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里是……
他眨眨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袭满是破洞、补丁的粗麻衣衫覆盖在苍白矮小的身体上,裸.露在外的小手和手腕看上去几乎是皮包骨头,干瘦到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茫然地抬头四顾,发现周围是一片熟悉的树林与矮山,而鼻端还传来了一股淡淡的咸腥味道。
这里是……海边,是渔村旁边的矮山里。
他又盯着自己手里湿哒哒的草笼看了几秒,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来收自己昨天偷偷埋在山上溪水边的鱼笼的。今天收获不错,抓到了好几只巴掌大的鱼和一些小虾。虽然不多,但是足够让他和母亲填填肚子了。
他雀跃地拎着草笼向山下爬去,然后仗着自己瘦小的体型钻过渔村栅栏的缝隙,一抬头就看见一间由茅草搭建的柴房。
那是他住的地方。
但是他现在还不想回那里去,他要去找娘。
他绕过茅草屋,又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就看见了一间伫立在渔村角落里,破破烂烂的石屋。躲过周围一些渔民的视线,他悄悄推开木门钻进了屋里。
“兴儿?”一道嘶哑的女声响起。
他回过头,看着屋里的女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娘!”
屋里光线昏暗,但借着窗边漏进来的光还是能看见窗边女人的模样。她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手里正拿着一件小衣服缝缝补补。她裸露在外的大半肌肤都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红色,似乎是被严重烧伤过,而左脚更是齐膝而断,如今只被人安了一根木棍做假腿。
但她却有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
女人也笑了起来,冲他招了招手:“兴儿,过来。”
他提着草笼跑过去,将里面的鱼虾给她看:“娘,我抓到了鱼和虾!今天晚上不用挨饿了!”
“兴儿真棒。”女人夸赞道,随即将手里的衣服抖开,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娘给你缝了件新衣裳,等会儿你偷偷拿回去,千万藏好了别让你爹发现。”
“好的!娘最好了!”
女人又拿起针线,继续缝制那件快要完成的衣服,同时絮絮叨叨地说:“兴儿啊,等你再长大一些,娘就带你离开这里,去找娘以前的家。”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道:“娘,你都说了好多次了,但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女人失笑:“等你能把你爹打趴下,你就长大啦。”
她看了他一会儿,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口吻叹息道:“兴儿,对不起,是娘没用。你是我濮阳氏族的孩子,本该是王孙贵胄,一生衣食无忧……对不起……”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于是歪了歪头,举着手里的草笼:“娘,我们烤鱼吃吧,再不烤鱼都要臭掉了。”
“……你呀。”女人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
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
他看着娘将鱼虾烤好,再一起就着娘偷藏的面饼将鱼虾吃干净,而后抱起剩下那些不能吃的残渣再度钻出村掩埋掉,省得让爹发现了又打他和娘。
等再回来时,娘已经在给那件衣服收尾了,他就蹲在一旁等着。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处忽然“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满身酒气的渔夫双眼赤红地闯了进来,看见他后直直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拖。
女人被吓了一跳,赶紧扑上去阻拦:“渔老二,你做什么!”
渔老二一脚踹开女人:“滚开!”
他被扯得晕头转向,见女人被踹倒在地,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在渔老二手上咬了一口,渔老二顿时惨叫着撒了手:“小杂种你居然敢咬老子!要不是怕弄坏你这张脸,老子打碎你的牙!”
女人听出了点不对,趁机挣扎着爬起来,将他扯过去挡在身后:“你想对兴儿干什么!”
渔老二面容扭曲,狞笑道:“干什么?当然是把这小杂种卖到勾栏院里抵债啊。”
“你疯了!兴儿是你的儿子!”女人惊怒万分。
“他是我儿子?”渔老二疯疯癫癫地大笑,“他哪里像我的儿子了!我渔老二哪里生的出这么白净的儿子,你个臭婆娘一定是和哪个小白脸睡了才会给老子生出这么个杂种!”
“我和你拼了!”
女人和渔老二厮打成一团,很快就不支落了下风。他被女人拼尽全力塞进了衣橱里,而后女人就死死挡在柜门前不让渔老二抓他。
他惊慌又无措,扒在柜门边贴着那门缝试图往外看,然而却只能看见女人后辈的一片衣衫。
厮打、尖叫、撞击、咆哮……
许久后,女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一声又一声劈柴似的闷响和渔老二骂骂咧咧的声音。他隐隐察觉到不对,用力捶打被插上了销的柜门:“娘!你怎么了,娘!”
柜子猛地被人从外面踹了一脚,紧接着渔老二的声音响起:“小杂种,给老子闭嘴。”
紧接着就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他置身于一片黑暗中,恐惧和绝望的情绪迅速滋生。柜门的门缝实在是太小了,他什么都看不到,最后终于顾不上弄坏柜子的后果,用后背抵着柜子内壁,双脚踩着门用力蹬。
努力了许久,终于咔嗒一声,老旧腐朽的插销崩断了。
他狼狈的爬出柜子,然后倏地愣住。
眼前是一片殷红,那件未完成的新衣掉落在地上,与一柄斧头一起被染成了黏腻的暗色。四周是无数飞溅的血迹,而在地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屋外。
他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娘……娘……”
他猛地起身踉跄着沿着血迹向屋外跑去,就看见血痕延伸到不远处的船坞边突然消失,而原本停在船坞中的船已经消失了。
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前所未有的恨意一点点从心底滋生,他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默默地爬起来,走回屋内,从血泊中拾起那把斧头,而后背靠在门边,静静等待。
等待着那个被他叫了十年“父亲”的人,回来找他。
第46章 不想负责的二十天
“轰隆隆……”
倾盆大雨伴随着雷声滚滚而下。
他握着斧子的手渐渐有些麻木酸痛。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却又好似只过去了一瞬。门外的雨水顺着门缝渗透进屋内,将他的半边身子打湿。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周而复始,终于渐渐小了。
然后源灵的光辉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
渔老二没有回来。
他死死盯着地面上已经变为暗红的血泊,灵魂似乎已经割裂成了两部分——其中一半在茫然惊怖;另一半被执念支撑着爬起来, 令他一夜未合眼。
屋外渐渐出现了人声。
“哎,昨天晚上起了好大的浪啊。”
“对啊, 真不知道我的鱼栅还在不在, 要是被夜浪卷跑可就遭了。”
“说起来我昨天晚上怎么好像看见渔老二出海了?”
“那个恶棍?”
“咦, 他家的船坞真空了啊, 老天, 那种鬼天气怕不是得死在海里。”
“死了也好, 他家那俩可算解脱了……”
他听着渔民们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戾气忽地松了, 手中的斧子“当啷”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
迟来的寒冷与疲倦在这一刻忽然席卷而上,他不知不觉滑落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
一阵刺骨的冰寒忽然兜头浇下。
他猛地惊醒, 而后便感觉头皮一阵刺痛,有人强行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
“呜……”
面目凶悍肌肉虬蚧的男人打量了他的脸几眼, 嗤了一声:“那渔老二长得一副粗鄙的样子,倒没想到他儿子竟真长了一副好相貌。”
旁边几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不正好,老子欠债儿子还。我看这小子能卖出至少五十两, 我等还有得赚。”
“这屋子里是怎么回事啊?到处都是血。”
“谁知道呢, 别管了。”
直到这时他因为昏厥而失力麻痹的身体才渐渐恢复知觉, 他当即抬腿猛然在凶悍大汉的裆部踹了一脚。
大汉惨叫着倒地, 松开了他的头发。他爬起身就想逃,却不想门外竟然也守着人,他三两下又被按在了地上。
刚刚被他踹了的大汉呻.吟着爬起来,狠狠在他身上踩了两脚,而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地上砸。他被砸得头晕目眩,却死死咬住牙瞪着大汉。
“娘的,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凶。”大汉啐了口唾沫。
有个人担忧开口:“老大,这小子的性格……勾栏院真的会买?”
大汉嘿然道:“你别看那些小倌一个个都那副样子,其实勾栏院里的水可深着呢。无论什么样的硬骨头进去磋磨一遍,也都软成泥了。”
大汉说完就叫人拿绳子把他绑起来,又用布巾塞住嘴,而后拎到马车上拴住开始赶路。
“也不知道那个渔老二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等还得赶大半天路跑到这种犄角旮旯来追债。”
“要是让爷爷找到他,非把他砍成肉片不可。”
“你们说这小崽子是那渔老二亲生的吗,长得不像啊。”
“说不好。他那个毁容的婆娘据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也不知道毁容前长得啥样。可惜了,要是那女人没毁容,拿去卖估计能得上百两。”
“得了吧,要是她没毁容,渔老二买得起?”
“这小崽子怎么就是个带把的呢。”
……
他蜷缩在车厢一角,身体不明显地挣动着。
挣不开。
嘴里的布条被绕了个圈在脑后打结,他也没办法将之咬断吐出来,似乎已经只能认命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这帮人,思索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其中一个大汉发现了那个被绑起来的小崽子面色苍白的缩着一动不动。
“那个小崽子怎么了?”
“这是生病了?看着脸色好差……”
“艹,别让他死了,死了就卖不出去了。”
“先给他喂点酒。”
一阵骚乱过后,他嘴上的布条被解了下来,紧接着一袋烈酒被递到了他嘴边,猛地往他喉咙里灌去。
热辣的感觉一路从食管烧到了胃里。
“老大,没动静啊!”
“……娘的,先别管了,抓紧赶路。等明天要是还没醒就带他去医馆看看。”
一路颠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群大汉在林边清出一片空地开始休整,终于,他们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两个围着火堆守夜。
他猛地睁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圈周围。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入睡了,车上到处是他们的鼾声。他低下头,将被栓在车轼上的手扭到嘴边,开始用牙一点点撕咬那粗糙的麻绳。
大约半个时辰后,拴住他手的绳子被咬开了。
他感觉到舌尖的刺痛和血腥味,却顾不上那么多,只是悄无声息地去解脚上绑的绳结。
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过程中周围的那群大汉并没有被惊动。
他忍耐着眩晕与疼痛,悄悄摸下了马车,向着有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一声暴呵猛地从身后响起。他悚然一惊,再顾不得其他,立刻拔腿向前奔跑。
“是那个小子!快抓住他!”
而此时,他已经来到了水声的源头。
那是一片十来米高的断崖,而在崖底,一条不知深浅的潺潺溪流正奔涌向前。他听着身后的呵骂,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在一片尖利的风声中狠狠砸入水里。
冰冷刺骨。
他浑浑噩噩地沿着河水挣扎漂流了许久,仗着从小下海摸鱼的水性,在天光破晓时,再次勉强上了岸。
眼前有些模糊,全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木然地低头看了眼自己,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踝都被草绳磨破了皮,这会儿已经被河水冲地发白。他尝试着抬起双手,却发现这双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
不疼。
但是为什么动不了了呢?
他强撑着在河滩边挖了个小小的凹槽,而后再次趴着昏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凹槽中已经困住了一条小鱼。
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进食过了。
他用颤抖的手勉强捏住了那条鱼,已经没力气生火了,于是就这么塞进了嘴里。
强烈的鱼腥味与血腥味混杂着涌入口中,他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眼前却不受控制的闪过那片刺目的血泊。
喉咙忽然被堵住,让他无论如何也再咽不下口中的鱼肉。
“娘……”
所有的画面渐渐定格在这一幕,然后缓缓化为飞灰流逝而去。
在短暂的混沌之后,再度凝结。
他看见了眼前亮着三色光芒的石碑,以及远方天空中飞舞的仙鹤。
“骨龄十二,土木水双克三灵根,培养序列第四等,淘汰。”
他骤然回神,朝面前身着墨袍的修士伏跪而下,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涩声开口:“请让我留下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规矩就是规……”墨袍修士蹙眉道。
“墨岚。”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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