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都有一道平衡。压迫的极致是反抗,一旦平衡被打碎,接踵而来的就是造反。
“若无一统,战乱流离,死去的百姓会有多少?生命都不能留存,何谈‘民若何’?”
崔颂哑然。确实,根据后世资料,凡是大分裂期,人口锐减的数值都令人心惊胆战。距后世分析,东汉人口约有五千多万,到魏国建立的时候,人口只剩下几十万!一百个人中只活下了一个,连曹操都忍不住写下“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纵观各个朝代,盛世也好,暴政也罢,只要维持着大一统,又无过多的天灾人祸,无论人民过得如何,人口总数至少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3]”究竟是“兴”更苦还是“亡”更苦,谁也不能断定。单论惨烈程度,战乱带来的伤害,可比一个昏聩的政权要深厚得多。
可想到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崔颂对董卓的恶感颇深。不说曹老板、孙碧眼、刘皇叔,就是袁绍、袁术、刘璋,任凭哪一个摄政,在他看来都比董卓好无数倍。
“今天下英杰辈出,匡扶社稷者,何独董卓一人?”
何况董卓马上就要被王允设计杀死了,看好谁也不能看好董卓啊。于情于理,崔颂都不想戏志才蹚这趟浑水。
谁知道,崔颂不提则罢,一提到“天下英杰”,将话题引到袁绍等人身上,就引起戏志才的一声冷笑。
早在董卓迁都之前,十郡的州牧便已举旗反董。
“如今义军盘踞旧都、举伐董之旗,而天子羸弱,不说义军怯弱不前,只知飨宴,纵是消灭董仲颖,又当如何?”
“充其量,不过是重蹈春秋之覆辙罢了。”
崔颂感觉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泰然的姿态,借着给戏志才倒水的机会努力搜刮应对的言论。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在他缓缓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戏志才不咸不淡的声音。
“崔弟何以不言?”
杯中的茶险些溢出,崔颂放下茶杯,学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态,挑眉反问:“你我意见相左,正如杨朱和墨翟[4],颂不想白费口舌,亦不想与志才辨个高下,倒不如闭上口,做个安静聆听的听众。”
戏志才笑,脱履上榻。
“崔弟仍是看得通透……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有些濡湿了。
劫后余生躺在床上,崔颂右侧着身子,还没适应与“陌生人”同榻的不适,旁边突然有一只手伸来,揽住他的后背。
崔颂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
“怎的后背如此之湿?”
崔颂平复狂乱的心跳,故意放慢语速道:“许是先前关门的时候,不慎被雨水打湿了。”
戏志才似未起疑,关切道:“可带了换洗的衣物?若就此合着湿衣入睡,恐有寒邪入体,不可怠慢。”
崔颂应了一声,到外室的衣箧旁换衣服。
他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
崔颂本来还想让乔姬给戏志才看一下病情,结果敲了门,开门的是甘姬,说乔姬还没回来。他只得无功而返,同时心中对乔姬的疑虑更深。
这一夜,许是太累的缘故,崔颂并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天色昏昧,当崔颂醒来,发现旁边的被褥空了。戏志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榻,只留下早已冷却的被子。
崔颂先是喊了戏志才的名字,又在房间里、走廊外找了一圈,并未发现对方的身影。
他不由觉得奇怪。戏志才不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那么,人到底上哪去了。
走廊的空气有些闷,崔颂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屉。
这一处正对着后院的马厩。凭借绝佳的视力,他一眼瞧见马厩里毛白似雪、神骏非常的自家爱马,以及旁边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衣的男子?
崔颂把窗子推得更大,确认那个提着一束草料,正温柔抚摸马头的人正是戏志才。
崔颂下楼,通过后院来到马厩,马儿正好将那束草料吃完。
戏志才回过身,还不等崔颂问“怎么如此早”,便道:“我要向你讨要‘搦朽’——你照顾了它这么久,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崔颂一懵,看着“搦朽”各种讨好地拿头蹭戏志才手心,而戏志才同样亲昵地摸着它的头,脑中划过三个黑人问号。
“搦朽”是戏志才的马?可是另一个自己从来没说过啊……
崔颂看向戏志才,对上那双云雾暗萦的双眸,脑中忽的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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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荀子·议兵》
[2]出自《韩非子·有度》:大意是严正法纪,则国能昌盛。
[3]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4]杨朱:战国杨朱学派创始人。墨翟:既墨子。一个贵己,一个博爱,二者理论相悖,同时占据时代主流,故有“杨墨之争”。文中指两人意见相左。
第57章 疑心暗鬼
另一个“崔颂”清楚地知道他的处境。如果“搦朽”是戏志才的马, 如此重要的事,他应当会提醒自己。
莫非是“崔颂”忘记了?
脑中闪过熟悉的脸,好似运筹帷幄,什么事都了然于心的可靠模样, 崔颂实在无法相信“疏忽”这个理由。
——不要轻易地相信他人。
这虽然是另一个自己告诫他的,但若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去相信——比起初次见面的戏志才,他宁可相信“崔颂”。
所以……问题如果不是出在“崔颂”身上,这“搦朽属于戏志才”一事, 必是子虚乌有。
是戏志才撒了谎?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崔颂几乎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状似无奈, 实则警惕地盯着戏志才:
“志才莫要与我玩笑。‘搦朽’虽顽劣, 若要舍予志才,我是万万舍不得的。志才若是喜欢,改日我另寻一匹良驹, 簪缨戴冠送入志才府中。”
戏志才摩挲着马颈,适时露出遗憾之色:“那便罢了。”
天气尚未变得酷热, 崔颂的后背已冒出一层热汗。
他赌赢了。可戏志才的样子, 实在叫他摸不准刚刚的话到底是试探,还是单纯的玩笑。
是玩笑便罢了……如果是试探, 那岂不是说明, 戏志才已对他生出了疑心?
崔颂回想另一个自己的神态与言行,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儿出了纰漏。
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对之前的机锋毫无所觉, 笑问戏志才是否用了早饭。
见戏志才摇头, 他遂提出共进早餐的邀请。
即便如今的崔颂在权谋方面有所欠缺,但他近乎本能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越是引人怀疑的时候,越不能后退。所谓虚虚实实,他表现得越泰然,便越能减轻戏志才的怀疑。只要他不作死,不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谁能轻易地往“换了芯子”这方面想呢?
想通了关窍,崔颂愈加镇定。戏志才与崔颂一起吃完早饭,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没有再多说别的。
崔颂不知道戏志才是否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一点也不慌张。比起言语试探,在行为举止方面,他可以说是无需担心。且不说他在这几个月与另一个“崔颂”的相处中,有意无意地记住“他”的喜好与习惯,光凭这具身体留下的本能,便足以令他撑过绝大多数场合而不露馅。
吃完饭,崔颂开始准备今日的行程。
除了再去长安狱探一探,他还需四处走走熟悉长安城的格局,去钟繇家登门拜访。
由于担心过多的接触会增加自己露馅的可能,再加上今日要探望的荀攸被扣上了“意图谋害董卓”的罪名,而戏志才言语中是倾向董卓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崔颂找理由拒绝了戏志才的陪同,只让徐濯陪自己走一趟。
出门前崔颂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乔姬,状似无意地问她:“你去了何处?”
乔姬行了一礼:“公子容禀。乔姬昨日出去补给药材,未曾想看错了时间,恰好赶上宵禁,只得在外留宿一晚。今早购置了药材,不敢逗留,回来向公子请罪。”
崔颂看到乔姬手上确实拎了一个包裹,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但他对乔姬的怀疑并没有因此减轻分毫。
恰巧看错时间,赶上宵禁的时候出门?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他多想。
更何况,在他的印象中,乔姬可没有这么粗心。
心中已然打响警报,崔颂维持着平静的神色,道了句无妨,让乔姬下去休息。
在和徐濯前去长安狱的路上,崔颂一路保持沉默。往常寡言少语,若非必要甚少开口的徐濯却突然出了声:“乔姬这几日为找寻草药之事焦头烂额,因为疏忽而错过宵禁之事……濯斗胆,恳请主君莫要与她计较。”
崔颂停下脚步,默然咽下“你如何得知”、“你为何要替她说情”等脱口之语,调节了面部的神态,转头笑道:“颂并非要追究什么……不过,生逢乱世,女子在外过了一夜,总归是令人担心的。”
徐濯见他面上带笑,松了口气:“是濯莽撞了。”
明明已是转暖的天,崔颂竟觉得身上发冷,好似身边环绕着一层冰屑,在阳光下升华,吸走全部的体温。
一时间,郭嘉的温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
徐濯为何每次都能在刺杀中及时现身,又屡屡令刺客逃走?
一向强壮的他,为何在与刺客对峙的当晚腹泻不适?
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医毒之术的乔姬,为何在刺客丧命当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亲眼目睹刺客服毒自尽?
如今,他们一行人方才赶到长安城,初来乍到,不说道路不熟、人情不知,他们当中也没有生病受伤的人。就算是防患于未然,需要准备草药,也不急于一时。既然如此,乔姬的言行岂不可疑?更让崔颂觉得可怕的是,在他未做表态的时候,徐濯竟然主动开口向他求情,生怕他对乔姬感到不满似的。
再一想到刺客“服毒自尽”的当晚,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只有徐濯和乔姬,崔颂的心越来越沉。
或许,“崔颂”和郭嘉提醒他防备的,不止一人。
如果徐濯和乔姬真的如他所想,那么,极有可能是这两人联合上演了一场好戏,一起将刺客杀人灭口,又为彼此打着掩护,避免其他人的怀疑。
若真如此……
崔颂将手探入袖中,悄悄握住匕首的刀把,又缓缓松开。
武器总归能带给人少许安全感,何况,这把名为“绸缪”的短刃,不止锋锐,更代表着深厚而不作伪的友谊。
哪怕触碰的感觉冰冷而坚硬,只要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就能快速地安定下来。
调整好心态,长安狱已近在咫尺。
崔颂本是打算过来再探探口风,岂料原先对他不假辞色的卫兵竟热情地朝他打了招呼,昨天交托书信的卫兵队长更是热络地道:
“公子今日还是来探望荀侍郎的?还请稍待片刻。”
崔颂觉得自己大概是见了鬼。
卫兵队长也知道自己这前后不一的行为十分古怪,他深沉地叹了口气,凑近崔颂,低声道。
“公子莫要见怪,我等底层小兵也是身不由己。荀侍郎君子之风,大仁大义,只可惜这世道……唉。虽然我等心有不平,无奈人卑力微,哪敢擅自做主,让您进去探望?好在今日尚书郎提前知会我们,以官印为证,愿为您做担保,要我们为您放行,我们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这话说的十分体面,崔颂听过便罢。
“你说尚书郎……?”
卫兵队长恭敬道:“是钟尚书郎,钟元常大人。”
钟元常……钟繇?
崔颂着实有些惊讶。没想到昨天错过的支线,竟以这种形式重新展开。
想到戏志才说昨日碰到钟繇,还说钟繇在找他……崔颂恍然大悟。想必钟繇昨天从卫兵口中得知他的事,又得知他给荀攸送信,所以才急着联系他吧?毕竟根据历史记载,钟繇和荀攸的交情非同一般,荀攸被董卓的人关进监牢,钟繇必定十分焦急。
既然是钟繇的意思,左右不是坏事,崔颂遂依从卫兵队长的要求,杵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面貌英朗,略有些发福的中年文士急匆匆地赶来,头上戴的儒冠被汗水打湿,却来不及擦上一把,焦急地走到崔颂旁边。
“是崔公子吗?”高昂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气喘还是激动。
目测来人就是钟繇,崔颂本该十分欣喜才是,哪知一看清钟繇的模样,他不由吓了一跳,十分的欣喜削弱了三分。
倒不是钟繇长得有多么抱歉,相反,他的颜值是相当能打的,哪怕是有些虚胖,也绝对说得上赏心悦目。
让崔颂惊异不定的是钟繇此刻的表情,怎么那么像……饿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见到一条肉骨头的柴犬?
望着那几近发绿光的眼睛,崔颂实在觉得:这场景不对。
还不等崔颂想出个所以然,钟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那足够引起小儿夜啼的盯视,朝崔颂行了个平辈礼:“劳君久候,请随繇一道入内。”
以钟繇的年龄与官位,委实不用对他行平辈礼。
然而崔颂无暇思考这些,出于对荀攸的担忧,崔颂顾不上钟繇的怪异表现,与他一同踏入长安狱中。
监狱内部采光极差,当厚重的大门阖上,便仿佛隔绝了一切外部光线,唯有沿路挂着的煤油灯,跳动着昏昧的火光。
配上墙上雕刻的诸多凶兽,倒真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
在狱卒的带领下,崔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沿途的监房一片死寂,不知是没有人,还是里面的人已形同死尸,散尽了最后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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