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沉默听着,到此时才捏了捏蔺负青的手指:“我知道。你也就说说罢了,你说我就听着。”
蔺负青闻言又无声地笑,“那孤家就谢过仙首体贴。”
他想,知渊果然最懂他,什么都懂。
蔺负青又叹息:“归根结底,还是我太没用啊……怎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还欲再开口,忽然门外细碎的气息微动。蔺负青惊悸,厉色坐直,冲口而出:“谁!”
方知渊连忙按住他道:“别急!这不会有外人,你别急……躺好了。我去看看,等我回来。”
说罢,方知渊快步出了寝房。还未推开门就低声骂一句:“滚出来!”
他双手将门一开,却把门后的红衣小女孩儿吓了一跳。
鱼红棠俏生生立在那里,脸色却有点发白,瑟瑟道:“阿……阿渊哥哥?”
她似乎也才刚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敲门就被方知渊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愣愣地眨眼看他。
方知渊原本脸色冷的和坚冰似的,瞧见鱼红棠才稍微缓和了些。他吐出一口气卸了紧绷的力,低叹着揉了揉眉心:“……你这丫头,什么事?”
鱼红棠回神,慌里慌张道:“啊!那个,那个姬圣子,他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想见见青儿哥哥,商量一下回他家的事情。”
方知渊沉默。
“怎、怎么了……吗,阿渊哥哥?”
鱼红棠声音越来越小,她畏惧地抬着眼眸,看一脸煞气的方知渊,“……你脸色好差,刚刚吼我,是没认出来小红糖的气息吗……
“怎么了?是不是……”她声音微苦,“青儿哥哥的病,又不好了?”
方知渊仍旧沉默不语,他抬起头。
洞府外头一片明亮,快入夏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莲湖上波光粼粼。
他眼眶陡然又滚烫又酸涩,险些掉下泪来,“说你青儿哥哥睡下了,让姬纳明儿再来。”
鱼红棠弱弱点个头,认真道:“好。”
她说完这一个字,转身就跑掉了。红裙角翩跹而去,闪着光。
方知渊目送她离去。这丫头也是很聪慧灵透的孩子,知道有些事,有些时候,不可以多问,多问会叫哥哥为难。
等鱼红棠的背影彻底消失,方知渊才转头,合上门扉走回去。
洞府里都开着窗子,他踩着被阳光照得干净的地板,一步步走回蔺负青身边。
他盯着这每一寸的明亮,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钢刺的板上,每一步都要被刺穿得鲜血淋漓。
蔺负青还坐在床上呢,他睁着眼,脸颊在阳光下愈显出几分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眸没有聚焦,唇角却还挂着一丝很温柔的笑意。
方知渊站住了。他站在那里,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光芒与暗影的分界。
方知渊终于忍不住捂住眼睛。
怎会……变成这样……
“知渊?”
蔺负青闻声转过头来,他还是笑着的,只是那双眼睛落在虚空处,凭空显得有些吓人。
他茫然向着前方伸手,弯着薄红唇角:“别闹啦,都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了,还不过来陪陪我?”
方知渊哽了一下,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尽力柔和地低声道:“……大晚上的,别说胡话。师哥快些睡吧,你睡一觉……到明儿……天就亮了。”
第102章 背道仙魔两分离
次日, 蔺负青的视力仍未恢复。
自那次强行参悟大道规则以补天之后, 这是神魂伤损的反噬第一次如此严重地作用在魔君身上, 直接令他双目失明, 不能视物。
又因蔺负青伤在神魂,连魂魄离体亦或是释放神识来探查他人气息都做不到……这算是盲了个彻彻底底。
饶是蔺负青几次三番地说,他的目盲不会持续太久,方知渊也一时无法接受。
蔺负青就趴在他怀里,头枕着他腰腹, 轻轻道:“都怪你, 君后惹得孤家好生心疼, 都疼瞎了。”
说出口魔君才想, 不对啊,他们好像和离了……算是和离了吗?
方知渊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只知道师哥有意逗他,勉强笑道:“是,怪我, 我该打。”
他握着蔺负青的手, 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身上打,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失明后这段时间,蔺负青的精神状态也变得很不稳定。有时候他缩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对方知渊说他要累死了, 什么也不想管了;要不然就是恹恹地嫌弃自己太没用,害知渊曾经怎样受苦, 说知渊拼命救自己有多么傻多么不值当……
但每次的结果都是, 还没等方知渊绞尽脑汁想好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蔺负青又自己先调整过来,笑着安抚他说没事没事,还哄他逗他开心。
方知渊受不了蔺负青这样。他更想让师哥不要顾忌着他,把那些压抑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蔺负青就怅然叹道:“我是怕我做不成。”
“曾经我年少的时候,”魔君倚着窗户,一只手摸着方知渊的指节,“觉着这天下就没什么我做不成的。”
“可前世,我兜兜转转一事无成,想护你却害得你那般苦。这辈子呢,才封了一次仙祸,就成了个半废物的病人。稍微劳累一下就要昏睡,情绪一个失控就目盲……”
蔺负青撑着额角,自嘲道:“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事儿,以后可……”
以后可怎么办啊。
这次或许只是三五日就能恢复,可谁知道下一次又是怎样?
再这么下去……他只是生怕自己再次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无法阻止。又怕再拖累知渊,使得悲剧再次上演。
“不说了,不说了……”
蔺负青疲倦地摇头,他拉着方知渊的手,仍然以那三个字结尾,“没事的。”
方知渊不做声,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蔺负青愧疚,总是想方设法多跟他说几句话,至少人能显得有点生气也好。
“知渊,外头天气这么好,我在屋里呆的倦了,你带我出去走走……”
方知渊便过来,扶着他慢慢地起身。
蔺负青挨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忽然问:“你当年不惜九死一生也要救我,又瞒了我百来年,如今后悔了吗。”
方知渊仔细地扶着他往外走,“不。”
蔺负青笑问:“见我为此神魂碎裂,也不后悔?”
方知渊道:“我那时又没其他办法,师哥。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前头。”
他们走到外头,外头很暖和。方知渊把蔺负青揽在怀里,问道:“那师哥又如何?”
“你如今知道了,我没了你恨不能去死。你可后悔逼我捅你那一刀么?”
蔺负青想了想,也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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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又是已经显得很久远的故事了。
自那日蔺负青意识苏醒之后,师兄弟两人过了有一段同行流浪的日子。
有时候两人在沿途遇见堕魔之人,也试图为其梳理阴气,唤醒神智。
然而堕魔者虽不伤害修阴气的蔺负青,却总发狂袭击方知渊,他们几次尝试未果,最终还是放弃了。
而仙门则并没有放过他们,反而惊于堕魔者可以拥有理智一事,对他们追杀的力度不减反增。
方知渊无法理解。
蔺负青就笑他:“这有什么奇怪,你仔细想想。如果此时放出消息来,说堕魔者可以恢复神智,那仙界可要乱了套了。”
那时两人正走在荒凉的小路上,北风呼啸,沿途衰草萋萋,间或有白骨横倒在草丛之间。
在当下这个世道,死人已经不罕见了,命也已经不值钱了。
方知渊问:“怎么乱套?”
他口上问着,眉眼却柔软地弯起,盯着蔺负青看。
失而复得的滋味比世上最烈的酒都要醉人,方知渊甚至颇为自在地觉着,有师哥在这里,还需要他“仔细想”什么?
放弃思考,乖巧安静的听师哥给他讲不就好了。
蔺负青不知道短短三年他家“傲骨铮铮”小祸星就长歪了,自顾自地道:“你想,如今自仙祸降临已经过去三年。堕魔者杀了许多人,修士也杀了许多堕魔者,是不是?”
“倘若堕魔者都清醒了,你说说,那些被堕魔者杀死过亲人好友的修士,那些亲人好友在堕魔后被人杀死的修士,他们可还该报仇么?”
“报仇,当时失去神智的堕魔者,和心怀斩妖除魔之义痛下杀手的修士,何其无辜?”
“不报仇,惨死在堕魔者手下的修士,和惨死在修士手下的堕魔者,又都活该死么?”
方知渊微怔,“……有道理。”
“这只是第一层乱。”蔺负青竖起一根手指,紧接着又竖起一根,“再有。知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能疯能闯的。这三年来,不知多少修士忍痛手刃了昔日亲友……如今突然得知堕魔者原来有希望恢复,你猜猜,有多少人会在悲痛后悔之下走火入魔?”
“当初斩杀堕魔者最多的那些修士,如今都在仙道,尤其是仙门世家中身任要职,倘若这些人被负罪感打垮了,各家仙门怎么办?——这是第二层乱。”
方知渊沉默片刻,“还有?”
蔺负青竖起第三根手指,淡然道:“的确有。骚乱之后,那些要被逼疯了的修士们会责怪谁?自然是当初下了除魔令的,以三大世家为首的仙门。”
“你我仙龄太幼了,知渊。人们定然会想,两个修为也没多高的小孩子都能发现的奥秘,怎的仙家就发现不了,平白多死了那么多人?”
“这是第三层乱。所以么,有人想要尽早秘密杀死我两人,倒也不足为奇。”
蔺负青将手收回袖中,叹息道:“毕竟,如今的仙门根本禁不起这等巨变。一旦揭露真相,三大世家必然先灭,其他的道门也不知道能存着几个。”
“我倒是好奇,下这追杀令的人是哪位?那人想必有几分意思,该长在心上的肉,都长脑子里去了。”
这便是嘲讽下令之人很有头脑却过于冷血的意思,方知渊记得荀明思曾在信中提过如今主事之人,便道:“是白凰家的家主,姓穆名泓。”
他答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师哥心思玲珑,常人……至少说我,哪里能想得到这么深。”
蔺负青讶然而笑:“知渊?你什么时候学会夸我好了?”
方知渊埋头笑而不语。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渊就笑不出来了。
蔺负青跟他说:“知渊,你回仙门去吧。”
夜沉暗暗的,他们围着刚升起来的火堆坐着。方知渊正利索地剥着沿途猎的灵兽的皮,此时动作停了。
方知渊:“你说什么?”
蔺负青拨动着火堆,淡然道:“前两天那位穆家的美人仙子,不是又给你写信了么?她说的没错,你修仙,我堕魔。我们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知渊。”
“我随你去仙门,我要被抓起来;你同我入魔道,堕魔者会为你体内的灵流发狂,你有危险。”
“我们分开,都能活得很好;我们在一块儿,少说也要死一个。”
方知渊想都不想道:“我跟你走。我知道师哥放不下那些堕魔之人,你放手去做,别顾忌着我。”
蔺负青肃然沉面:“你会死的。”
方知渊回呛他:“你看我怕死吗?”
蔺负青气得把手里枝条一摔,别过身去。
方知渊见他真恼了,这才好歹正经了些,道:“罢了罢了,那我也纳阴气入体,我陪你修魔道,不行吗?”
蔺负青默然,他垂下眼睫,半晌后出声:“……你记得吗,知渊。小时候仙界诸仙门都唾弃你为祸星命格,可我是不信什么命的。那时我便想,我不要你祸世,我要你和我一起成仙。”
“我要你披荣光,御风云,叫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蠢人一个个满面羞愧地跪伏在你脚下。当年那一次金桂试,我故意让了你,叫你拔得头筹。看着你站在最高处,我……很欢喜,比自己赢还欢喜。”
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欢喜了。
“……”方知渊低头,他脸颊被火堆映得略红。
蔺负青伸出手指,轻轻摸他的脸。
“曾经我是想带着你一起成仙飞升的。可惜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了,但你还可以。”
蔺负青静静望着他,启唇时的语调也是静静的,只是多少掺了几丝哀伤。
“知渊,你替我去,你成仙飞升去,行吗?”
——蔺负青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时候他初试阴气,已经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的凶险。
阴气性寒性狂,易反噬,易伤身。他决不能让方知渊陪他一起入魔。
他也才刚探得阴气修炼之法,并不知道堕魔者究竟能不能都恢复清醒,甚至不确保自己也能一直清醒下去。
更不要提,这场仙祸降临得那么突兀,谁能保证修炼这些从天外而来的阴气,不会招致什么祸患?
蔺负青想得缜密且慎重,他觉着这条路上的未知与危险太多了。
是他未能防住仙祸,该死的人是他。
他入地狱,不能把知渊也拖着。
蔺负青是个想做什么就敢做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看似清冷淡泊的小仙君,疯起来不输给他家那祸星师弟。
两天后,蔺负青与方知渊来到阴渊附近,那里阴气盘旋,黑森森一片,引得霜雪直爬到了山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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