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为语气沉稳,没有夹杂任何私人感情,这让看着他挺拔背影的张舜松了一口气。
“秦泊在我们把薛寒放走的时候,私下里找到过我,并提交给我了薛寒的两份资料,表示薛寒曾试图篡改自己的户籍信息。”
“赵处,当时选择让秦泊负责进行审讯,是因为他平时的主要工作是维护网络安全,薛寒的个人资料就完完整整地摆在他面前。那么请问,他为什么会去注意到存档的户籍信息?”
他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照下宛如一汪星海,幽暗却闪烁着静谧的细碎光芒,直直望着愣住了的赵处。
好在那探究的目光一探即收,并没有在这个细节上做过多停顿,陆为目视前方,继续道:“当薛寒第二次因网络攻击行为被传唤审问时,负责民警本应是网警的同僚孟研,而最终坐在审讯室里的,却依旧是秦泊。”
一旁传来疑问:“也许只是碰巧调班呢?”
闻言,陆为侧过身来,一段审讯室的影像被投到了幕布上,正是秦泊第二次审讯薛寒时的录像,秦泊身旁还坐着穿着大红棉袄的张舜。
张舜不自在地咳了咳。
当薛寒意有所指地说出云野的手机在秦泊身上前,秦泊的一个小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手臂探到桌下,似乎轻轻挪动了什么,又缓缓收了回来。
录像被陈炳睿关掉了,他在人物关系图上又加了云野二字。
陆为重新站了回来,面对着一张张严肃却疑惑的表情,言简意赅道:“云野,是女主播储思绮被害案的主要嫌疑人之一,目前已潜逃至国外。”
金局长浑浊却精明的眼眸眯了眯。
“在云野潜逃后,薛寒曾一度因为涉嫌协助嫌疑人潜逃而被追查。”
他话音一转,沉声道:“但在这段录像里的审讯发生后不久,秦泊的手机丢失在了二手交易市场,所有数据被抹除。”
众人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陆为眸间一黯,不紧不慢道:“我们在恢复数据的手机里,找到了薛寒发送给云野的短信。”
“以及在上一案,齐嫣然被害案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将受害人置于死地的短消息。”
会议室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常年与罪犯打交道的人总能第一时间抿出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一次也不意外。
赵处的脸完全青黑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且不论秦泊是怎么做到的,无论这两桩的凶手是谁,秦泊,一个网警,掺合进了凶杀案里。
他不是线人不是卧底,而是一个实打实的网警,一名人民警察。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位市领导压着深深的法令纹,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陆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将夹在自己臂弯里的笔记本打开来,用桌上的投影仪对准。
“4月3日:自米国华人手中购得镶钻胸针,亡命。
6月17日:自粮油店老板手中购得钻戒,债。
7月4日:自赌场荷官手中购得钻戒,美杜莎。
7月11日:X大学生,耳钉,罪有应得。
7月31日:杂货店理货,Guilty。
8月2日:厨师,恶。
8月5日:X企业高管,追凶。
8月10日……
8月11日……
8月16日……”
“这是……?”
陆为眼眸一抬,慢条斯理道:“刚才说到,涉嫌杀害秦泊的嫌疑人薛彬,是薛寒的兄弟。这是作为蜜语珠宝集团创立者的两个儿子其一,薛寒所记的笔记。”
一个丝绸小袋被陆为轻轻放在了金局长面前,打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两枚钻戒和一条项链。
分别是死去的齐嫣然和她丈夫徐鹏飞的对戒,还有死去的储思绮的项链。
“这会有些难接受。”陆为缓缓直起身来,语气冷静得有些刺骨。
“但我需要花费各位宝贵的时间,来讲一段关于蜜语钻石的故事。”
……
伴着陆为沉着而语速均匀的解说与叙述,三只看似普通的首饰被从桌头传到了桌尾。
长长的会议桌隐没在投影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墙壁上却总有璀璨却诡异的蜜语从小小的钻石中浮现。
Kill me if I leave you …… 死而不僵 ……
直到陆为将两桩命案与蜜语结合起来再做详解后,陈炳睿投在幕布上的人物关系图已经是密密麻麻得令人咧嘴了。
齐嫣然,储思绮,柴芳君,柴熙,秦泊——死去的人名被打上了叉。
与活着的人中间弯弯绕绕着连接线——薛寒,薛彬,张敏,张子琛,邱以童,徐鹏飞,吴清清,云野。
好在陆为的逻辑性很强,即使信息量巨大,会议室内的众人消化得还是很快的。
蜜语,一个本市内商机无限却普普通通的珠宝企业,顿时露出了它手眼通天的锋利爪牙。
金局长和几位市领导来回对视了几次,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非同寻常的严峻和慎重。
“这已经不单单是谋杀案了。”一位市领导紧皱着眉头,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金局长给自己没了热气儿的茶杯扣上盖子,冷斥道:“这种企业,根本就是在挑战警方的权威。”
秦泊的手机被装在证物袋内,摆在桌上。事实就在眼前,赵处彻底哑了火。
可赵处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他们是如何知道秦泊的手机有问题的。
没有人问,陆为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还不想现在就将自己的继父邹国翔摆在台面上。
虽然张舜早就和金局长提前谈过这次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具体听来金局长还是动了怒,但他明白拔除蜜语这件事情急不得。
这可以比喻为冰山效应,秦泊只能算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块冰,尚且一个网警就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么水下究竟藏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暂不得知。
于是,金局长没有理会几个市领导的你言我语,直接冲陆为问道:“那么秦泊的死呢?你们张队说有蹊跷,又是指什么?”
可陆为还没张嘴,他又皱着眉加了一句:“直接了当的。”
陆为唇角轻浅一勾,心说这可不是他不给金局心理准备。
“秦泊,是自杀。”
“……”
第七十二章 陆文沁的早晨
“秦泊,是自杀。”
陆为低沉而磁性的声线宛如一颗小石坠入镜湖,瞬间就没了踪影,却掀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
灯光终于被体贴地打开来,正照在金局长抽搐了几下的眼角上。
但几位市领导却是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本市知名企业家没杀人,太好了……
“怎么回事?”金局长问道。
张舜自发的走到陆为身边,冲他点了点头。
若有似无的“喀哒”一声,银光一掠,带着隐隐的破风声,直接架在了张舜的脖颈上,惹得众人一阵低呼。
持刀者陆为却神色淡然,手稳稳地将刃堪堪贴在张舜的颈动脉旁,似乎随时都能刺破那薄薄的皮肤。
“陆为的惯用手是右手。”张舜缓缓将陆为的手架开,示意众人去看他的持刀方式。
蝴蝶/刀的刀柄比较特殊,但并不妨碍握刀的方式。
张舜指了指陆为紧贴刀柄的手掌虎口,为了利于几位不是警局内部人员的理解,他细细解释道:“这是大多数惯用右手的人的握刀方式,刀尖朝前,四指与拇指分别卡住刀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正手。”
“这样握刀可以形成多样的创口,因为刺,斩,挑之类的动作都容易操作。”
陆为将手中的小刀轻轻一抛,手掌朝下“啪”地一下又握住。
张舜扶了扶眼镜,继续道:“刀尖朝后,这就是我们说的反手握刀了。通常这种握刀方式会更加限制动作一些,形成的创口类型也就更少。”
“但更适合非惯用手的使用,对非惯用手来说更容易控制发力。”
“而我们观察并测试了接近两天嫌疑人薛彬的行为举止,发现他的惯用手并不是案发时正手握刀的左手。”
“无论是握笔,吃饭,拧瓶盖,用的都是右手。即使我们将反复将水杯和矿泉水瓶放在他的左手边,他依旧是无意识地用右手去拿。”
金局长皱着眉端起了茶杯,才意识到茶杯里已经没水了,只得又搁下,直白道:“无论左右无论惯不惯用,只要刀在他手里,难不成还杀不了个人?既然没有人看到案发全过程,这不足以证明。”
陆为从桌上抽了张纸巾,将男朋友的玩具刀细细擦了一圈,一边擦一边徐徐道:“根据法医对秦泊伤口进行的推测,凶器应当是以相当缓慢的速度刺进秦泊的脖子里的。”
“也许是薛彬刻意为之,又也许是有一个外力在进行阻止,而案发现场没有第三个人。”
良久没说话的赵处忽然道:“也有可能是秦泊在奋力挣扎呢?”
“当然有可能。”陆为缓缓将擦拭好了的小刀贴身收了起来,慢条斯理道:“那么秦泊为什么要给自己的手掌内涂上透明的指甲油呢?”
“……什么?”
面对疑问,陆为将尸检报告推到了赵处面前。
“我们一直以为,秦泊的双手血肉模糊是反抗伤。可法医从中检测出了丙酮和乙酸乙酯的残留物。”
“秦泊用指甲油封住了自己的指纹,他用自己的手握住薛彬的左手刺向自己。所以不管那把凶器上还是薛彬的手上,都只有薛彬一人的指纹。”
“他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利用工具间粗糙不平的水泥地板磨去了自己双手手掌的皮肉。”
陆为抬眸幽幽望向赵处,轻描淡写道:“根据拉瓦锡的实验,即使是头被砍下来,也仍有眨十一次眼的意识,如果秦泊是早就有这样一个计划,想来临死前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至于是不是我们真如我们猜测的一样,只要再次着重勘察一遍案发现场,看看秦泊尸体周围的地板是不是同样有丙酮和乙酸乙酯的残留物就可以了。”
“……”
仅仅二十一分钟,深夜内的紧急会议至此结束了。
却没有一个人对此而感到轻松。
……
又是一个寒冷的清晨。
陆文沁一如往常,早早来到离家两条街外的菜市场来买今天的食材。
她特地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看上去气色好极了,捏着小手包哼着小曲儿。
其实平时陆文沁是不大喜欢涂口红的,可谁让她今天心情非常好呢?
——她的丈夫邹国翔,陪她一起来买菜了。
虽说逛菜市场根本算不得常规意义上的逛街,但平时儿子陆为很少回家,她自己的小姐妹又没几个,现在不是在带孙子就是热衷于跳广场舞,陆文沁只得自己闲来转转菜场回家研究研究新菜样。
难得丈夫和她一起,竟然乐得像个小姑娘。
“老邹,你今天想吃什么菜?”陆文沁转过头来温声问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邹国翔并没有立刻回应她,而是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的望着家禽区的鸽子笼。
陆文沁疑惑地探头瞅了瞅,以为丈夫是想吃烤乳鸽,忙道:“哎呀别看了,那个我做不来!”
邹国翔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那就不吃这个了,换一样儿。”
“要不买只活鸡回去炖炖?”
“好。”
“那你想吃红烧的,还是炖汤啊?炖汤的话要用老母鸡,红烧的话要……”
“文沁。”
“啊?”陆文沁陡然被这么一打断,不由得一愣。
邹国翔已经上了些年纪了,喉咙里似乎总有卡不出的痰,一离了茶杯说起话来就透出沙哑的老态。
他总绷着脸,可在面对陆文沁的时候却时不时会想要给她一个笑脸。
“你去挑吧,我到对面的报亭坐一会儿,别买太多东西,拎不动就打电话给我。”
他喜欢看报看杂志,这是陆文沁好些年前就知晓的,于是也就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扬了扬唇角,道:“你去吧。”
邹国翔挺了挺已然有些佝偻的后背,他就站在原地,直到陆文沁的背影混在人群中找不到了,才缓缓踱步到了那个小小的老旧报亭旁。
“老先生,您的‘孩子’走了。”
邹国翔捏着杂志的手一僵,低沉道:“嗯,我知道。”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说话的是个女人,修长的大衣里穿着妥帖的职业套裙,衣襟上别着个精美的山茶花胸针。
她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里的时尚杂志,头都不曾抬过一下。
邹国翔将杂志拨到一旁,从底下抽出本上个月没卖掉的旧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了翻:“‘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管不住也没管得上。”
他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到了这一步,就彻底把‘小皇帝’推下来吧。”
女人殷红的唇角勾了勾,说道:“老先生狠得下心?”
“狠不狠不是我说的算。”邹国翔的嗓音愈发喑哑起来,“‘狼’来了,这天总是要变的。”
女人微微弯下腰身,是个优雅而端庄的弧度,她将手里的杂志放了回去,从旁边拿了一本新的递给了打着哈欠玩手机的老板。
“哦对了。”女人一边掏钱一边风轻云淡道:“‘狼’身边的那个小家伙昨天回家了,还请老先生放心。”
邹国翔“嗯”了一声,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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