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荒唐,杨平耀没像他之前气急骂的那样,被放高利贷的那些人逼得跳楼,没被讨债的人暗杀,没被褚晓棠她断绝关系的爹妈雇人谋杀,反而是这么一种荒谬的死法。
时隔多日,他带着杨宣和杨平耀的骨灰盒回到他十多年未曾踏足过的C市,站在杨平耀和他爷爷曾经住的那幢破屋子外,仍茫然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能往哪里去呢?杨平耀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那条陪伴他童年的小狗没几年也被车撞死了,学生时代的好友同窗早已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杨平耀活着的时候都联系不上,自己又能帮他找到谁?
第16章 31~32
三十一、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已经泛了黑,兴许是锁洞里生了锈,钥匙插进锁孔转两圈都费力,好不容易开了锁,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火气,程焕拔出钥匙,直接要拿脚去踹门,脚刚抬起来,手臂却被人扯住往后拽。
“找人来吧,你腿没门板硬。”
找来开门的人技巧高超,直接在外面把门给卸了,门一挪开,屋里腐朽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程焕捂着鼻子咳嗽几声,往里一看,门后倒了个旧柜子,看样子是底部被蛀虫啃烂了站不住脚才倒下来,刚好倒在了门后,也怪不得他推不开门。
叔侄俩合力把那笨重的旧柜子搬到了一边,将屋子草草收拾过一遍,洒水清灰开窗,好歹让那股腐朽的气味淡了些,但也只是淡了些,十多年没人住的旧屋,深入骨髓的朽烂气味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除去的,程焕在里面看了会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走到老屋后院,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倒了辆生锈的小破自行车,车头歪了,车后座缠上了好几层泡沫纸,缠得齐整,是杨爷爷担心程焕上下学坐着不舒服,专门给程焕弄的‘宝座’。
估计连程焕自己都没想到,在伸手摸上那辆自行车的时候,有些他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像被解除了封印,哗啦啦一下全数涌入他脑海。
总是笑眯眯的杨爷爷,每次程焕去他家玩儿都格外乐呵,他待程焕像亲孙子,总给程焕零花钱买冰棒买奶糖,即使只是几个钢镚儿,但那也是杨爷爷在大太阳底下卖一上午菜的成果。
会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杨平耀,他把自己那辆小破自行车蹬得歪歪扭扭,故意要吓后座的程焕,边摇摇晃晃地骑边放肆开怀地笑,程焕哪里是省油的灯,手法毒辣的在他腰上一拧,杨平耀车龙头没抓牢,难兄难弟一块儿摔进边上草丛里。
那时候的天真蓝啊,风也刮得舒服,鼻尖痒痒的,萦绕的都是青草的香味,或许是氛围太过于轻松舒坦,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程焕竟不自觉袒露自己藏了大半年难以启齿的苦恼心事,那时候的杨平耀是什么反应?记忆中约莫是有震惊的,但他最终只是把程焕拉了起来,拍掉他身上的草屑,载着程焕回到家,两人一路沉默。
第二天的杨平耀起得格外早,天还没亮就到程焕家门口,也不知道他晚上去干了什么,眼下的淤青浓重,看见程焕出来,大大咧咧朝他挥挥手,声音却低下来。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又偷偷去网吧帮你查了查,你别担心,那些人说男人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是正常的......”哥俩好的揽住程焕的肩膀,杨平耀拍拍他脑袋,“好啦,别想那么多,你们高一的数学老师以前教过我,他跟我说你最近成绩退步很多,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或者我去你家新搬的大房子,哥帮你补补?话说起来,哥长那么大都没住过那么大的房子呢......”车把手脱落的黑漆粘了程焕满手心,刚要拍去,没防备就滴落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一滴两滴,然后是更多,下雨似的打落在他掌心,可能这东西太烫了吧,烫得程焕手掌连心的疼,他瞪着眼睛看天看云,那丢人的玩意儿还能顺着眼眶淌下来。
他觉得丢人现眼,怕杨宣看见,可那玩意儿越擦越多,简直没完没了了。
怕什么来什么,程焕刚擦完一把眼泪,身后就响起了杨宣的声音。
“在干什么?”程焕身体僵直着,装模作样拍了拍车头,“没什么,就看看这车还能不能用了。”
那通电话之后他就载着杨宣到了B市,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心中有愧,却没想过隐瞒,即使后来几天杨宣明显沉默了,安静的像个瓷娃娃,更没主动跟程焕搭过话,他也没后悔过。
程焕说话的几秒,杨宣听出来他声音不对劲,脚下没声儿,直接绕到程焕身前。
“你哭了?”他瞪大了眼,惊愕地看着程焕,程焕尴尬万分,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滚蛋,是你眼睛有问题,回头叔叔带你去测测视力。”
欲盖弥彰的骂声似乎没什么说服力,程焕一眨通红的眼,挂在眼睫毛上的一滴泪又落下来,碰巧落在杨宣伸过来的手背。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狼狈逃离的,只觉得自己脚下这段路太长,走到屋里像走过了一个世纪,脑袋里嗡嗡的都是嘈杂和喧闹。
逃得匆忙,他哪里还有脸皮去顾及其他,也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后,杨宣抬手的姿势都没变过,盯稀世珍宝似的盯自己手背上的眼泪,然后低下头,伸舌头舔去。
三十二、姜是老的辣,程焕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杨宣当然也没煞风景的去多提,亦步亦趋跟着程焕往外面走,落在程焕背后的眼神却涣散游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是去找还没搬家的街坊邻里,按照程焕的说法,他不想杨平耀连死也死得寒碜孤苦,连正正经经送葬的熟人都没有。
这片旧区还没拆迁,但估摸着也快了,隔壁街的旧瓦房早被全部推倒,新大厦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衬得这个人丁稀薄的旧区穷酸不堪。
即使在那样浑噩的时候,杨平耀还有些良心,直到走投无路都没把这幢旧屋卖出去,也颇有预见性的把土地证和钥匙寄放在了程焕这里,说是作为之前欠程焕钱的抵押,可程焕心里敞亮,他是怕自己赌瘾上头,最后走投无路只得把这座旧屋都抵押出去!边没头苍蝇似的找边神思不定,也就没注意脚下起伏不平的石子路,注意到的时候脚下已然是一个趔趄要往后栽,惊险一刻还是杨宣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小心点。”
太阳晒得烈,将平时几乎晒不见太阳的程焕脸颊烘得泛红,也不知是因为猛地受了惊吓还是太阳晒的,他鼻梁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细密的汗珠被阳光照耀着,衬得底下白皙的皮肤都熠熠生辉似的。
杨宣无意扫过,眼睛像被胶水粘牢了,一眨也不眨。
他兴许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视线挪不开,脑袋里纷乱的一团,迅速闪过小时候程焕抱自己去医院的场景,他那时候觉得那是全世界最有安全感的怀抱,温暖而有力,是他无数次幻想中的父亲的热度。
但是那么强大的男人,居然也会哭么?他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去瞄程焕的眼睛,这双眼睛之前红红的,还滴落了一滴眼泪在他手背上,他尝过,是咸的。
程焕鼻梁上的汗也会是咸的吗?他觉得干渴,盯着那细密的汗珠,喉咙里像被火烧过荒原一样极度缺水,但这是不正常的,他肖想的该是水,而不是其他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诚实而响亮的吞咽声却没给他面子,程焕听见了,扭头看他,这才注意到杨宣不对劲儿,脸色发红嘴唇干裂,走路打晃,明显是要中暑了。
几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程焕,这个时候脑袋终于清楚了一些,也才想起来不仅仅是自己,杨宣也一上午没吃过东西喝过水了!匆忙回到停车的路边,程焕载着人开车去了最近的街道,这里十年前还只是个窄小的胡同,如今胡同拓宽,已然变成了个宽敞富足的街。
他顺路找到一家超市买了瓶盐汽水给杨宣喝下,见他再没出现什么异样的症状才放下心,转而没好气地骂:“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不舒服你不会跟我说?”杨宣舔舔干涩起皮的嘴唇,笑着回:“我真没感觉,就感觉你总在晃,走在后面想接着你。”
程焕气笑了,打着方向盘拐进一条车少的巷子,停车下车,顺手给某祖宗拉开了车门,“我在晃?我看你走路都要打跌,你自己没感觉?”“你不是也没感觉?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我早上至少还吃了块面包。”
程焕自知理亏,立马不做声了,走在前面进了家餐馆,杨宣随后跟进来,就见程焕正跟柜台后面的一个老妇人热络地攀谈。
走近了,那老妇人也注意到了杨宣,视线落在杨宣脸上,因为年老而显得苍老无神的眼里盈上了泪花。
“是阿耀的孩子吧?真像......真像啊!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想不到孩子都这么大了。”
第17章 33~34
三十三、周阿婆今年六十七,原本跟杨爷爷是邻居,关系不错,早些时候还一块儿踩三轮车去菜市场卖菜,直到后来儿子儿媳赚了钱在镇上买了新房开了餐馆,她这才从老区搬过来,原本种菜卖菜的活儿也不干了,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连同着老房子都租给了别人。
程焕在餐馆里点了几个菜,掌勺的是周阿婆的儿子儿媳。
儿子叫冯海瑞,长得五大三粗一脸老实相,跟程焕是老相识,儿媳叫徐晶晶,程焕离开C市之前冯海瑞才跟她结婚,所以印象不算太深,印象深的是这一家子人都格外热情友善,那时候程焕一家还没搬家的时候就总要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去他家,从来没跟程焕家要过钱。
老人多唠叨,吃饭之前周阿婆拉着程焕和杨宣絮絮叨叨好长时间,大多是些琐碎事情,譬如原本她和杨爷爷卖菜的那家菜市场前两年就被推倒重建,城管眼里乱糟糟的“东街菜市场”如今变成了“万华财富商场”,又譬如原本住的老区半年后要拆迁,谈到这里,周阿婆想起杨爷爷和杨平耀,静了些时候,然后轻轻叹口气。
“老杨走了之后阿耀就垮了,人也大变样,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性格好学习又好......但谁能怪得了他?他这世上就老杨这么一个亲人哪。”
程焕眼皮泛酸,拿余光去瞄杨宣的脸,他心里有多后悔莫及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有多担忧痛苦也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到。
杨宣也就杨平耀那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而他间接死在了自己手上,他会没半点儿怨气吗?就算现在还懵懂,等他真正长大懂事,那时候再回想起来这一桩事情,恐怕不单单是怨他了。
谈话谈得人胸口犯堵,临到最后程焕才说明来意,央周阿婆请些以前的老邻居一块来参加杨平耀葬礼。
周阿婆满口应下,程焕道了谢,周阿婆儿媳儿子端上了热菜,周阿婆便又去柜台后面给人结账。
两人都是好几天没怎么吃好喝好,程焕前两天吃不下,这下终于没能耗得住,整整三碗白米饭下肚,冯海瑞在他对桌坐着,体贴的给他舀了碗汤凉着,边连连叹气。
“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问出来了,你当年到底跟你爸妈闹了什么别扭?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说你工作的地方离家远不能常回来我也能信,但天下哪个儿女会像你这样那么多年都不着家的?反正我是从没见你回来过。”
这话一出,杨宣和一旁的徐晶晶就都看向了程焕,程焕反倒像是没半点儿不自在,冲冯海瑞点点头。
“是闹了些不开心,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旧事了,冯哥你别操心,我这次回来是要回去看看我爸妈。”
他这么说,冯海瑞也放了心,便没再多问,隔了几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哎对了,你应该知道你爸妈又搬家了吧?就在原先老城区云梨路那块地方,我真没想到,那里好几年前还没什么人影儿的,如今房价居然炒得那么高,造的全都是高档......”后面的话被他老婆徐晶晶拿手肘捣回了肚子里。
程焕脸色不对,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
“我不知道他们搬了家,我爸妈......他们没告诉过我。”
他这脸色灰沉沉的,声音也不对劲儿,细听起来有些发哽的意思,冯海瑞反应过来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简单,跟徐晶晶对视一眼,再没了话。
他这样像要哭出来一样。
杨宣打量他脸色,只一眼,心里就像被人拿橡皮筋死死勒住,勒进血肉一般。
他挪着椅子跟程焕靠得近了一些,探着手过去,小心翼翼握住程焕垂在桌底的那只温热的,止不住打颤的右手。
“叔叔,你还有我。”
三十四、再有多难受程焕也没打消去探望的主意,当天在冯海瑞家吃完午饭,程焕下午就开车载着杨宣照着冯海瑞给的地址摸去了他爸妈的新住址。
去之前未免让他爸妈受到惊吓,提前还打了个电话,难得的是这几年来他爸的手机号还没换,接通以后程焕还愣怔了一下,直到那头开口询问他身份。
半个小时的车程仿佛开了大半天,副驾驶的杨宣和程焕搭话,程焕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能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地开玩笑逗杨宣,等车子开到了小区门口,程焕没下去,开窗抽了半根烟,在车窗缝里摁灭了,然后把剩下半根顺手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
“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人,你乖乖的,记得叫奶奶和爷爷。”
杨宣愣住,睡觉没睡醒似的表情,程焕眼睛看着窗外,继续说:“我还有个小我两岁的亲弟弟,叫程栋,你也要记得叫二叔。”
转过头,程焕见杨宣还在发愣,心头一酸,本就不算成功的伪装瞬间溃不成军,他伸手紧紧搂住杨宣,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是叔叔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往后我还把你养着,养你一生一世。”
程焕太难过了,这让杨宣的心脏几乎碎成两瓣。
他是想说些什么的,想跟程焕说没事,想跟他说不完全是你的错,还想说我没有特别难过。
未免冷血,但除却一开始听到消息的空洞茫然,看到他爸杨平耀尸体的片刻悲痛,那之后,他确实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可他还顾忌着其他,怕程焕觉得他不好,觉得他冷血无情,这次程焕的情绪失控让他几乎要把话说出来,直到他听到最后一句。
——养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沉默着,紧紧回抱住程焕,出于某种自己都说不清的私心,他把那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一路上了电梯敲开门,开门的是明显已经老了不少的程松潭,背已经微微佝偻了,头发也白了一些,透过眼镜打量他俩的时候,程焕明显能看出来他眼睛没有以前那么有神了。
杨宣聪明,一眼就看出来开门的是谁,乖巧地喊了声爷爷好,喊得程松潭瞪大眼睛一愣,隔了两秒才想起来招呼两人换鞋进来,拿鞋的时候止不住打量杨宣,一边还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孩子都那么大啦?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不早跟我们说?”“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件事,他是阿耀的儿子,阿耀前些天......出了事,死了,我打算收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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