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莱面上冷淡,内心翻滚,他顿了半晌,将画翻出来看。大大小小材质不同的画纸上,无论用何种绘画方式,呈现的都是同一个人。二十岁的Catherine长发及腰,笑容明艳动人,是万花丛里最美的一朵。
他大致翻了翻,把画拢起放了回去,抬起眼皮看她。
“他画的是你,给我干什么?”
“管家收拾仓库时看见的箱子,我一直以为这些画找不到了。”她抿了口茶,平淡地说,“我觉得你父亲会更想留着它们,他不在了,所以我将它们给你。”
“你不想要的话可以直接丢掉,哪有那么麻烦?”
“我说了,是你父亲的东西,所以我才给你。”她合上箱子,尾音婉转,语调不咸不淡。“拿回去,随你处置。”
思莱从嗓子里泻出一声轻哼。
“如你所愿。” 他拎起箱子,往后退了两步,“对了,请不要使唤Gavin在我面前晃悠,我不想看到那只狗。”
“他是你哥哥。”
“哈?你当我是你儿子?”
“Baby Sley,你不用这么……”
“别那么叫我,再见。”
思莱转身就走。
“我希望我们别再见了。”
-
思莱无心去看他放下的狠话有没有撼动Catherine,他对她的印象总停留在那张猫一样高贵漂亮,惹人注目,讨人喜欢的脸上。他没有办法讨厌那张脸,毕竟他和她如出一辙。他无法改变血缘所带来的共性,只能从行为方式上约束自己。
他才不会重蹈他父母的故事。
满腹才情的流浪画家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遇到了魅力无限的富家千金,他停下了流浪,她告别了酒友,两人厮混缠绵了一整个夏天。他们确实轰轰烈烈地爱过,相爱的痕迹被画下来,写进情书里,留在相片上,甚至开花结果。可是爱的长短有别,很快他们就面临性格矛盾,家庭差异,人生选择。最终他们潇洒地告别,决定天各一方再相爱。
从结局来看这并不是个浪漫故事。他好像真的爱了她一生,最终在郁郁寡欢中离世。她继续风流,周旋在各种男人中间,眼下即将出嫁。嫁的人丧偶有子,但他们都不介意彼此过往,权当迟来了一份真爱,或者这段婚姻里也根本不存在爱情。
所以思莱从很久之前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他未来爱上谁,他要把爱情停留在最开始最美好的时候,在对方对他的爱将满未满的时候离开。不等他血液里的薄情因子发作,不等外界各种各样的因素来拆散他们,他自己会走的。
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把画拿出来看,思莱依旧能从父亲的笔触里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爱意。Catherine的身后是天空,大海,花朵,气球,丝绸……她盛装出席或者赤身裸体,父亲在绘画中反复琢磨她的神情和配得上她的背景。
思莱后知后觉这几天自己差不多做了一摸一样的事。
还真是亲生的。
思莱犹豫了许久,没有把皮箱直接丢进海里。他坐在皮艇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水。威尼斯的主岛只是远方的一个小小光点,那里有他居住的房子,有他的挚友同事,可威尼斯不是他的家。
或许Gavin说对了,他哪里都不属于,哪里也都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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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过Catherine,思莱都会带着一肚子坏情绪回去,这次也不例外。今晚Lexi不在班,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喝一顿烂酒,只能悻悻地登上主岛,准备自己回去一醉方休。他打开门进去,周南俞走的时候的确没锁门,钥匙还在鞋架上,雨伞靠在旁边,思莱蹬掉鞋子,表情疲倦厌恶地如同淋了场大雨。
他不知道周南俞带走了哪张画,或者是不是一张都没有带走。而等他往里走抬起眼皮再看,画没少,落地灯亮着,周南俞本人坐在沙发上,神情淡淡,见他回来便站起了身。
他没走。
思莱倏地被定在了原地。
“他没走”这个事实换一种表达就是,“他在等我回来”。
思莱突然有点搞不懂这个状况了,心里的洪水猛兽翻滚过岸,持续喧闹,但无尽的消极颓然里混入了别的感情。就像他漂浮在深海中央时突然有人放了一束烟火,他仰起头去看,绚烂的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他陷入的这片海。
虽然烟火很快就会燃尽,但它确实照亮过天地。
他确实照亮过我。
思莱眨眼的速度变快,他把Catherine和父亲丢在脑后,重新开始思索有关周南俞的一切。周南俞喜欢独处,周南俞擅长沉默,但思莱知道他其实很温柔。帮他清理伤口的动作温柔,说“没关系”时的声音温柔,这样无声地留在这里的关心也很温柔。
他不管他是否犹豫了好久才留下来,也不管他现在即使走向他也说不出关心人的话,这已经够了。思莱吸了吸鼻子,等周南俞走到他跟前,目光检查过他全身,然后再无言中面露无措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也好,周南俞也不需要什么对白。
思莱稍稍往前挪动一点,低下头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把快乐和痛苦都淋给他。
周南俞停顿了半晌,抬起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思莱在这时候决定:
“你既然没走,那就别走了。”
-
周南俞一杯就倒没事,思莱千杯不醉,他可以陪着他喝,只陪不喝。他原来以为思莱家里最多的就是跟美术有关的东西,他错了,思莱的壁橱里打开全是酒,欧洲常见的名酒不说,连清酒和茅台都有不少。
知道周南俞看到酒就犯怵,思莱好心把它们摆得离他远一点,用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搭配方式给自己兑了一杯又一杯,然后跟喝白开水一样咕嘟咕嘟吞下去。拿手背蹭掉眼泪后的思莱又变回了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样子,他见周南俞欲言又止半天,清了清火辣辣的嗓子跟他说,“没事,我真不会醉。”
周南俞没说话,他不擅长这样的场合,但他确实愿意留下来陪他一会儿。跟思莱相处的时候他越发觉得抽离,觉得在威尼斯的周南俞是个别人,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别人,在思莱面前,他可以不去在意自己是谁,对方是谁,与陌生人交换什么心情都很安全。
可他们也不是字面意思上的陌生人了。
“我以为你又会带着伤回来。”他低声说,“你总是……”
“那个人,他是我哥哥。”
思莱轻笑出声,“怎么样,没想到吧,毕竟我们一点也不像。”
这周南俞确实没想到。思莱歪了歪脑袋,亲口承认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简单,或许也只是因为听他说话的是周南俞。
“他是我妈结婚对象的儿子,所以法律意义上是我哥哥,不过没差,我们是不会成为兄弟的。平常那都是……小打小闹,从我妈决定嫁给他爸开始,我们就互相看不顺眼了。”
思莱给杯子里又倒了一些白兰地,转而问周南俞,“你呢,你跟你的弟弟相处得好吗?”
他虽然有意探寻,但他不知道这问题还真是往周南俞生活中最难以言喻的部分上戳。周南俞垂下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他叫什么,周北俞,周东俞,周西俞?”
思莱开玩笑般地引导他。他有预感弟弟二字背后的内幕也千丝万缕,不然周南俞用一句“还行”就可以带过。所以他更想让他说了,黑泥倒出来才会轻松。
来吧,一起。他趴在桌子上,凑近了一些看他。
好的坏的我都愿意听。
“齐辰。”
周南俞轻声道,“他叫齐辰。”
“因为一些原因,他从小就寄养在别人家了,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的存在。”
“哎~那,至少你们不会一见面就打架吧。”
“不会。”
“但是?”
“什么?”
周南俞越过那一堆瓶瓶罐罐看向他,思莱的眼睛里盛着温和的笑意。
“听起来后面应该有个转折的样子。”
的确有转折。
周南俞轻而又轻地笑了笑。
“没什么但是,他恰好在跟我队友交往。”
队友。思莱眨了眨眼,“那个,北河?”
“嗯。”
看着周南俞自嘲般的浅笑,思莱立刻脑补出一串狗血大戏。果然就算不喝烂酒,谁还没几段烂事……要么他也跟自己一样是个烂人。
“我还以为他跟你更有故事。”思莱往红心正中戳,“还是说——”
“不会再有了。”周南俞打断道。
也就是说以前的确有,还是无疾而终那种有。
思莱笑了出来。
“Hey,有什么关系,搞不好他们明天就分手,分手之后你再追回来就好了。”
“……”
见周南俞面露无奈,思莱知道他以为自己只是在胡乱安慰。但是不是啊,他真是这么想的。他啧了一声,开始举证说明:
“我说真的,我爸妈就是。当年我爸妈的恋爱故事还是感动威尼斯的童话呢,现在搞不好还在哪还流传着。但那都是假的,爱情是不会永恒的。”
思莱继续给自己添满了酒,然后一杯一杯,一段一段,想到哪说到哪。他说他父亲环游世界作画,说他母亲始终风流多情,说这二人炽热地相恋,可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
他又说起小时候,他和父亲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背对着背画画,他们父子的生活一开始也很快乐,直到他眉眼间越发有他母亲的影子。父亲越发沉默,长年累月下来他终于相信会有思念成疾这种事。初中他就独自来意大利念书了,源源不断的金钱供给是他母亲存在的痕迹,而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非常不愉快,站在父亲的角度他总是怪罪于她,她从不辩解,时过境迁他也最终明白,爱情抉择不能单纯以对错定夺。
他能肯定的只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爱情不是,生命更不是。
“嗯,所以我们会在同一班飞机上。”思莱说着说着,又绕回了他们的起点。“我是回中国给我爸扫墓的。以往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去看他,现在也一样。”
只不过说话的对象从真人变成石碑上的相片,还有他那一堆留下来的画作。
“其实我爸挺厉害的,在某些圈子内他至今都很有名。”思莱把随意丢在桌上的皮箱拉过来笑说,“但他画我妈画得真不怎么样。”
周南俞做最称职的倾听者,沉默地听完全程。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思莱也不是那种需要言语安慰的人。于是沉默占了后半程,思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喝到最后周南俞挡了一下他要去拿酒瓶的手。
“好了,别喝了。”
“我真没醉。我人称千杯不倒……”
“思莱。”
周南俞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是第二次,思莱觉得他又看见了烟火。他睁着双镀上酒色后就更漂亮的眼睛看着周南俞,看着看着就浮现出笑意。他确实没醉,所以他应该不会看错,周南俞淡漠的眼神变得十分柔软。
他好喜欢看这样的他,看他眼中只专注于他一人。
三次见面之后就要进这扇门,三次心动之后就决定要追到他。
三次听见他的名字之后他就想要吻他。
思莱停顿了两秒,撒娇般说道: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第10章 玫瑰
Kingsley·Orsini才是他的真名,译成王思莱,Orsini是生母的姓氏,王是父亲的姓氏,不过思莱就可以了。不是王思莱,不是Kingsley·Orsini或者Kingsley·Nelo.
只是,思莱。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这并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要求,周南俞不介意满足小酒鬼的愿望。
“思莱?”
思莱的眼睫颤了颤,然后他站了起来。周南俞以为他又要去拿酒,而他的动作却在俯下身之前硬生生被打断。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无奈的笑,从口袋里摸出了震个不停的手机。来电显示Lexi,思莱心想你最好这时候打来是有重要的事。他按下接通,Lexi在某个寂静的地方唤他的名字。
“Sley.” 她说,声音沙哑漂浮,如同午夜幽魂,听得他头皮发麻。
“……救救我。”
周南俞看着思莱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语速也越来越快,虽然听不懂他的意语,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思莱开始揪着自己的额发在旁边打转,挂掉电话后他在原地懵了几秒,然后抓着手机钱夹就往门口冲。
“Lexi那边有点急事,我现在要过去。”
他这么说着,没走两步就被自己早些时候收出来还没丢掉的垃圾袋绊了一下。周南俞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思莱像是被他的掌心温度烫伤一般浑身一震。
“你喝成这样大晚上还要去哪?”
“我真没喝醉,我必须要去,她——”
“……那走吧。”
周南俞松开了手,“我陪你去。”
思莱又懵了一瞬。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他或许会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醉在周南俞深不见底的眼瞳里。但现状刻不容缓,他甚至没有功夫跟他解释。
他一边出门一边拨通Orsini家留给他的专线。有钱有权到一定级别可以解决生活中99%的烦恼,写进财产继承协议备注里给他的特权他干嘛不用。
而剩下1%就不会让人为所欲为了,钱权也无法违抗生老病死。
周南俞没想到思莱会带他到一个这么远的地方来。水上城市的通行不便在这时候体现,他们先抵达了主岛港口,等来了Orsini家派遣的船,然后他们驶上月下的海,在黑暗里穿行了一个多钟头。思莱坐在甲板上,风大的不得了,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朝周南俞挤出了个模糊的笑脸说,“现在后悔陪我已经来不及啦,我正在拐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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