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发烧了。
他又把冰袋找回来在肩上捂了会,勉强找回了意识从床里爬起来。
寝室里空无一人,阳台上窗户大开,纵使是个晴天也丝毫没有暖意,吹得他只打冷颤。傅研生叹了口气,找了件衣服披上,走过去关窗又出门去水房打了壶热水。吃过消炎药,他拿起药膏走到镜子前,脱下一半衣服,侧坐在洗手台上。
白衬衫松垮地垂在腰际,干瘦紧致的后背上,蝶状肩胛骨和那块细长的淤青叠成一个醒目的X。
他挤了点扶他林在手上,尝试把肩上的淤青揉开。然而肩膀的骨架就像被胶水黏住,稍一碰就疼得他倒抽冷气。他只能咬住嘴皮横下心一通乱抹,直到最后嘴里都有了股淡淡的血味。他又抿了下嘴唇,惩罚性地将所有血水都吞下肚。
抹完药瞬间他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扶着墙艰难地爬回了床上。
身上滚热的温度已经很难让他去想太多东西,可尖锐的痛感又一次次加深了他的恐惧。肩膀上有旧伤,是当年车祸留下的。他深知这双手于自己的职业而言有多重要,多年来一直小心行事,就连最爱的羽毛球都很少再碰。
但他没想到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还有实验室管理员的职位,他以自己的信誉为担保破格放他们进来,现在出了事他自然就要承担责任。这份工作不仅仅是勤工俭学,也是校级的社团干部,是记入简历的工作。
还有赔偿问题,傅家并非没钱,但当年他心高气傲和家里断绝了经济往来,现在所有的生活来源只有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手里的钱只能勉强过日子。他没时间去校外打工,眼下只能开口去找父母借。
想起这几年自己和爸之间冷冰冰的关系,他更加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变得嘈杂。傅研生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几乎都快捂干了,稍一动就是一片冰凉。
他强撑着从床里坐起来,费知白在底下听到动静,赶紧喊道:“你醒了?”
“嗯…咳咳……”他没法说话,难受得咳了几声。
“看来不是普通发烧,是病毒性感冒?”费知白窸窸窣窣地翻着塑料袋,“早晨实在叫不醒你,我们只能自己去上学了。回来路上给你买了点药,不知道对不对你的病症。”
天已经完全黑了。傅研生沉沉地喘了口气,下床倒了杯水润嗓子,好不容易才开口:“谢谢。”
其他两室友小声交流:“这么严重啊?这个人怎么老生病,搞不好又要……”
傅研生闻言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们一眼,扭头问费知白:“老师点名了吗?”
医学院一天五节大课都是排满的,他睡了一天,就意味翘了五个老师的课。
“没点,但少了你这个么大学霸老师能看不出来吗?”
“他们怎么说?”
“我说你发烧了,老师让你赶紧去补病假条交给教务,不然算旷课,平时分扣完。”
没有平时分就意味着其他考核满分最高也就80。傅研生叹气:“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明天星期六,教务不一定有人。”费知白纠正他,“我看你是烧糊涂了,下周一就要开始考缝合了,你能行吗?”
“……”傅研生闻言猛地吞了口口水,下意识抬手摁了摁肩膀,疼得倒抽了口冷气。八年制医学生培养漫长而严苛,从大三下开始每学期都要组织临床技能考试,保证把基本打扎实。
他有些慌乱,从抽屉里翻出缝合包,尝试着握了下镊子,另只手握着持针钳试着在仿真皮上戳进去。一开始痛感还在忍受范围内,可最后抽线的时候,左肩稍微往后一扯,他就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咣当——”镊子应声落地。
也就是在那瞬间,他觉得所有东西都轰然倒塌了。所有的聪明懂事、强装出来的坚强独立,都在此刻全部化成了灰。镜子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逐渐在眼前模糊,傅研生埋头伏在桌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这般的无力。
“傅总你没事吧?”费知白俯身捡起镊子放回桌上,起身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他眉头一皱,小声道:“你手受伤了?”
“嗯……”
“是因为小唐吗?”费知白试探。
“什么?”傅研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联系你了?”
“对啊,”费知白转身去拿手机,“连着给我发了十几条,我全部转发给你了,但你一直没上线。”
傅研生闻言叹气,手伸到手机旁还是狠狠咬住了牙:“一个字都不要回,也别转发给我看。”
我现在见了这头蠢猪就心烦。傅研生索性也不装了,抬手揉了揉肩,吃痛得骂了声操。
——唐祁镇,我傅研生活到21岁,你还是第一个把我人生搅得翻天覆地的家伙。
费知白见状没再多言,说了句“好好休息”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吃了第三次消炎药,傅研生稍微清醒了些。他探身拿过桌上的直男梳妆镜,对着镜面陷入沉思。
那个姓高的究竟想做什么?一起拍摄这么久,他为什么非要选在实验室里动手?如果是单纯嫉妒唐祁镇的才华和成绩,随便找个地方反光让他摔一跤又有什么区别?
除去想让他受伤的心态,傅研生从利害关系推断了一下,即使这次事故把责任全推给唐祁镇,对他而言损失也不大,顶多是赔个钱然后被实验室老师训几句。
那么另一种可能……
傅研生突然后背一阵冰凉,有一个声音不断在他脑中放大——他的目标是我。
就像是算好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救他、护他一样,利用唐祁镇编了一张大网,等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去跳。
可那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啊。
真的没见过吗?傅研生又垂眸在脑海里滤了一遍,头晕得厉害。他给不出答案。
费知白听到身后窸窣的碎响,看了眼时间回头道:“别缝皮了,我建议你今天还是早点休息。”
-
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换成淡黄的护眼模式,唐祁镇还是没能等到费知白的一句答复。
寝室里一片沉寂,高同方也耷拉着脑袋坐在位子上。谷学浩在两人中间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发问:“现在怎么办?”
唐祁镇把手机壳反复掰来掰去,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不知道。”
“都怪你啊高同方!我都要给你喊爸爸了,爹啊!你究竟是怎么收反光板的?”谷学浩急得拍桌子。
“对不起……”他低下头。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只会说对不起?”谷学浩闻言直接冲到他桌前,就差没动手打人,“学长的戏份还没结束,旁白也需要他配音,你现在上哪儿给我再找一个傅研生来?”
“你现在知道傅研生好了?”高同方也不甘示弱,“你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是谁逢人就说他变态狂病娇的?”
“你……”
“够了!”唐祁镇终于爆发,咣一声把手机砸在桌上,“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吵架!究竟有没有把我们这个小组当成一个集体啊!?”
“…老唐你稍安勿躁。”谷学浩见状又跑回来劝他。
唐祁镇冷静不下来,他现在自责又后怕,而这些情绪又统统融合成了愤怒,让他脾性大变。
“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会想办法解决。但是——”他的重音落在了后半句上,“我们的目的是拍出一部好的微电影,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起内讧,就别怪我还是个组长。”
第47章 雪上加霜
和主演闹掰后,整个小组的工作陷入僵局。唐祁镇把大家召集起来,让他们想想自己有没有比较熟又和傅研生身材相仿的同学。
几分钟后,谷学浩突然举手:“我倒是认识个学长,不过……不算特别熟。”
“谁?”
“是动漫社认识的,叫陶墅。”
!!唐祁镇闻言眼神一凛——这不是就上次差点把自己骗去开房的那位?
谷学浩又低头摆弄了下手机:“他是一位非常热心的学长,又是我们直系的,去年也拍过电影,应该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可是……”唐祁镇闻言揪了揪头发,不行这两个字卡在嘴里。
“还有其他可以请来的人选吗?”他再次发问。
邱静雅摇头:“和我熟的都是学姐。”
对面几个男生不好意思小声道:“大一上就顾着打游戏了,根本没啥社交。”
唐祁镇听完瘫在座位里望天长叹,会议室安静片刻,谷学浩突然道:“联系上了!学长说他可以!明天早晨就有空。”
“那就他吧,反正我们也没差几个镜头了。”其余人附和。
但愿不会太尴尬。唐祁镇觉得胸口发闷,但只能无奈同意了。
“还得给陶墅借条白大褂。”思考片刻他又补充道。
“学长那件你不是还没还?”谷学浩凑在他耳边。
唐祁镇不想再做对不起他的事情,摇了摇头:“不行,他有洁癖。”
“有洁癖洗洗不就行了?”他有些疑惑。
“被他知道了会恨死我的。”唐祁镇态度坚决。
高同方见状撇撇嘴:“不就是用下吗?组长,这叫物尽其用、物尽所值。”
“什么?”唐祁镇闻言先是愣了下,撑着桌沿起身质问,“学长为我们付出这么多,在你眼里就只有价值吗?高同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爸妈就是这么教我的。”
唐祁镇与他对视几秒,听到如此轻薄的口吻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蹙眉看向他:“高同方,我一直觉得你是无心之举,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给你一下午加晚上的时间,你把衣服给我弄好。切记,不要网上随便买的,必须是印着我们C大校徽的白大褂。”
“诶老唐你怎么突然这么凶!”谷学浩赶紧起身把他摁回座位上。
奇怪的感觉并未消散,唐祁镇咬了咬牙,再次质问:“听明白了吗?”
“行行行。”高同方回答得很不耐烦。
好在他办事效率还行,当天晚上就弄了条崭新的白大褂来。问他说是去医学院路上随便找了个同届的,又通过他找到了后勤老师从库存里买了件。
唐祁镇觉得这条衣服太新,和学长的完全不能比。一寝室人又连夜把它洗了吹干揉皱,总算有了些用过的痕迹。
第二天陶墅如约赶来,邱静雅帮他化妆打扮了一番,换上白大褂眉眼间还算有点傅研生的感觉。
唐祁镇站在相机后面躲得老远,陶墅瞥了几眼就看出他的心思。等化妆完毕便朝他走了过去。
四目相对,唐祁镇尴尬地闪了下眼神便听他道:“别这样,上次是我错在前,既然有机会帮你,就算当面赔个不是。”
他说话确实有技巧,寥寥几句就打消了顾虑。唐祁镇赶紧点头:“谢谢学长。”
“不过话说回来,傅研生出什么事了吗?”他心里也有个过不去的坎。
“他……”唐祁镇一时语塞,吞吞吐吐半天,“要考试。”
看他憋了半天脸都要涨红的可爱模样,陶墅暂且释然,抬手揉了下他的头:“不是学长教坏你,你确实该练练怎么撒谎了。”
唐祁镇无言以对。
不过拍摄的时候大家还是暂且将私人恩怨搁在了旁边。这几场戏都是录制医学生的生活轨迹,他们租了一天的摄影车,从宣誓墙、医学院专属藏书楼到挂满器脏的教室,小心翼翼地跟拍了一路。陶墅作为直系学长还帮他们改了几处分镜,在后期剪辑方面提了不少建议。
“你叫什么名字?”他和邱静雅一起凑在相机前,“拍得挺不错,有种电影的既视感了。”
“谢谢,”她撩了下头发,“我叫邱静雅。”
陶墅点点头:“你参加摄影社了吗?我有个朋友想在学校开个摄影店赚点小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邱静雅犹豫了一下,陶墅已经掏出手机:“先加个微信,我们可以慢慢聊。”
唐祁镇在一旁看着,想起费知白所说“男女通吃”的传闻,隐约觉得是真的。看邱静雅文气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担心,上前道:“学长……”
“怎么你也感兴趣?”他却想先打断了,把他揽入怀中热情地拍了拍肩,“我们不是有联系方式吗,你想学摄影尽管来找我。”
唐祁镇再次无言以对,眼睁睁看两人互加好友。
-
挨了一天总算退烧了,但肩上的伤依旧没有半点缓解的趋势,傅研生无奈只能再去一趟医院。
他去前台挂了骨外科的病历,周日早晨病房里人不多,傅研生先在外面看了眼,坐诊的副主任医生……名字有点眼熟。
看着里面的病人处理完伤口走出来,他起身走了进去。医生一见是个二十出头模样的男生,问道:“我们学校的?”
“嗯,”他递上病历卡,“我是临床大三的。”
医生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落在姓名栏片刻:“傅研生啊,我听吴老师提过你,挺不错的。”
“谢谢老师,过奖了。”傅研生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他现在还没开始学内外儿妇,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已经传这么远了。
医生又打量了一番,见他走路姿势正常,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伤哪儿了?”
傅研生抬手摁了下左肩,微微皱眉:“左肩,撞伤,损伤范围从喙锁韧带至肩胛骨。周五撞伤至今肩膀无法抬至水平,前后牵引活动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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