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后,李芳仍是深陷焦虑之中。除了重病的吴志勇,她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她的计划。要是她说了,这场悲剧便不会发生,一般人都能看出她计划里的漏洞来,万一网上的那些小道消息是假的呢。
但这时李芳被恐惧摄住了灵魂,被利益蒙住了双眼,被困境绊住了双脚,她的思维变得狭窄,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终于,她在给丈夫熬的粥里加了毒|药,此后的一切就如视频中所拍摄的那样——吴志勇死了。
毒蛇最终啃噬了李芳的心灵,她的心从此空了很大一块,那块东西跟着丈夫一起消失不见了。
直到上门来查看情况的警察告诉了她绿茶投毒案的实情,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不过她与丈夫一同编织的美梦,美妙却荒诞。他们一起犯了一个不可回头的错误,错得离谱,大错特错。
等回过头来时,迷雾不再,一切显得简单而明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这般愚蠢,连消息是假的都想不到。幸好警察没有怀疑,只以为吴志勇是病逝,他的疾病症状恰好与毒鼠|强发作时的情形相似,但吴志勇却再也没法醒来了。
警察走后,李芳一个人在客厅发呆,她的毛孔张了开来,在大夏天里出了冷汗。随即,她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丈夫,此时回想起的是岁月长河中他们最美好而可爱的模样,是人生中她与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最闪耀的瞬间,跟着连满是柴米油盐的重复的每日每夜都显得生动起来。李芳唰地站了起来,在客厅来回踱步,既然丈夫为了他们而死,那么,她一定不能让他白死。
李芳的大脑迅速运转着,她想起警方告诉她绿茶案的案情,又看到茶几上的饼干罐,里面是前几天在小店里买的散装饼干。这种饼干上有白色的糖粉,恰好和毒鼠|强的白色粉末十分相似。她当机立断,决定模仿绿茶案,为丈夫的死编造一个新的案件出来。
在家里的饼干撒上毒鼠|强后,她取了几块放在兜里,又带了一撮毒粉来到家附近的食品店,老板娘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她。
那天是个晴天,阳光灿烂,李芳却觉得寒风刺骨,还以为太阳结了冰。她故意挑剔蛋卷,让老板娘反复更换了好几次商品。趁老板娘埋头寻找蛋卷的间隙,她将下了毒的饼干混进门口的饼干桶中,再撒了一些毒粉上去,随后她上下翻动饼干,买了一些回家。
回到家后,她将有毒的饼干藏在安全的角落里,给接触过毒鼠|强的物品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理。儿子回来后,她拒绝将遗体火化,借口要等娘家的人过来参加葬礼,先将遗体送去了殡仪馆的冷藏室,此后便是等待。等时机成熟时,吴志勇将摇身一变,成为毒杀案的一名无辜受害者。
按照保险公司的理赔条款,被谋杀属于意外险的赔付内容。只是没想到,她的这次自作聪明又留下不少漏洞来,这下她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在李芳家中取来的狗粮里发现了山梨酸钾成分,狗粮中另一些微量有机物也与毒饼干中的成分一致。李芳承认,当时她着急下毒,给饼干撒老鼠药时使用的是小狗的食盆,她是个持家的女人,不舍得家中的锅碗瓢盆。所以饼干上沾了狗粮,即使含量十分之小,还是被灵敏的化学仪器测了出来。
李芳的儿子赶到时满脸通红,对着警员大吼大叫,他压根不信温柔的母亲会杀人。直到李芳流着泪对他点头承认,他还愣了好一会儿,坚定地问她,是不是警察威胁了你。
李芳老泪纵横,无颜面对儿子,也无法说出杀死他父亲的缘由,只能一声声地痛哭,哭到不能自己,不能呼吸。吴旭见到母亲这样,愤怒地掀翻了一张桌子,踩烂了一堆文件,最后发现无济于事,于是与她一起哭了起来。一人坐在椅子上,一人坐在地上,皆泣不成声。
俞任杰好心地从抽屉里取了一包夹心饼干递给他们:“擦擦眼泪,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哭。”
见到吴旭的怒视,他才意识到说错了话,也送错了东西,于是将饼干带了回去,换了几条长鼻王夹心卷又送了一次,但他们还是没吃。那天,他们什么都没吃,连一口水都没喝。
吴旭一直在警局待到半夜,他离开的时候恢复了力气,可以说是大步地踏了出去。离开前他对母亲说:“我回去找最好的律师,妈妈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能回家了!”
李芳说的没错,她的儿子天真得不行,还盲目地乐观。
几天后,卢冰与徐佳莹被害的案件的审判结果出来了,王秋生的律师企图以他精神不健全为由,要求轻判,但精神科医师驳回了这个说法,证实王秋生的精神能力处在正常范围。法庭宣判定王秋生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死刑两字出来的时候,王秋生在被告席苦苦挣扎,大喊冤枉,他说他要上诉。
出了法院的大门,王秋生的妻子被受害人家属团团围住,他们义愤填庸地诅咒她,拉扯她,往她脑袋上扔臭鸡蛋。她的衣服破了,头发脏了,脸上被抓出几道清晰的血痕…
受害人家属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又陷入了深深的愤怒中去,王秋生一人的性命抵不了两条鲜活的生命。不,在家人的眼中,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能用来与她们相抵。而且,他有什么好冤的?为什么没有忏悔求饶?他们这么愤怒地问着。
王秋生被判死刑的消息传来那天,深夜里,程斌在睡梦中听见客厅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狐疑地下了床。
打开房门,只见俞仁杰正抱着薯片斜躺在沙发上,像只觅食的老鼠。见到程斌,俞仁杰嘴里的薯片发出咔嚓一声,碎成几片落在沙发上。程斌不禁皱起了眉头,俞仁杰见状立刻坐了起来,清理了沙发上的碎屑,又心虚地冲他笑了一笑。这一笑,程斌发觉,竟然无比的好看。
“睡不着?”程斌倚着门框问他。
“你猜?”俞仁杰的声音空落落的,和梦游似的,紧接着他叹了口气:“好像挺显而易见的。”
“在想什么?”程斌接着问道。
“你再猜?”这次,俞任杰并没有自问自答,而是静静地望着他。他握着薯片袋的手指又细又长,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想案子呢?”
“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他们都不该死,”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我是说,他们所有人,都不该死。”
“我还以为你真没心没肺呢,”程斌嗤笑一声,随即转为一个微笑:“稍微喝点啤酒怎么样?我陪你坐会儿。”
那天夜里,程斌特例允许俞仁杰喝他的酒。从冰箱中取出的啤酒冒着清凉的气泡,从喉咙滑下时一同带来了些许宁静的感觉。
程斌和俞仁杰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偶尔干杯,很少说话,这晚几乎成了许多年前程斌错手将俞仁杰推下楼梯后,他们相处最融洽的一次。
那天程斌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并未告诉俞仁杰——那天夜里的月亮特别亮,特别美,亮得摄人心魂,美得惊心动魄。俞仁杰还沉浸在案子中,无心赏月,程斌便未提起,只自己静静地看着月亮,享受夜风的轻抚。
为了纪念这枚月亮,程斌决意下厨,他进厨房炒了一盘小菜。等他兴匆匆地端出来时,却发现俞仁杰已经睡着了。睡颜安详。
俞任杰的内心比外表看起来更为柔软,却没程斌想得那般脆弱。如此很好。
程斌微笑着,将小菜放进了冰箱,为俞任杰盖上了一条毛毯。再度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后,他也回了房里。
第48章 散装饼干(11)
问遍律师后,
吴旭的希望破灭了,
他无法让母亲无罪释放。于是他退而求其次,
希望母亲能少判几年,
只要不是死刑就好。
即便他还恨着母亲,
但毕竟父亲已经没了,
母亲成了他唯一的支柱。他开始想起母亲的好来,
在生命中第一次深切地感恩母亲,他想了一百种孝敬母亲的方法,只要母亲能从监狱里出来。
但吴旭的话的确给了李芳希望,
那句“你不会有事的”成了李芳第二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当幻想过轻判甚至是无罪释放的光景后,她忽然不想死了,她还想回家。她想照顾儿子,
想抱孙子,
她想到很久以后孙子孙女上大学的情景…求生的欲望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脖颈,这根让她几乎窒息的细弦却成了她生命唯一的支撑。
当律师告诉她要做最坏的心理准备时,
她崩溃了,
捂着脸面痛哭,
并开始责怪起儿子来。她指着儿子的鼻尖大骂:“都是你,
要不是你没出息,
你爸爸会走吗?现在妈妈也要死了!”
害死亲人的指责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沉重,
吴旭与她争吵,吵得不可开交,许多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最后李芳说,
你别管我了,
让我一个人死吧,你和女朋友好好过。吴旭反过来指责她,我是想好好过,是你不让我好好过,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之后吴旭好几天没来看李芳,李芳在看守所里天天以泪洗面。后来吴旭又来了,她还是继续哭,但开始求饶,旭旭,我不想死,你要救救妈妈。吴旭红着眼眶说,我能不救你嘛,你是我妈。
此后便是痛苦的准备与等待,李芳的命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掌握在她不成器的儿子手里。吴旭找的是三流律师,他压根没钱请一流的。而对法律一窍不通的他只有被律师哄得团团转的份儿,从这儿已经可以预见事情的后续发展了。
在内部讨论会中,队里的两名女士对李芳表示了同情,特别是同为人母的西施。她啧啧了两声道:“这李芳也是不容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挺能理解她的,我也愿意为了我的女儿牺牲一切。”
程斌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能理解杀人犯了?”见西施皱着脸要反驳,他解释道:“谁都可能动害人的念头,但在脑海中想象和真正的实施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即便把你放在她的位置上,我相信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西施撇了撇嘴道:“队长,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接着小宓叹了口气:“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吴旭,老爸死了,老妈又被抓起来了,一下子家里人都没了。”
但潘卫说:“他们是可怜,但谁来可怜可怜其他人呢?”
奚振宁夫妇,徐海波夫妇,还有年仅八岁的蔡志豪小朋友,又有谁来可怜他们呢?
为何温柔贤惠的李芳会转眼杀了三个人呢?程斌说,这个叫去个性化效应。
“去个性化”这个概念由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费斯廷格提出,系指群体中个人丧失其同一性和责任感的一种现象,该现象会导致个人做出在正常单独条件下不会做的事情。去个体化效应常发生在人群之中,当人数中众多时,或个体的容貌特征被掩藏时,这种效应尤其明显。比如多次上演过的足球迷冲突,平时温文尔雅的人们充满戾气,殴斗不休,这时他们融入了集体,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个性。又比如上起马路袭击案,平日里在工厂忍气吞声的工人在戴上马脸面具后,摇身一变成为凶恶的判官,对陌生人进行残忍的攻击。
融入集体后,个人的责任变淡了,戴上面具后,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变小了,人性的阴暗面便悄悄地从面具后走出来,冲动和攻击本能压迫一切,占据了人类的大脑。
而这次案件,是相反的。就因为李芳没有站在小店前看着顾客买走饼干,没有见过他们的容貌,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也不曾想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拥有各自的生活和家庭,她才毫不犹豫地下了毒。在她的眼里,那些因毒饼干伤亡的人们不具有独特的个性,只不过是新闻里念过的几个名字,甚至和路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毒死人后,她并没有太多的罪恶感。
爱是无私的,又是自私的。为了一己幸福,李芳毁了四个家庭。
后来徐海波出院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这座冰冷的城市。
蔡志豪小朋友康复了,但需定期上医院接受透析治疗。他的记忆力受到了一定影响,学习成绩大幅下降,好在他还能跑能跳,能享受与其他孩子一样的生活。
两周后,奚振宁在医院病逝。他的儿女们最终没有放弃他的治疗,但在砸了好几万后,还是没能把他从鬼门关给救回来。追悼会上,大女儿哭得最凶,歇斯底里地,差点晕倒在灵柩前,但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李芳,她未如愿参加儿子的婚礼,吴旭与他的女友小孙分手了。人总是没法将所有过错怪罪到自己头上,当吴旭无法承受内疚之重时,他选择迁怒于小孙。
在小孙进门之前,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母亲会给他准备好冒着热气的饭菜,父亲会在床上对他微笑…其实那时他已经满足了,不再需要其他人。当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他第一次嫌弃这个家太大了些。
在为母亲的官司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吴旭向小孙提了分手。他曾热切地爱过她,但现在已经不爱了。他不能与她在一起,每次见到她就想起死去的父亲和等着上绞刑架的母亲——都是她不好,要不是她嫌弃家里,要不是她想要一套房子…每当吴旭这么想的时候,他都感到咬牙切齿般的恨意,又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幻想另一番光景,小孙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子,不久后他们有了孩子,一家五个口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虽然只是偶尔的时候。
后来路过海燕食品商店的时候,老板娘与警员们打招呼,说小店已经重新开张,生意回到了从前。但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在店里安装了一个摄像头,这真是好东西,店里的偷盗行为明显减少了。
将毒饼干案的材料上交给法院机关后,这个案子的工作到此结束,刑侦二队在那天办了一次聚餐。像是为了把这些日子里的苦闷全部赶出胸膛一般,这群刑警们在夜间大排档那儿使了劲儿地狂欢。
“程队,你开车来的,只要你说真心话,或者玩大冒险,就可以不喝酒。”小宓大着舌头道,游戏还没开始,她就喝多了:“来,来,来,我们开始!”
在哄笑声中,潘卫跳了骑马舞,郝晋阳唱了小苹果,小宓到邻桌随便找了个男的亲了一口…大家都玩得疯疯癫癫的,只有程斌在那儿闷头喝酒。
“程斌,到你了,你一共谈过几次恋爱?”
程斌闷了一杯酒。
“程队,在场的你随便选一个亲吧!”
程斌又闷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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