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无力地倚在靠背上,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留不出:“我不就是你的俎上鱼肉……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吗。”
气若游丝。沉香看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话,就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干,合着眼睛,几乎没了动静。
“……舅舅。”沉香上前,一摸他指尖,但觉触感冰凉;可只触碰一瞬,杨戬便蜷起了五指,分明是拒绝的姿态。
退缩似的,沉香低垂视线,缓缓说了句抱歉。见杨戬对此全无反应,片刻他又咬了咬唇,郑重说:“对不起。”
现在向他道歉,八成又是遂了他的意。刚才那种情况,若以理性分析,如果杨戬不想死,沉香决杀不了他;即便杨戬想死故而死了,究其根源,多半也要归功于他对沉香的几番挑衅。
可沉香不想论对错。他只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冲动,对杨戬下那么重的手。
原来,不仅杨戬对外甥的喜欢是假的,就连我对杨戬的爱也是假的。如果我是真的爱他,爱得像我以为的那么深,我刚才怎么会真的想要掐死他?
还打了他。
他们这对荒唐舅甥,杨戬曾有一张“舅舅”的伪善面具,而沉香同样戴着假面,那叫做“爱情”。
如今杨戬早已撕下了他的面具,沉香却自认瞒心昧己、虚伪至极,至今仍牢牢戴着爱情的假面,行假意虚情、寡廉鲜耻之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沉香又看向杨戬颈侧刺目的紫红指痕。只一眼,便仿佛被针刺了,猝不及防收回了视线。
他该救杨戬,更要救自己。
“……我答应你,七天后,七天后我会带我娘来看你。如果你们能误会冰释,如果你能答应我从此长住灌江口不再作恶,我就撤掉结界,以后如无需要,我也不会再到灌江口来打扰你。”沉香兀自说着,声音很轻,但他就是知道,杨戬一定尽数听进去了。稍微停顿片刻,沉香想到方才引发他们争执的那个未知源头,又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撤掉结界,你就不再是……其实我从来都没把你当成囚犯,只是你心虚,你不喜欢我,就觉得我也不喜欢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囚禁你、羞辱你。可我不是……以后,就算那个人来了,也称不上是来救你,你就不必这么望眼欲穿地盼着他了。”
一番话说完了,仍是不见回答。沉香等了半晌,看杨戬唇上干燥,想他或许口渴,就又给他倒了杯水端过来,用杯身在他手上轻轻碰了碰。
他本来半点没指望杨戬会理睬自己。却不想,杨戬指节微动,竟然不再假寐,起身接了他的水,慢慢地喝了小半杯。
沉香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发沉。他就那么想离开自己吗?听说可以撤去结界,可以从此不再见到自己,就变得听话起来?还是说,他根本就还是想见“那个人”?
悔意顿时升腾。可惜他话已出口,怎能轻易反悔,唯按捺酸涩,缄口不言。
未几,夜幕随细碎雨声悄然降临。夜雨淋漓,沉香便打算在杨府留宿一夜,施法传声回了刘家村。
华山一役至今已有大半年之久,这段时间以来,沉香没少为了杨戬而留在杨府过夜。可今夜不同,他仿佛秉持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即便和杨戬无话可说,还是在杨戬房里留到他熄灯歇下为止。
更让他不安的是,杨戬居然没有赶他,也没怎么给他脸色看。睡前沉香问他到底吃了仙丹没有,他平淡地回以一句“吃过了”,竟不再无视他的问话,也未再添油加醋地予以挑衅。
半年来,言语挑衅沉香,已经成了他最擅长也最常做的事。沉香以往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只道他因为革职和受困而心情欠佳,忍一忍等他想通就好了;哪知道他非但执着地钻牛角尖,还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不断挑战沉香忍耐的底线。到了今天,终于真相揭开,原来他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离开沉香,去找另一个人。
可是沉香不甘心。他不甘心,当初在华山下救了杨戬性命的人是他,把他从生死边缘强行拽回的人是他,半年来悉心照看嘘寒问暖的人也是他,可杨戬怎么就能为了一个外人而不断把自己往外推,甚至不惜以命相抗?
那么久了,距离十六岁的初见已经那么久了。禁忌之恋的经年折磨在劈开华山之后总算落到实处,曾经高高在上、刀笔勾戮的司法天神成了他的私有物,他想要什么时候看见他就什么时候来看他,他的衣食住行甚至一举一动尽在掌控之中,就连发怒他都只能别无选择地对着自己发;他可以拥抱他,可以剥去舅舅的衣物,抚摸他略带冷色的皮肤,触碰他苍白的菱唇;甚至当杨戬尚在昏迷时,沉香克制不能,轻轻伏在他□□的身体上,亲吻他额间神目。
他可以容忍杨戬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的欲望,不解他的真情;他也知道杨戬不喜欢自己、不爱自己、甚至不想看见自己。可他不能接受,杨戬心里居然还有一个别人。
况且这个“别人”,是沉香不得而知的角色。
三千年,是时间在他们之间掘成的天堑。他们所谓的爱情,阻碍太多,年岁、血缘、善恶,个个都是沉香心头无法拔除的刺。
而今,刺又多了一根。
一夜无眠,宿雨不歇。
晨起,沉香伺候杨戬更衣。杨戬一反常态,并未表现出任何排斥。他的右手筋脉受了重创,尚且不太灵便,就由着沉香摆弄,连半个字的不满都没出口。
沉香的脸色却愈加难看。等更衣完毕,他又去厨房做了点白粥配青菜,放温了端过来喂给杨戬吃。杨戬看了这碗粥,只面上表露出几分为难,却到底没有拒绝,乖乖把粥一勺一勺喝下去了。
头一次这么顺利地喂完了一碗粥,沉香越想越是心里憋闷,一言不发就出去洗碗了。却不想洗了碗回来,竟看见杨戬半跪在走廊上,一手虚虚扶着廊柱,正在呕吐。
乍看之下,沉香简直以为他都要吐得栽倒在院子里了。下意识喊了声“舅舅”,沉香疾步奔去扶住他,一面给他拍抚后背,一面擦拭他唇角脏污。片刻,他终于吐无可吐,身体软下来靠着廊柱再不能动弹,仿佛连喘息都显得吃力非常。
沉香看他脸色白得吓人,连头发都被冷汗浸湿,心里实在不忍,暗暗责怪自己考虑不周;可看着他这样又实在来气,怒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吃凡间五谷会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吃?!你以前……你以前拒绝我的那些话呢?那时候多少借口多少办法,现在就半句不会说了?!”
他当然不是不会说了,只是不必说了。沉香问罢便不禁自嘲,你看,他一听说自己能得自由,能见那人,就连拒绝的力气都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杨戬他,总不能是因为顾念着这是他外甥熬给他吃的第一碗粥,就强忍不适,硬逼自己咽下肚去。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眼前的杨戬还是难受非常,不甚灵便的右手按在抽搐不止的左腹,连睁眼的力气都难觅,哪里还能答沉香的话。沉香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将他扶回床榻,法力凝聚指尖,在他左腹轻轻一点,疼痛稍有缓解,人便很快睡了过去。
第24章 番外壹-假面04
04
杨戬就这么给折腾病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都不见转醒的迹象。做外甥的不知道他的腹痛和内伤哪一样会突然发作,守着他半步不敢离开。到了半夜,房里点着一盏暧昧的灯,沉香与这昏灯一道在梦里梦外沉浮,忽闻耳边若有语声,猝然惊醒望向杨戬,却见他依旧睡着,似乎并无动静。
跳跃不定的一点如豆火光,映着床帘也半明半昧,在墙壁上拉出一个形状怪异的影子。沉香只轻轻一动,那影子便遮了杨戬大半边脸。
他睡得不□□稳,微蹙着眉,眼睫轻颤。明的这一侧,依稀可见初初邂逅时的柔情似水;暗的那一侧却又略显阴郁,让方才所见的温柔都恍似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沉香不甘自问,探手轻抚杨戬面颊,指尖划过他如画的眉眼,最后在他唇上停留。
微弱的灯光被阴影彻底覆盖,墙上那怪异的人影稍稍俯身,蜻蜓点水似的浅尝辄止。
“就这样吧,”沉香轻声呢喃,“如果能一直这样,几千年几万年,也没什么不好……”
他醉心其中似的,指尖从唇边离开,又恋恋不舍地滑过耳畔,落在发间,抓了一把青丝,从发根顺着捋下来,抚了一遍。
手掌和指间就仿佛带上了杨戬的味道。沉香贪恋轻嗅,沉醉在不可告人的禁忌快感中,不能自拔。
墙上那扭曲的影子稍作昂首之态,耳畔便听得一声餍足的叹息。
随之入耳的,却还有另一个模糊难辨的声音,轻易将沉香自旖旎恣肆的遐思中唤醒。
他霎时屏住呼吸,侧耳去听。半晌,杨戬方再开口,低声唤道:“师父……”
——师父。这陌生的两个字眼钻入耳中,沉香一息难辨,待回了神,蓦然想道:他的确该是有个师父的,听闻是玉泉山的玉鼎真人,只是他已经近千年未曾现世,不知是死是活。堪堪思及此处,便看见杨戬悠悠转醒。
他虽醒了,却也未醒。沉香不知他究竟是病得糊涂,还是根本仍旧沉浸在梦境当中,睁眼见了沉香,竟又叫了一声“师父”。
外甥的整颗心沉了下去,即冷声问:“杨戬,看清楚我是谁?”
杨戬目光中深深浸透着病中疲惫,更或许他根本就没能听清沉香的问话,视线累极了似的,淡淡在床顶上停歇片刻,又合上了眼,兀自低语道:“我很难受。”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声音低弱,舌尖辗转几番,没能真的说出来。许是唤的“沉香”吧,许仍是唤的“师父”,沉香已顾不得了,只附在杨戬耳边轻声细问:“你哪里难受?”边问话,边摸索着在他左腹轻揉。
自是得不到回应的。杨戬又安静地昏睡过去,直至凌晨时分天光破晓,都未闻呓语。
唯沉香还反复惦念着杨戬梦呓般的四个字,不敢歇息,帮他按揉到了天亮。
他只是怕,杨戬难受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若是后者,除却与杨戬就此诀别之外,他找不出任何应对之策。
爱一个人,冷暖自知。
杨戬这一病,沉香就更有留下的理由了。翌日趁杨戬还未醒来,沉香赶回刘家村安抚杨婵,顺手拿了两身换洗衣物,打算在杨府多住几天。
杨戬从来不欢迎沉香,可如今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往常他还能勉强独自下床走动,而今却不行了,腰腿酸软不说,只要坐上一阵就颇感头晕目眩,也不知他的肉身究竟缘何要这般抗议。下午沉香从刘家村回来,见天气放晴,而杨戬的精神似是比昨天晨起时好了一些,便在走廊上放了一张软塌,扶着杨戬出去透透气。
雨后初晴,阳光不烈,偶有微风。杨戬虽是躺在软塌上,上半身却被沉香固执地拥在怀里,还拿薄衾裹着,打定主意不让他见风。抗议无用,加之本也无力,杨戬只能依从沉香蛮不讲理的幼稚行径,由他半抱着闭目养神。
中途杨戬说腿麻,沉香便进屋去取了软垫出来给杨戬垫着,而后再帮他按揉。再抬头时,视线习惯性往结界外一扫,竟看见一只松鼠在不远处站着,举起毛绒绒的尾巴,对着他一阵猛摇。
不,它摇尾巴的对象根本就不是他。沉香望向杨戬,果然,是他在和结界外头这只松鼠眉目传情。
尽管“眉目传情”只是沉香的臆断,可思及杨戬曾经养过一条狗,大抵他为人虽执迷不悟,却好歹尚存几分人情味。可就连那条狗都离他而去了,昆仑山一役连条狗影都没见着,想来也是对杨戬这刚愎自用的主人心凉了吧。如此想来,杨戬还怪可怜。
诚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沉香将松鼠捉了来,以法力弄干净些,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但既然他还对凡间事物存有情感,倒不如借助这些生灵,唤回他的良知。
杨戬是否知晓外甥的真实想法,沉香并无把握。他只看杨戬在见到沉香此举之后,很是怔愣了一瞬,抬眼问:“这是干什么?”
“让它陪陪你,”沉香道,“特别是在你思念哮天犬的时候。”
杨戬一时不明所以。他确实时而会思念哮天犬,可迄今为止,他从未对沉香提过。只能归结于外甥心细如发,杨戬并不辩驳,等于默认。
可他这副乖顺模样,看在沉香眼里,实在刺目得很。他只道自己一旦答应放杨戬自由,他就一改先前刁钻刻薄的态度,全然不再与沉香处处为难。所有转变最终被沉香归咎于杨戬对自己的厌恶,更联想到昨夜杨戬昏沉中口口声声叫的“师父”,不由得酸意上涌,闷声问道:“你昨天说你很难受……是哪里难受?”
松鼠半点不怕人,手脚并用已然爬到了杨戬身上。杨戬顺手捋着它的尾巴,忽听沉香这般问,难免意外:“我?”很快反应过来,“说的胡话你也能信。”
“那不是胡话,”沉香却很固执,“你把我当成你师父,才说你很难受。如果你知道昨天守着你的人是我,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这两句质问,沉香想了半个夜晚。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说话也不懂拐弯抹角,心思更不像杨戬这般百转千回。他心里不舒服,对杨戬的独占欲蠢蠢欲动,不断作祟,可他更不想因为一个外人而毁掉而今他们舅甥之间难得的平和。于是这两句问话,他斟酌了很久,甚至就连杨戬听后的反应,他都琢磨了好几遍。
可杨戬给予的反馈,却与他以为的哪一种都搭不上边。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我师父修炼,”他神情平淡,好似只是提起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偶尔想起他一回,也没什么奇怪。”
沉香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那你等的这个人,是你师父吗?”
“……”杨戬略略迟疑,好似不明所以,“那很重要吗?”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众叛亲离了。我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也有疑虑。可是……我就想知道,你那个所谓的师父真的会不惜与三界为敌,来救你吗?”
杨戬听了沉香前半句话,心里略感沉重和后悔;又听了莫名其妙的后半句,面上不禁显出些许不耐。沉香及时捕捉到他的焦躁,又道:“你就是因为在我身边,才觉得难受吧。否则你怎么就这么急着走呢?”
这又是哪来的说辞——尽管多半是此前杨戬自行给沉香的暗示,才导致沉香作如此想,可现在他气糊涂了,一味认为是沉香自己胡乱猜测。于是气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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