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雪低头想了想,手指不自觉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其实各种天材地宝,她应该也不会太缺……我记得以前过节的时候,她放花灯都放得挺开心的,不如做一盏不会熄灭的花灯给她好了。”
“不会熄灭的花灯……”顾行渊沉默几秒,“好啊。”
林见雪让人找来纸和竹条,纸是最好的月色飞鸢纸,薄而坚韧,像是一抹淡淡的月光般,可保存几百年不坏;墨也是九天远墨,保存得当的话,也可千年不褪色。
灯面还需绘制,林见雪将纸面平铺在书桌上,提笔沉思片刻。顾行渊站在一旁,垂着眸子帮他磨墨,空气一时很安静。
林见雪抬眼看向身侧的人,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锋利的五官轮廓,长而低垂的眼睫又综合了那种锋利,显出几分乖顺温和来。
“行渊,”林见雪突然开口道,“字和画的话,你更喜欢哪一种?”
顾行渊抬眸看向他,浅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师尊怎么问我呢,不是送给别人的吗?”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是我的话……只要是师尊给的,徒儿都喜欢。”
林见雪目光落到纸上,沉吟片刻,终于下笔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幅云海连山山水图便作成了。林见雪看了两眼刚画好的图,缓缓吐出一口气。许久没画了,手都有些生了,幸好底子还在,勉强能拿得出手。
顾行渊在一旁看着,半晌没说话,片刻后才怔怔道:“徒儿从来不知道,师尊竟然画得这样好。”
林见雪不甚在意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你我相识也不过十几年,我上次画都是百来年前的事了。 ”
顾行渊下颌绷紧,静静地看了林见雪几秒,突然低下头继续磨墨,捏着墨锭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林见雪并未察觉什么异样,提笔又在画上题了几个字,随后单手撑着头坐在桌旁,悠悠然等墨迹干透后,将纸面收起,开始做花灯的架子。
竹制的花灯支架并不复杂,但林见雪做得很慢也很用心,好像倾注了很大的心力。顾行渊一直陪在一旁,时不时搭把手提供点帮助,只是从头到尾都异常地沉默。
花了半日的时间,终于差不多完成了,成品也不负众望精美别致,一眼便可看出制作者的重视程度。
顾行渊垂眸看了几眼,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再精美……也不是给他的。
林见雪仔细看着这盏花灯,转身从墙上的架子上拿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放着两盘油灯。
“这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鲛人蜡,据说这么一点便可燃烧百年不灭,放到这里,勉强可以算作不灭的花灯吧。”
林见雪将油灯装进去,提起来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满意,放到顾行渊眼前问道:“行渊觉得如何?”
顾行渊盯着面前这只精美的花灯,眸色沉沉深不见底,几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心底翻天覆地的摧毁欲。他喉结上下滚动,哑声道:“……好看。”
“好看吗,那就好。”林见雪长眸一弯,一贯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柔和的神色来,异常动人,“这盏是送给你的,快拿着。”
顾行渊愣住了。
几秒后,他才回过神来,竭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喃喃道:“这是……送给我的……?”
他张了张口,还想问,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做得这么用心的,不是要送给别人的吗?怎么会是……送给他的?
可他半个字也问不出,方才的压抑与渴望,瞬间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冲散了。
他小心地接过那盏花灯,听见林见雪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第一盏花灯,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顾行渊一寸一寸地仔细看那盏花灯,好像手中这样东西,突然间每一点都不一样了。
林见雪见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不由道:“行渊……其实这么多年来,为师好像没给过你什么东西。”
“不,给过的,给过很多东西,”顾行渊小心地抓紧那盏花灯,抬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眸子里似有情绪涌动,“徒儿的这身修为,那把本命剑,这十几年来的教导,都是师尊给的。”
“其实我……”林见雪还想说什么,看了看顾行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其实他想说,这些年没给过你什么东西,所以想把亲手做的第一盏花灯留给你。
往后的路……便要你一个人走了。
第18章
三日后的早晨,一声礼花响起在主峰上空。
今日不用苦修,也不用看书习字,仙门内上上下下千余名弟子难得偷了个闲,纷纷面带欣喜,推推搡搡着前往主峰,去参加方华掌门的妹妹方阮的生辰贺典。
前往主峰的道路上挤满了人,有入峰没多久的弟子奇怪道:“咦,我怎么从未听说,掌门还有妹妹?”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没听说过的多了,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阿阮姑娘之前因为病重不在仙门,半年前才被接回来继续养病的。”
说到这里,那人突然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半年多前,峰门开放了前山的那片区域,把仙门的资源发放给周围的普通村民,其实是想借此给阿阮姑娘积福用的。”
“啊?”那名弟子不由叫道,“那不是积福不成还办了坏事!?听说那片区域不少人折了性命在里面,都是为了去挖那个什么锁魂玉……”
那人忙打了他一头,斥道:“小声点!这要是被别人听到——”
“听到什么?”身后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那两名弟子顿时后背一凉,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一双狭长的浅金色眸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们,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人倍感压力,不敢妄言半个字。
“怎么不说了?”顾行渊嘴角一勾,温和地笑了笑。
两名弟子当即膝下一软,慌忙叫道:“对、对不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乱说了!”
说完转身就想逃,被顾行渊一脚踹在膝弯处,俩人倒在在地上滚作一团。
顾行渊走到他们面前,半蹲下/身,将手里抱着的东西往怀里拢了拢,缓缓道:“你们方才说,有很多人因为挖锁魂玉而丢了性命,是怎么回事?”
“因、因为……”其中一个人结结巴巴道,“锁魂玉是极寒之物,生长的地方往往阴气聚集,很多人在挖取锁魂玉时会不慎阴气入体,最终丧命。”
顾行渊若有所思:“那锁魂玉价格很高吗?那么多人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去挖?”
“本来是不高的,毕竟一般人也用不上。但有传言在前山的市集上,有人高价大批量收购锁魂玉,所以才吸引了很多人不要命地去挖。”
顾行渊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起身,让地上两个弟子走了,随即抱着怀里的东西朝天墟峰走去。
时辰其实还很早,清晨微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林见雪系着衣袍的带子,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师尊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不多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今天要去参加阿阮的生辰,得早点。”林见雪头也不抬,纠结着跟腰上的系带作斗争。
下一秒,一双手环上了他腰间,细心地替他将复杂的带子系好。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有些痒。
虽然这段时间,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可无论多少次,林见雪还是无法坦然地习惯这样的方式。
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本想将对方的手推开,说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穿衣这种事可以自己来。可转念一想,可能一天或是两天,顾行渊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到时候再想帮他穿衣,也穿不了了。
罢了,既然顾行渊喜欢这样,便由他去吧,反正也没几次了。
林见雪这样想着,便任由顾行渊帮他穿好衣袍,细致地理好了领口。
“师尊。”耳边响起低低的一声,林见雪回过神来,感到对方的手掠过他耳垂,温柔地帮他将散落的头发理好。
“师尊今天真好看。”顾行渊目光灼灼看着他,语气真挚而带着热度。
林见雪不知为何,心跳蓦地快了一瞬,随即强行镇定下来,平静道:“是吗。”
顿了顿,又遮掩般解释道:“今日是去参加生辰礼,自然与平日里不一样些。”
顾行渊目光掠过他泛起薄红的耳垂,似乎还想说什么,笑了笑没开口。
前阵子一直喝的药,到昨日已经停了。两人在桌前用过糕点,便带上包好的礼物出了门。
走出天墟峰后,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仙门都沉浸在一股难得的欢庆气氛中。林见雪虽是一贯的清冷面色,但周身气息却像初融的冬雪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愉悦。
顾行渊将这些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贴近一些,呼吸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好像再离得近一些,还能闻到更多。
他闭了闭眼,指尖扣入手心,强迫着自己又退开一些,神色如常。
两人到达主峰大殿时,早已人山人海。
身着福衣的弟子四下走动,为各峰前来祝贺的资历较深的师兄师姐们分发礼物。摆满吃食的桌子从大殿一直排到了外面,各峰弟子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解除了平日里苦修的戒律,毫无顾忌地放开吃吃喝喝。
有打扮喜庆的弟子站在高台上,怀里抱着一堆灵石,大声嚷道:“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手臂一挥,阳光下的灵石在空中四散开来,折射出晶莹耀眼的光泽,如无数带着祝愿的福祉撒向四周。
底下的弟子们纷纷嬉笑着涌上去,争相抓着空中的灵石,祝福之声此起彼伏: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
走进大殿,不出意外在正中高座上见到了方华掌门。
他远远地朝他们点点头,笑道:“离寒,你们来了。”
林见雪略一躬身,偏头看了看,奇怪道:“怎么没看见阿阮?”
“那丫头,还在自己房间里磨蹭呢,说难得你今日要来,一定要给你留个好印象,”方华掌门摇摇头,有些无奈,“你知道的,阿阮她一直对你……”
“掌门师兄!”林见雪蓦地打断道。
方华掌门骤然住口,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离寒,我知道的,今日我可能太高兴了,一时有些失言。”
林见雪感到身后的人突然贴近了他,笼在袖子下的手腕被一只手猛地扣住了。
林见雪面色不动,手腕暗暗使力想挣脱,然而对方扣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他不想有太大动作引起别人注意,只能作罢。
他定了定神,随着方华掌门的目光看向外面一片热闹的景象,附和道:“今日确实与众不同,仙门里……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是啊,”方华掌门目光几经变化,有些奇异地沉重,像是回忆起什么事,“自从五十年前……”
“算了,今天是阿阮的生辰,我提这些做什么。”方华掌门笑笑,叹道,“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老是想起以前的事。”
“掌门师兄何必纠结于以前,既然阿阮现在也回来了,珍惜眼下便好。”林见雪道。
方华掌门点点头,两人又交谈几句,这时一个管事走到方华掌门身侧,对他说了什么,他转头对林见雪道:“我有些事要处理,过去一下,你们先在这里休息,用些茶果点心,半个时辰后宴会便会开始了。”
说罢便与管事一同匆匆离开了。
师徒二人走到位置坐下,这一条长案除了他们别无他人。两人扣在一起的手被长案遮挡着,没人注意。
林见雪一坐下,便用力将对方的手挣开,皱眉看去:“行渊,你这是作什么?”
顾行渊沉默看着他,眸色微沉,让人隐隐感到一股压迫力。这股压迫力不是来自于修为高低上,而是一种源于人本能的,某种天性的压制感。
一股微妙的感觉沿着神经末梢爬起,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林见雪竭力忽略这股不适,刚要开口,却见对方沉声道:“师尊,掌门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林见雪下意识道:“哪句……”
随即便反应过来,定是掌门说的“阿阮她一直对你”那句,让人误会了。
林见雪不解地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行渊,你修行这么久,心法都修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顾行渊一言不发看着他,不为所动。
林见雪想到自己即将飞升,不能再照看着眼前这个徒弟了,而对方现在竟被这些所困惑,顿时忧心忡忡:“我们既是修无情道,自然严于律己,以追求无情无欲为极致,又怎能被这些会造成阻碍的俗情所牵绊?”
对方似是终于被他的话所打动,长眸眯了下,缓缓重复道:“造成阻碍的……俗情?”
“正是,”林见雪见对方有所松动,暗暗吐了口气,继续道,“所以你怎么会担心这些呢,我们修无情道,是不会有这些俗情,也是不可能会被它困扰的。”
顾行渊盯着他,很久没说话。
周围的气氛持续热烈,人群欢乐祝贺,一片喜悦的氛围。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莫名凝滞起来。
末了,顾行渊嘴角一勾,轻轻笑了起来。林见雪隐隐觉得,那分笑意虽是柔和的,却并没有到达对方眼底,在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仍旧是一片冰凉的冷意。
心底逐渐滋生出一丝不安,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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