想起那些,痛苦又一次呼啸而来,她低低地怒吼:“我看到他死了!我看到他死去……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你们失败了!”
她的低吼里带着那么多强烈的恨意与悲伤,那恨意的对象不仅仅包括圣廷,也包括了白金汉公爵——甚至包括威廉三世。这么多年,王后就在这恨意里挣扎着。
白金汉公爵愣在原地。
王后仰起头,泪流满面。
“我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一次又一次。而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我的孩子!!”
“多久?”
王后露出了个悲伤得几乎扭曲的微笑:“十几年了,一直这样。”
“放松,伊莉诺。”白金汉公爵放轻了声音,“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赌赢了。”
“是啊,赢了。”王后侧过脸,她痴痴地望着国王离去的方向,“我的孩子,我的普尔兰……我们赢了,他终于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去见他吗?”白金汉公爵问。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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