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分明已经在打转了,要花很大的力气忍,才能忍住不哭,目光却还倔强地落在他脸上,一点也不挪开。
被周晋这样盯着,严郡突然就心疼了。
他从没有心疼过自己,更没有心疼过其他的谁;他以为周晋是世界上最坚强的那一类人,钉子凿穿了他们的脊梁,他们都还敢继续前行。
但是现在,严郡对着周晋,只觉得疼惜。
他替周晋拨开扎在眼睛里的头发,把它们捋到一边,问他怎么了。
周晋摇摇头,转开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嘴拙,又最不喜欢剖白内心,所以他说不出来。
而且严郡的声音太温柔了,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周晋刚才还敢直视他的,听到他说话,反而心慌了。
——以前,遇到严郡之前,哪有人这样和他讲过话?“去把衣服换了,不要着凉。”
严郡不逼他讲,拍拍他的背,嘱咐道。
周晋自己往里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头来。
严郡这时看见了,周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严郡,我可不可以不跟你分开?”他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哭腔。
严郡不回答。
周晋更焦急地追问:“我爱你啊,如果我爱你的话,我可不可以不跟你分开?”严郡很踌躇。
他不想骗他,许一些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但他又是真的舍不得看见他这样。
其实他不回答,周晋已经明白了。
少年折回来抱他,一双有力的手臂死死环住他的腰,他说话的声音闷在严郡胸口,撞得严郡觉得胸口都在发疼。
“如果非要分开的话,你能不能一直活着?”周晋的一生已经走过十七年,记事时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每天赌,自己都养不活,更不会养他,为他做的唯一两件事,一件是教会了他赌,还有一件是让他目睹了最恶心的死状。
他没跟几个人有过温馨的联系——连活物都很少。
应召女郎曾经是和他在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为了活着,都要拼了命地往上爬,她那时坦率地和他调情,心底其实都是麻木和落寞,他和她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他们惺惺相惜。
现在她死了。
再有就是严郡。
没有谁比严郡更加鲜活地落在他的心里。
周晋到了最后,也不是自己换掉的衣服。
他们在壁炉噼啪作响的客厅地毯上做爱,严郡动作轻柔但坚定,他们都不出声,静默中只有肌肤摩擦的声音。
这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周晋用下巴抵在严郡肩头,垂眸看他肩胛骨上的匕首纹身。
原来,刀刃上那行小字写的是,“???????????????????? ?????????? ?????? ??????????, ????????’?? ???????? ?????? ?????????? ?????????? ????.”(一切事物都会被证明是对的,世界正是建立在此之上)周晋默念了三遍,他要把它记住。
外面雪下得很大,太冷了。
他们有壁炉,有毛毯,有新换的干爽的衣服。
他们有彼此。
后半夜,两个人都没有睡觉,也都没有到别的地方去。
周晋裹着毯子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喝可可加棉花糖。
以前没觉得这个玩意儿好喝,这次觉得了,可能因为这一杯是严郡给他做的。
严郡坐在飘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吉他。
他有时看着窗外被雪花遮挡的灯,有时看着周晋。
周晋指了指吉他,故意问他:“你真的会弹吗?都听不出旋律。”
“那次火灾以后就没再弹过了,”严郡说,“十年没练,当然不好听。”
“你知道了?”“当然知道啊,你第二天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
周晋有些难堪,觉得自己偷偷探听别人的事情也就罢了,还被逮现行。
可是严郡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表示自己不介意“我给你表演一个,”他说,“表演一个……简单的吧。”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弹着和弦唱起来。
那是一首如今已经不太传唱的圣诞歌曲了,严郡记得,自己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经过布鲁克林街头一个披萨店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它的。
???????? ???????????? ???? ?????? ?????? ?? ????????(他们抬头看见星星)
?????????????? ???? ?????? ???????? ???????????? ???????? ??????(远远在东方闪耀)
?????? ???? ?????? ?????????? ???? ???????? ?????????? ??????????(赋予大地无上的光芒)
?????? ???? ???? ?????????????????? ???????? ?????? ?????? ??????????(那光芒日夜持续)严郡柔声唱着这些歌词,心里想的却不是耶稣,而是眼前这个听他唱歌的少年。
严郡安静唱歌的时候,和别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目光紧紧盯着琴弦,生怕找不准下一个和弦的位置一样,显得规规矩矩的,并不太潇洒。
但收敛锋芒时,他让人觉得像陪自己长大的大哥哥,周晋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他一起度过了不止几个月的时间。
甚至不止几年。
周晋贫瘠的想象力从来无法憧憬所有这些可能发生的美好,因此,眼前存在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是全新的,用得偿所愿这个词来概括,都觉得太过俗套了。
周晋凑过去,俯身在吉他的琴盒边缘。
他们在窗下亲吻。
不是欲望,是誓约。
严郡很久不过圣诞节了,但他觉得从这以后,也许可以重新过一过——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圣诞过后,赌场恢复往日的热闹。
周晋继续着自己的“事业”,盘算自己赚到手的钱,觉得就像是在倒数自己和严郡还能这样在一起的时间。
如今严郡已经不会每一次都出现在他的赌局上,偶尔会在赌场里碰见,就算是遥遥相望,周晋也因为他脉脉含情的眼神而感到幸福。
第一次品尝爱情的滋味,对他们两个都是如此新鲜。
行人稀少的夜晚,他们从菟丝子步行去取车,故意把车停在远一点的地方,这样就能并肩走过宽阔的大道上,好像整座城市都属于他们。
周晋想,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或许还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严郡在牵手时露出羞涩神情的人。
只是短短的一瞬。
然后严郡就会装作镇定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一种类似保护的姿势环扣他的手指。
整座城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彼此在牵手。
有一天,严郡问他以后离开梅菲斯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周晋想了半天,挫败地发现除了这个销金窟,他对于世界的其他版图一无所知:没有概念,当然也产生不了什么向往。
严郡和他说,阿尔卑斯山麓非常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然后对周晋讲了自己念大学的时候一个人到瑞士旅行的往事,说建在山坡上的城市洛桑,街区全都起伏狭窄,一定要走上坡顶才能看到朝另一端延伸的道路。
周晋突然说,以后我们两个去那里住吧。
严郡听了,就煞有介事地想一想,然后搂着周晋的肩,说:“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叫因特拉肯。”
“那我们就住到更好的地方。”
周晋一边说,一边仰头用嘴唇碰一碰严郡的脸颊。
第21章
周晋是来找席亚的,没想到会碰见严郡。
他现在很少在营业时间来菟丝子。
席亚和严郡的关系太密切了,周晋担心自己总是出入这里,会被别人发现端倪。
他不想因为这个让严郡置身险境。
人总是在开始为另一个人担忧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学会周全和谨慎,比保护自己的时候做得还要好。
“一脸灿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恋爱了吧。”
席亚调侃他。
她递来的清单,“周晋”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金额变动记录,最后一笔入账在一天前,总计是七亿三百万。
周晋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半天。
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风头,足以让赌场把他视为眼中钉。
现在,他们是怎样打算扳倒这些人的,这些人也就盘算着怎样扳倒他们。
时机刚刚好,总有一方该到了从世上被抹去的时候了。
周晋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总有结束的一天。”
席亚说。
少年的心思太好猜了,不刻意隐瞒的时候,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你知道因特拉肯是什么地方吗?”周晋没头没尾地问。
“瑞士一个小镇吧……没去过,不过我有几个朋友很喜欢到那儿登山。”
“离这里远吗?”“坐飞机去日内瓦,再转火车,或者坐汽车,大概一天路程就能到了。”
飞机,再转火车,或者坐汽车。
周晋默念了一遍,记在心里。
最好是坐火车,严郡说洛桑有非常气派的车站,可以先去看看——如果顺路的话。
“决定好接下来去哪了?”“差不多吧,”周晋说,“反正我对梅菲斯特以外的地方也没什么概念。”
“快开始新生活了,期待不?”期待其中一部分,假如严郡真的能一起离开,假如新生活是他们两个人的新生活的话,周晋想,除此之外,他其实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东西,从前的整个人生,都是为了逃离梅菲斯特这个终极目标而存在的,等目的达到了——他尝试着想象过那一刻来临后的样子——只看见一片空白。
只觉得苍白空虚。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我都不太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说话间,席亚已经调好了两杯温和的酒,一杯分给周晋,和他碰杯:“Cheers. Everything turns out right, that’s what the world built on.”周晋一愣:“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严郡那儿听来的——他不是还纹在身上了吗。”
“你也知道他纹了什么?”听他这么问,席亚没来由地心虚,双手一举,澄清道:“我这是工作需要,必须知道的噢!按要求,他得向观察员报备所有动向。”
周晋为难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
他知道不对,但关于严郡的,他就是都想探听:“能跟我讲讲他纹身的事情吗?”“他还没跟你说过吗?”席亚诧异道。
周晋摇了摇头,他发现,席亚的神情变得奇怪。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你答应入局以后他说要纹身,大概就是自己和自己立个约定,要保护好你,让你到最后也能顺利脱身,别像他以前那样。”
“因为我才纹的?”“算是吧。”
周晋觉得脑袋充血,从胸口开始,像点燃了一簇火焰似的,烧得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可能是席亚的酒调得太烈了。
外厅传来响动。
打烊的时候能进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席亚看了周晋一眼,后者也显得茫然。
刚才在家里,严郡明明说他是去赌场了的。
“我先去看看。”
席亚道。
周晋需要时间平复一下情绪,这对他来说,纹身的事,是从严郡那里得到的太沉重的一份殊荣。
周晋没有看到严郡进门时的神色,所以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也没有意料到,留给自己琢磨这些的时间,其实已经少得可怜了。
“之前说的应急计划,你准备好了吗?”外面,不等席亚说话,严郡就问道。
他看起来行色匆匆。
周晋听见,心脏猛地一跳,当即决定不露面了。
“怎么了?”席亚问严郡。
周晋抱着伊迪去严郡家。
他把一楼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蹲在地上逗伊迪。
小狗长得很快,毛已经长了,黑色、灰色和白色的斑点均匀地混合在一起,圆眼睛闪亮亮的,长大了一定是一条聪明又好看的狗。
严郡从菟丝子走以后,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周晋觉得自己思绪凌乱,有时候好像是在想严郡纹身的匕首和那句话,有时候脑子里又忽然冒出他们接吻的场景。
旋即又躲都躲不开地想起严郡刚才说的话。
他说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不管想什么办法,就算放弃这一次也没事,只要别牵连到周晋。
席亚提起后果,周晋听见严郡说,什么后果也不会比周晋遇险更糟糕……各式各样的声音纷至沓来,没有关联,也没有逻辑。
周晋觉得自己该想想,却不知道到底应该想什么——所有这些心念,现在都像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的蒲公英种子,倏忽一下就从眼前掠过了。
刚才走的时候,席亚和他说,瞒着严郡留他听这些,原本是不应该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就是希望有哪怕一次,严郡的境遇可以和从前有那么一点不同。
希望他可以比从前稍微幸福一点,即使要付出代价。
严郡进家时带着一大堆的资料。
看见周晋在客厅里,他只是惊讶了一瞬间。
他放下东西,脱了大衣坐周晋旁边,揉揉伊迪的脑袋,顺手把少年搂进怀里,亲他的太阳穴。
“你去哪了?”周晋问。
“赌场啊,我们的计划也做好了,就在后天。”
严郡说着,把资料拿给周晋看。
从他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端倪,就连时间定得这么仓促,由他讲出来,也显得那样理所当然,让人几乎就要相信他的运筹帷幄了。
“七个亿的局就这么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周晋翻着资料,但没有看。
他故意问道。
“上场的是你,就不算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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