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毫无预兆的道歉,举止看似随意,然而目光与语调都十分认真,不见丝毫敷衍。
如此一出,倒让崔颂觉得刚刚刺的那一句似乎有些过火。
“是我行事不当,横刀夺爱在先;未曾说明原委,引得先生误解在后……先生有所疑虑,实属正常,我不该出言讽之。”
同样道了歉,崔颂注意到一个问题。
先生的自称……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济崖二字,被他念得好似唱歌似的,一个连音就晃过去了。
崔颂虽有些不解,到底未曾细想。
先生过去抱起一坛酒,遥遥与他致意。
“袁兄所说,可是‘共酌’?”
崔颂一怔,笑道:“自然。”
月上柳梢,人约共酌。
院中某块宽阔平坦的石台上,二人并肩而坐,各自拎着一坛屉锅大的酒坛,对月共饮。
夜空晴朗,月明星稀。
崔颂喝着口中对他而言不算美味的酒,仰头看向天上的星辰。
他对星象星座这类事物毫无研究,可人类即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于浩渺壮阔的事物,总带着一种天然的崇拜与向往,似乎光是看着,就能让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旁边的先生亦是闷声不吭地喝酒,偶尔喝得烦了,便与崔颂有一茬没一茬地寻着话题,二人从月亮的形状聊到寨中形形色色的人,见解奇异,角度刁钻,与其说是分析点评,不如说是闲极无聊的吐槽。偶有不同见解,倒也不亦乐乎。
最后一坛子酒见底,聊得没话题了,两人又开始互扒。
从生辰八字到过去履历,想到什么扒什么,毫无逻辑,毫不讲究,堪称即兴而至。
崔颂这才知道先生仅仅比他大了一岁……同样是个未加冠的伪成年人,却在这扮老成,把人耍得团团转。
而后,不知怎的,崔颂听着“高济崖”一口一个“ji(y)a”,因为惯性连读而把自己的名字吃掉了一个音节,忽然福至心灵,玩笑般地问道。
“莫非是我听错了,济崖兄的姓名,其实是‘郭嘉’不成?”
第30章 共酌一杯(下)
崔颂发誓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先生捏着酒坛的动作一顿, 偏过头, 定定地注视着他。
皎皎月光落入眸中, 好似银辉跃入清澈见底的湖畔, 说不出的惑人。
“并非袁兄听错——”
崔颂心道果然, 正待再饮一口美酒, 忽听先生又加了一句。
“而乃白米嚼字生涩, 以致误解, ”先生放下酒坛,以手背拂去下巴的酒渍, “在下姓郭,名嘉, 颍川阳翟人。”
崔颂:“……”
察觉身边突然没了声响, 郭嘉转头去看,只见崔颂一手盖着双目, 做出一副抚额的模样。
“袁兄这是……?”
“今夜月光太甚,叫袁某不能直视。”
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什么高济崖=郭嘉,他想也没有想过。要不是“先生”把济崖二字连起来读, 一直自称“家”,他也不会想起三国里的郭嘉, 更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 说“你该不会就是郭嘉”吧……结果, 一个硕大的旗帜插到脑门上, 拔也拔不下来。
随便开个副本都能遇上大神号,说出来你敢信?
要不是确定自己不曾捡过名为系统的金手指,崔颂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传说中天命所归的崔傲天,穿越到三国来收集名士神将的卡牌,从此称王称霸,一统天下……
在自我吐槽之下,崔颂终于克制住难以平静的心情,把所有的震惊与不敢置信通通压下,并借着抚额的动作未让郭嘉看出来。
“先生既然知道……为何直至此时才说?”
他可是高兄、济崖兄地叫了好久,郭嘉却一直没有纠正。要不是他心血来潮地说出他的真名,郭嘉是不是就准备一直瞒下去了?
虽然理智与这段时间相处的感觉告诉崔颂——郭嘉不纠正他绝不是为了看好戏,而是有其他原因。可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微妙的感觉。
郭嘉淡淡道:“姓以承嗣,名乃代号。君子相交,不过‘合缘、知心、执礼’罢了,姓甚名何,又有什么要紧?”
想来他是觉得没有必要特意解释……崔颂想起先前郭嘉确实从未刻意误导过他,且一直自称“嘉”,是他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济崖”才是郭嘉的名,这才闹了乌龙。
“再者,”郭嘉眼中的空茫渐渐化开,变作一丝笑意,“袁兄弟一上来就称我为‘高兄’,彼时你我二人尚未相交,我自然不能为了正名一事,让白米兄难堪。”
他们那时候不过初见,交情泛泛,郭嘉就当他是个陌生人。虽然知道白米口音有误,给崔颂造成了误导,可若是郭嘉解释了这件事,就等于将白米的缺陷明白地指出来。郭嘉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才认识还不熟悉的人,而去拆朋友的台。
至于后来,应该就是郭嘉所说的……“名字只是个代号,没有特意纠正的必要”,所以就一直没有解释,直到崔颂问起,才将一切解释清楚。
古人重视的姓之传承,名之寓意,在郭嘉这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且他护短护得理直气壮,完全不照牌理行事,也难怪会在历史上留下“负俗之讥”的评价。
崔颂对于郭嘉“不曾澄清”的最后一丝异样感,随着他的坦然消失殆尽。
然而,不等他松一口气,郭嘉突然别有深意地来了一句。
“是以,我也未曾问及‘袁弟’的真名。”
忘记自己也在披马甲的崔颂:……
郭嘉挨近几分,似笑非笑道:“虽说君子之交合缘于心,不在其名。可嘉既已将名坦然相告,若‘袁弟’再隐瞒于兄,是否太不公平了些?”
崔颂没想到对方会在这里等着他,一时有些失语。
他抬眼看了郭嘉一眼,庆幸这擅长给人挖坑的家伙是友非敌,略微坐直了身体,朗声道:
“清河崔颂,无字。能与郭兄相逢,实乃三生之幸。”
他把三辈子抽SSR的运气都拿来了,才能挖白菜似的遇到如此之多的三国名人。
郭嘉不知他心中所想。听到他的真名,郭嘉略微阖眼,载满银光的鸦黑色瞳仁顿时吸摄了所有光影,转为幽深。
“崔颂……”郭嘉道,“莫非是‘学海’何公之徒,名扬冀州的那一位崔郎?”
崔颂:“……何公之徒可以有,名扬冀州就不必了。”
听到他的话,郭嘉吭哧一笑,前一刻的异状消失无踪,转而去捞手边的酒坛。
酒坛甚轻,晃了晃,杳无声响,显然已是空了。
郭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目光灼灼地转向崔颂。
“不若再来一坛?”
“晚上饮这么多酒,不怕明早起来肝疼。”脚盆大的酒坛子喝了一半,哪怕是啤酒的烈度,崔颂也已有了些许醉意,“少年人,爱惜身体,祝君长生,切莫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的事,待到明日再想吧。”郭嘉面上微醺,只一双黑瞳,亮得惊人,“生于乱世……谁又知明日…如何呢?”
崔颂由坐变卧,手臂磕到旁边的酒坛,嫌碍事地将它推开,困乏地阖上眼睛:“明日?太阳依旧升起,碍眼的人依旧碍眼,就这样过呗。”
郭嘉垂目望向崔颂的侧脸,半晌,翘唇轻笑:“说的也是。且就这样过吧。”
他撑着有些昏沉的头,又去摸酒坛子。
摸回自己的酒坛,发现还是空的,随手往下方一掷。
视线迷离地找了好久,终于在崔颂手边找着目标。
他探身过去,隔着“挡着路”的崔颂,伸手去够那只酒坛。
手落空了三次,才终于抓住坛口,一把将那土坛子抓了过来,昂首而饮。
透明的酒液顺着唇角一路滑下,摸过下颚,落入襟中。
剩余的少许垂直落下,恰好落在下方崔颂的位置,溅在脸上,直接把半睡半醒的崔颂给凉醒了。
迷蒙地睁开眼,见着上方的罪魁祸首,他一把抹掉脸上的酒水,伸手挡住淅淅沥沥下雨一般往下滴溅的酒液:“傻了吧唧的,还喝呢?”
酒气起床气一起上头的崔颂猛地夺过郭嘉手中的酒坛子,动作麻利地砸了。
第31章 苟且之事(上)
咣当一声,酒坛子砸在石台下面, 碎成几瓣。
郭嘉尚且维持着高举酒坛的动作, 等到酒坛子的碎裂声传来, 他才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里空了。
“酒呢?”
“在君腹中。”被酒坛碎裂的声音一激, 崔颂找回了少许理智, 捏了捏被石头硌得有些疼的脖子, “这上头怪凉的, 回屋休息吧。”
比起微醺的崔颂,饮了更多酒的郭嘉醉得不轻。听到崔颂的话, 他有些迟滞放下手,将半个身子探到石台外。
“酒呢?”
……
崔颂确定自己无法与一个醉鬼讲理, 摇摇晃晃地起身, 扒着石台慢悠悠地滑了下去。
郭嘉还在上面,一边往外探脑袋, 一边支着醉态迷蒙的眼左右张望。
他的眼睛本就昳丽非常,蒙上一层酒雾后,更似云兴霞蔚的碧空,叫人移不开目光。
崔颂带着纯欣赏的心情歪头看了一会儿, 拍了拍冰凉的石壁:“酒在屋中,郭兄不下来吗?”
郭嘉停下漫无边际的寻找, 眼中溢出明亮的光, 手撑石台利落地跳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两步, 又强制站稳。
“走吧, 回屋。”
崔颂当然不可能再带郭嘉去喝酒。脑中尚存一丝理智的他明白节制为何物,准备送郭嘉回房休息。
提及屋中的酒……只是为了把人哄下来而已。
崔颂认为自己十分清醒,借着月光找到郭嘉的住所,伸手一指:“走吧,到我房里喝。”
郭嘉往他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郑重其事地点头:“好,走。”
说完,他晃悠悠地坐到地上,找了处松软的草甸,又改坐为躺。
……说好的走呢?
因为酒精而有些滞涩的大脑彻底罢工,崔颂看了郭嘉两眼,忽然不确定刚才自己刚才说的是“走”还是“坐”。
崔颂走了过去:“不喝了?”
郭嘉半阖着眼,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两眼放空。
等到崔颂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郭嘉突然张口:“皎皎云中月,皑皑酒中影。”
崔颂伸手扶他的动作一顿。
“杯中无一物,玉斗罩苍穹。”
崔颂默默后退一步,掩上耳朵。
郭嘉闭上了眼睛。
……
就这样?
崔颂蹲下身:“起来。”
郭嘉毫无反应。
崔颂捏了捏额角,认命地抓住他的胳膊,架在肩上。
此身与他穿越前差不多高,接近180公分,郭嘉体态修长,亦差不多是这个高度。架他回屋不算困难,但也谈不上简单。
崔颂挪啊挪,终于将郭嘉带回他的住所。
本准备将人往塌上一放就走,但他忽然停住,微微皱眉。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往屋内从左到右地扫了一圈,又从右往左地扫了一圈。
来回看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
搁在桌上的紫鞘佩剑,摆在墙角的六个酒坛……这不是他自己的房间吗?
他本想去郭嘉的住所,把人安顿好,怎的绕了一圈,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崔颂晃了晃有些发晕的头,正打算架着郭嘉去对面的屋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
崔颂的意识虽有些迟缓,但潜意识中的警觉心还在:“谁在那?”
没有声音。
崔颂把郭嘉往旁边的地上一搁,提起案上的剑。
拔剑而出,他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何人在此?”
四周岑寂无声,墙角的酒坛安静地摆着,一束冷风从门外穿入,拂动内室粗布制成的帷帐。
崔颂冷哼一声,拔剑而出,刺向那片帷帐。
帷帐一动,一柄大刀险险隔开崔颂的剑锋,从帐里蹿了出来。
“且慢——”
崔颂并不理他,借着半醉半醒的状态,仅凭本能刺出数剑,招招刁钻,将那黑影逼至墙角。
“且慢!我并无伤人之意!”
“深更半夜,手持利器侯在房中,若无伤人之意,莫非是与我手中的剑问候不成?”
崔颂一剑隔在他的颈间,眯眼,“是你。”
来人体格高大,五官刚硬,正是马寨内最强壮的战士白普路。
崔颂眼底的怀疑更深,并着手中利剑向前一步:“深夜来此,有何图谋?”
白普路挺起背脊,毫无心虚之态:“借酒而来。”
崔颂以祢衡式关怀傻子的目光看他。
白普路忍气冷笑,眼神污浊而带着讥讽:“总好过堂堂世家公子,深夜与人行那苟且龌龊之事,败坏士人之德。”
崔颂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苟且龌龊……?什么鬼?
白普路的眼里好似藏着两柄粘稠湿滑的钩子,自崔颂因为酒精而染上少许红晕的脸颊,略微凌乱、前襟湿了一片的衣上滑过,又转向另一边被暂时安置于地,身上更加狼狈的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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