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昂起青筋暴起的脖颈,额角抵地,惨叫撼天,“啊……啊啊啊——!!!”
没有人能看到,她蒙了一层泪水的眼眸底下闪着怎样的光芒。
也没有人能看到,就在此刻,玉女经脉内无数根灵气化针,刺穿她每一根骨髓!
这是比凌迟还要痛的酷刑,上百字密密麻麻生刻在骨头上,足令人生不如死,痛到发疯。
她将刻骨之痛那压不住的惨叫,掩藏在崩溃的表象之下,掩藏在纵横的泪水之中。
就像她跪在天外神脚下时,将早已坚定的灼灼死志掩藏在哭嚎乞求之下。
王折抽出弯刀,低笑:“发疯了?不怕,给你个解脱罢。”
刀光在头顶寒光一闪的那一刻。
巫渺忽然不叫了。
弯刀削断了玉女大半秀发,在她的脊梁上划出一道血光。
她一跃而起,身姿如扑火的飞蛾。
她也的确扑向了火。
沈陵腰间一空,他蓦然惊怒道:“不好,涅盘火!!”
既是跟随一路,巫渺早就看好了他二人将涅盘之火收在谁的,哪一个乾坤袋里。
她的修为乃是元婴顶峰,濒临大乘之境。打不过这两个天外神,可全力蓄势又出其不意的一招,还是得手了。
乾坤袋落入手中的那一刻,巫渺转身而逃。
王折暴怒回头:“贱种尔敢!!”
沈陵道:“前方是死路,她逃不掉!!”
她紧咬的牙关抽搐着,将灵力不管不顾地催入乾坤袋。凤凰的涅盘火从五指往上烧起来,转眼间蔓延至全身。
王折与沈陵追来,他们追得很快,比她逃的快。
巫渺毫不犹豫地自燃了经脉与丹田。身躯上浮起淡淡光泽,她如真正的神女降世。
她奔逃着。
她身上烧着火焰。
好像一只稚鹿在豺狼的牙下奔逃。
又好像一线将欲被长长黑夜吞噬的彗星。
巫渺奔向阴脉的银水,裙角飞扬。
王折眼角突然一抽,惊惧吼道:“不好!她要毁了涅盘火!”
巫渺脸上的泪痕早就被烧干了。
被作为炉鼎,人为造出的生命,究竟算不算生命?
作为炉鼎而死后还有没有魂灵,六道轮回,何处可供往生?
无所谓了。
巫渺知道,自己死后,总有一个人会找她,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
她便将这个三界的真相,这点大海捞针般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对她的执念上。
那个人,那个人呀……
“叶浮,叶谷主,你的龙虹为何无鞘?”
“剑无鞘,出剑更快。”
她奔跑着,好像在逆溯春秋。
她跑成了当年森罗石殿的小玉女,坐在生遍青草的山崖前,和剑谷那位年轻天才的叶谷主并肩坐,聊聊天儿。
“出剑太快,若是悔剑怎么办?”
“叶某出剑,从未有悔。”
她弯眉微笑时,春风吹来了那个男人身上的温度。
“可剑锋过厉,伤人伤己总是危险。”
“是吗。”
她好像看到叶浮也笑了,她其实很喜欢看这个人唇角那抹笑纹,可惜这个男人总喜欢板着脸。
“那渺玉女……可愿做叶浮之鞘?”
她好像被握住了手,被揽入怀,看到叶浮真切逼人的一双眼睛。
说来这个人呀,明明现在都成亲了,也还和当初一样,一板一眼地叫她“渺玉女”呢。
“若是为你收剑封鞘,叶浮心甘情愿。”
夫君,夫君,是阿渺负你。
这不是一个可以收剑封鞘的安宁盛世。
阴脉的水,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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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群鸦归巢。
客栈掌柜的是个胖子,他拨算盘,抬头探脑地朝门口张望:“小丫头,你娘亲怎么还不回来呀?”
门口有个绿衣小女孩儿,吭哧吭哧搬来把板凳,一屁股坐上去:“娘亲会回来的!果果儿乖乖的,在这等娘亲回来呀!”
她有些怕生,一紧张就结巴,却努力跟掌柜的担保:“前天娘亲还、还买了一把好看的剑鞘,要和果果儿一起送给爹爹的!她很快就回来啦!”
掌柜的抓了抓头发:“好吧好吧。那……你娘亲可得快点回来,这明儿的住宿钱,她可还没付呢。”
夕阳下,那白净的女孩子双手捧着脸颊,笑得甜丝丝:“嗯嗯,好,好……娘亲一回来呢,就要带果果儿去找爹爹啦。”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第155章 笼内牲灵看牢笼
最终留下来的, 便是这一具骷髅白骨。
叶浮跪伏在那里, 早已哽咽不成声, 口中似疯似痴地低低呢喃,哪里还有半点剑神威严。
蔺负青都怕他又要哭昏过去, 低声道:“叶剑神, 斯人已逝, 还请节哀。”
叶浮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他望着巫渺遗骨的眼神是虚飘的,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只是一具泥塑的人偶。
蔺负青不忍再看, 手指触碰过骨上一个个蝇头小字。
字字真相晃得他头晕目眩, 蔺负青怔忡许久, 闭眼轻叹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尹尝辛曾嘱托幼时的他要来阴渊之下看看, 怪不得五尺清明的力量可供他逆天施展重生禁术。
太清岛上那株老神木竟是接引魂木, 而五尺清明是魂木被斩断的木芯精魂。那么最初斩伤魂木的那个“育界叛徒”, 必然就是尹尝辛了。
怪不得……
“师哥, ”忽然腕骨一紧, 是旁边方知渊眼疾手快将他腕子捏住,“你手上是什么?”
蔺负青蓦然睁眼,抬起手指, 却见几点淡淡奇光萦绕在他指尖。
“残魂?”
魔君凝神怔了两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连忙运灵流护住, 疾声道, “这怕是渺玉女的残魂!知渊,你来帮我!”
他下意识唤的是方知渊,可叶浮的动作却比谁都快。
“是她,是她!是她的魂魄……!”这个男人倏然红了眼,困兽般粗喘着攥紧了蔺负青的手指,摘下那点残魂,颤巍巍捧在手心。
元婴境往上的修士陨落,时而会有难消的执念凝成残魂,给阳间留下最后的只言片语。
叶浮浑身都开始发抖了,他将天地灵气注入那点魂魄,奇光便在阴渊阴脉之前渐渐凝实。
很快,它幻出那个女子的温柔相貌来。
巫渺未做玉女盛装,是死前的模样打扮,无知无觉,眼神与表情都是空灵的。
渺玉女身死已久,这不是活人,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娘……亲?”
愕然的嗓音自身后惊响。
叶花果傻愣愣站在那里,阴渊的水倒映出姑娘翠绿衣角。她与巫渺的残魂对视。
蔺负青心内暗暗叹息一声,面上不显,只淡然向她招手:“花果,过来见你娘亲。”
“啊?”
叶花果彻底混乱了,她抓着头发,语无伦次,“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娘亲?渺玉女?我……啊??”
“那……等等,叶剑神……仙君大叔……啊??”
绿衣姑娘喃喃自语,最后她崩溃地抱着头,“啊???”
“……”方知渊指节撑着额角,无可奈何地道,“你姓叶,叶浮也姓叶,就是这么回事。”
叶花果忽然浑身一震,僵硬地一点点转身,哆嗦着把目光凝在身旁叶浮的脸上。
自巫渺残魂现形的那一刻起,叶浮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宁静安详。
泪痕还挂在沧桑眼角,他竟牵起嘴角,疲惫地笑了笑,轻轻道:“……阿渺啊。”
世间一切再与他无关,叶浮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张令他魂牵梦萦地寻觅了两辈子的脸。
很快就永远看不到了,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巫渺的残魂忽然开口了。
她道:“果果儿……”
叶花果如遭雷击,哑口失声。
残魂早已死在过去,当然看不到生者。她只是循着临死前难断的牵挂,痴痴道:“娘亲对不住你,果果儿……”
“娘亲毁诺了,娘亲回不去……好孩子,你不要等我……”
“……”
蔺负青与方知渊神色复杂地对视。
叶花果愣愣地把揪着头发的手放下来。
“娘亲……”
当年她被巫渺遗弃在陌生的客栈里。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掌柜的忍无可忍将她扫地出门,也没等到巫渺回来。
她成了流浪儿,挨饿受冻还得了个口吃结巴的毛病,确是受了许多苦的。
可她性子粗拉大条,当年像只小脏猫被大师兄抱走后,在虚云这么多年养得圆滚滚毛茸茸,撒娇扮哭无一不精,以前的事,早忘了。
直到此刻,听着亡母死前最后的执念,念出了自己好久没人叫过的小名……叶花果用力揉了揉脸,眼睛不禁湿了。
“夫君。”残魂又破碎地呢喃着,“此生深情未偿,阿渺负你……求你找到我们的女儿……”
那温柔的面貌渐渐被哀伤浸染了,她哽咽道:“巫渺此生,无愧于天地三界,可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不,”叶浮慌张地连连摇头,沙哑道,“不……不。”
他失神地伸出双手,膝行上前,手指却穿过了残魂的身体。阴阳两隔,他抱不住她。
巫渺渐渐弯下腰来,掩面而泣,“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她神色更加悲切愧疚,颓然跪倒在地,身躯渐渐淡去,残魂欲消。
叶浮猛地惊恐嘶吼道:“别走,阿渺!!”
“我的……夫君……我的……”
“……孩子……”
那一缕残魂,终是缓缓湮灭。
这个为了三界毅然赴死女子,她灰飞烟灭之前,竟不是大义凛然的,也不是慷慨激昂的。
她佝偻着,啼哭着,伏低到尘埃里去。在未能尽到为人妻母的责任的痛苦和愧疚之中,被撕烂得支离破碎,就这样……
消散了。
“阿渺……!”叶浮悚然,下意识往前扑,风与碎魂的光点从指缝里穿过。他踉跄往前两步,这就要往阴脉里栽。
“叶浮!”方知渊反应最快,双臂强板着将他往回拖,厉色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女儿就在跟前,你要干什么!”
蔺负青倏然眼神一变,“知渊,当心脚下——”
开口已经迟了,叶浮毫无章法地挣扎,方知渊被他带得失衡,两个人一起狠狠摔在冰利岩石间,径直往断崖处滚!
一切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骤然发力,单手钳制着叶浮,另一只手召出煌阳,登时横插进一道石缝之内。
铛!吱嘎……
刀刃抵不住这么大的冲力,煌阳快速倾斜,下坠之势又起。
千钧一发之际,轰然光柱升起,蔺负青十指幻出的符文结成巨阵!
“呃……!”砰然一声,方知渊后背撞上坚实屏障,眼角余光一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寒气腾腾的阴脉就在身下咫尺……
方知渊喘息着,借蔺负青一只手的拉力,拽着叶浮爬上来。他甩开煌阳刀,噌地一下血气就冲上了头,“叶浮!!”
他手上青筋暴起,掐着叶浮的脖子劈头骂道:“你找玉女把自己的心肝肺都给找丢了,叫叶四看着她爹往阴脉里跳!?”
叶浮仰倒在那里,喘息起伏不定。方知渊猛地摁着他半边脸往地上砸下去,“她造了什么孽,小时候丢了娘,长大还摊上个寻死觅活的爹!”
蔺负青惊魂未定,连忙从旁将他拦腰拉下来,“好了知渊……知渊!哪有你这么打人的!”
“……”方知渊眼神变了变,舍不得跟他师哥硬来,得空又踹叶浮一脚,被蔺负青一把搂怀里拖下去了。
叶浮不做抵抗,眼中却渐渐地回来几丝光亮,半晌,他忽然大梦初醒般惊起来。
回头一看,叶花果站在半远不近的地方,默默低着头,肩膀耸动着。
她咬破了唇,血和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显得……很是可怜。
叶浮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叶花果挪动两步,打个哭嗝,小声道:“爹爹……”
叶浮哑着嗓子,茫然道:“我……”
“娘亲她,娘亲她……本来有给爹爹准备重逢礼的……呜,呜……是,是一把剑鞘……”
叶花果又边哭边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尽,“但、但是,但是……果果儿弄丢了,对不起……呜呜呜……爹爹对不起……”
蔺负青拉着方知渊站起来,轻声对叶浮道:“渺玉女最后的思念,叶剑神也亲耳听了。何况渺玉女大仇未报,请您三思。”
叶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他形容狼狈不堪,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痛苦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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