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也急了,当即反唇相讥:“我钻牛角尖?你自己不先从牛角尖里爬出来,怎么好意思说我?先前口口声声说讨厌我的人是不是你?你现在又装什么无辜?”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固执起来谁都说不听;加之的确言之凿凿,杨戬毫无反驳余地,干脆把松鼠拎起来往沉香怀里一塞,不再搭话。
活脱脱就是恼羞成怒。
“……喂,这松鼠,”沉香被迫抱着毛茸茸的小东西,手足无措,“你不要了?”
一低头,和松鼠四目相对,眼里的对方都是一张可怜兮兮,惨遭遗弃的脸。
杨戬不理他。
“那我也不要了,扔了算了。”沉香干脆把松鼠放在地上,“和外甥赌气,你是三岁还是三千岁?”便气闷不已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舅甥俩一人坐了一边,半晌无话。松鼠蹲在地上,捧着沉香的鞋头一口一口啃。
实际上它啃又啃不动,也不知在执着些什么。不过怪疼的。沉香忍不住想,这所作所为,不正与自己一般无二吗?
固执地追求不属于他的感情。每一次虑及此处,都伴随着阵阵微痛——不知不觉间,竟顾影自怜起来,忍不住抱回松鼠,隔空取来吃食给它,聊以慰藉。
未几,这厢松鼠吃得正欢,那厢杨戬大概坐得不舒服了,硬撑着要站起来。他一动,沉香连松鼠都顾不上,忙伸手来扶。好在杨戬并没拒绝他的意思,从善如流起了身,定定看他一眼,解释道:“我师父随元始天尊闭关已有数百年。你既然这么想他,就去昆仑山找他试试。”
好端端的一番话,偏被他说得阴阳怪气。沉香听罢又感气闷:“我想他?明明是你想他。虽说过几天你就能得自由,可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见他。他神通广大,对外面的事情不可能一无所知。你身为他的弟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出关,看来不见得对你如何好。”说罢,不等杨戬出声,直接在他面前蹲下,反握住杨戬双臂,不顾他徒劳无功的挣扎,强行把他背在背上,带进房里去。临了把他放回床上,回头见他脸色不虞,心情反倒说不出有多畅快。
第25章 番外壹-假面05
05
松鼠蹲在门槛上,一双黑亮的小圆眼睛往房内不停张望。不一会儿,全无防备地被沉香一把捞了起来,掸干净皮毛,塞回杨戬手里。
“这东西你要是想要就留着养,不想要就扔了吧。”沉香又想起他拿来的仙丹,问了一句,“今天是不是还没吃过药?”
杨戬扫他一眼,却答:“吃过了。”
“什么时候吃的?”沉香皱眉,“平时跟你说些道理你半句不听,吃药倒是记得清楚。”
“早上你不在的时候。”杨戬也有些不耐,“那是因为我还不想死。”
他非但不想死,还想早点恢复法力;可他恢复法力之后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沉香几乎不需费力就可以预见——像他这样死不悔改又贪慕权势的人,定然是要回到天庭夺回他的司法天神之位,重新执掌天条大权,然后再想法设法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将他的外甥和妹妹赶尽杀绝,不过是他的第一步,而以他锱铢必较的脾性,都未必会放过决心隐退的小玉、追寻丁香魂魄而去的敖春。届时他的家人和朋友横遭祸端不说,甚至三界众生都可能因此而惨被连累。
王母娘娘与沉香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要压制他的法力,个中原因就在于此。可是偏偏沉香还总顾念着自己对杨戬的一份情,不仅无法见死不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伤病折磨,空有灵药却袖手旁观。
杨戬一句“我不想死”,轻易撬开了沉香的心门。岂止他自己不想死,沉香也不想让他死;更不想看着他伤病交加、性命垂危,毕竟他曾经意气风发、只手遮天的样子,沉香都看在眼里。
可杨戬在沉香眼里,总还是老谋深算、居心叵测,眼下尽管被他打动,却还是忍不住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他。沉香甚至猜测,那天他藏起另外两瓶仙丹的时候,莫非杨戬根本就看见了,所以现在才会用诸如此类的直白语句来博取同情,妄图欺骗他、说服他、打动他?
只可惜,惺惺作态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沉香这颗不争气的凡心,与杨戬那固执己见的铁石心肠全然不同,太容易被杨戬说动了。他看着杨戬倚在床头抚弄松鼠的大毛尾巴,终于还是自暴自弃地和盘托出:“仙丹还有一些,老君交代一瓶六粒,早晚各一粒。吃完了我这里还有。之后我会想办法去找老君再讨一点来,把你的伤养好。”
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摆弄松鼠尾巴的动作微微一顿,杨戬那冷然的面孔上终于也显出了一丝意外。沉香被他看得心虚,却不愿在他面前显露怯意,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我是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如果你答应了,就不能再怪我了。下回我娘来,你也不能跟她告状。”
他说的“上次的事”,杨戬猜测,多半是他险些对杨戬动了杀念的那一回。归根结底,杨戬并非全不在意,可是他先前关押杨婵、害死东海四公主,又杀害丁香、打死刘彦昌,这种种仇怨累积,沉香把他救回来大半年,能忍到现在才对他动手,已经很不容易。而今再眼见外甥一面梗着脖子给他自己壮胆,一面又这么别别扭扭地低头认错,心里就算再有疙瘩,也都被驱了干净,反更多了几分歉疚。
“那件事,”可杨戬还不能表现出任何悔意,只是低垂视线,慢慢说,“我早就忘记了。”
他垂眸的一瞬,模样委实像极了十六岁的初见。沉香看着他眉眼温柔的样子,一时恍了神。杨戬怀里那只松鼠甩动着它毛绒绒的大尾巴,每一下都仿佛挠得他心痒难耐。
痒,搔得面红耳赤。胸腔里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鼓噪,尾巴一下下轻飘飘拂在他的心头。沉香面带愠色,忽地伸手按住了它不知收敛的尾巴。
别再晃了,他想。这一按,松鼠愣住了,果不能再摇尾乞怜;可下一瞬,沉香也不由得不知所措起来。
——一不注意,他牢牢地按住了杨戬的手背。
好端端做外甥的,突然一伸手握住了舅舅的手,还红着脸不发一言,这是什么说法?怎么说都说不过去。沉香急中生智,在杨戬彻底表露出疑惑之前,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且伸展手指摸到了他腕上。
“我给你把把脉。”他竭力给自己找了借口,“看看这仙丹效果到底怎么样。”
得益于几年来杨戬的灭绝人性,沉香这普普通通的少年人,早也学会了撒谎。最初他说谎多半是为了逃过杨戬的追杀,救出母亲之后便鲜少再用;而今这门技艺再度出山,竟然还是为了杨戬。
对于外甥的突发奇想,杨戬并无多少排斥。沉香其实并不通晓医术,他所谓的“把脉”,根本就只是凝聚一道法力,从杨戬的脉门打进筋脉中去游走一周天,好试探杨戬的伤势到底好了几分,法力究竟恢复了几成。此因是毫不掩饰的穷究之法,且多半有损筋脉和法力,原本甚为仙界所不齿,可沉香年轻,尚不知事,杨戬也就随他,放开了脉门给他试探。
少年人一道精悍法力送入体内,剧痛与之一同顺着筋脉行遍周身。杨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自始至终面色平淡,等沉香的法力走完这一周天,方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问他情况如何。沉香神色郁郁,听了杨戬问话却不作答,也不松手——杨戬伤势的恢复速度超出他的预期,他必须要开始考虑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而很显然,杨戬从来心思通透,很快就从沉香忐忑难安的表情里解读出了真相。尽管如鲠在喉,但沉香这孩子为人单纯善良,开心担忧都写在脸上,而今拿这么一副忧心不已又如临大敌的神态出来对着杨戬,实非他的本意。杨戬珍之谅之,自行收回了手,顺便把松鼠尾巴也从沉香手底下解放出来,未再言语。
沉香见他如此,自知身为外甥,这般毫不期待杨戬康复,是大不孝;可杨戬这种丧尽天良的神仙,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他把杨戬当成舅舅,杨戬却从未把他当成外甥,对他加诸感情,多半只是白费心机。思及此处,沉香活络的心思一转,想到三界之中还有一人可以帮助自己,是以暂且安抚杨戬,也安抚自己道:“你的伤迟早都是要好起来的,我不会强行干涉,你放心。既然药是我给你的,就不会反悔。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再怀有歹意了。”
类似这样的话此前沉香说过无数遍,都被杨戬一一驳回。可现在,杨戬仿佛连反驳都意兴阑珊,淡淡答道:“你说不腻,我都听腻了。”
话里几乎找不出一丝多余情绪,浑似当初那个残酷暴虐的司法天神。沉香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心肝脾肺肾都凉透;可很快他又听杨戬道:“我答应过绝不离开灌江口,就不会反悔。”
可是杨戬,真的值得信任吗?沉香将信将疑地暂且搁置此事,叮嘱杨戬休息,自行出了结界,往兜率宫去。待见了太上老君,沉香不问灵丹,却向他讨要一些见效缓慢的拙剂。太上老君明白他的意思,却未加阻止,叫童子将丹药点给沉香,欲言又止似的劝道:“二郎神……你可别太为难他。”
沉香笑道:“老君是杨戬的师叔祖,又慈悲为怀,沉香明白。”言罢欲走,忽见一神色冷清的青衣道人自帘幕后缓步踱出,虽不知其名,但觉神态气度与杨戬颇有相似之处,不自觉为其吸引,一时间未能移开目光。
而这道人却对沉香毫无兴趣,只冷冷睨他一眼,便转进侧殿去了。沉香见他一袭青衣消失在门帘之后,又看太上老君盯着自己瞧,顿觉失态,行了一礼即腾云离去。待沉香走干净了,太上老君叹了一声,跟随青衣道人进了侧殿,便听他问:“那就是刘沉香?”
本以为这两人能迟些见面,或许还能暂息玉鼎真人盛怒;谁知沉香竟然自己送上了门,还和玉鼎真人打了照面。事已至此,太上老君唯有无奈作答:“就是他。他这回来兜率宫求药,就说明师侄你猜得没错,华山三圣母舍不得给她自己用最上等的仙丹,托沉香拿去给杨戬用了。若非如此,沉香不会这么快就开始为杨戬的伤势好转、法力恢复而忧心。师侄,华山三圣母心里还是有杨戬这个兄长的,当初思凡想必也是情不知所起,别太跟小辈计较了。”
一番好言相劝,玉鼎真人却恍若充耳不闻,并不答话。
“不过师侄,虽然华山三圣母思凡在先,但这件事归根结底,确实是杨戬的所作所为更离谱些。旧天条本身就是错的,他身为司法天神却是非不辨,只知墨守成规,甚至干出那些六亲不认的事来,和当年的玉皇大帝简直如出一辙;三圣母虽然思凡,却不一定真就会被天庭发现,他装个糊涂蒙混过关,两个月后不就与他无尤了吗?就算最后东窗事发,三圣母也不会因此丧命,他再以避嫌为由远离此事,就不会遭受非议了。”
在师侄面前,太上老君不再抱持他身为道祖的淡泊境界,所言皆尽发自肺腑。只是这每字每句在玉鼎真人听来,着实刺耳得很:说他徒弟行差踏错,要比说他自己更让他不悦。
“是杨戬不对,是他考虑不周,他就不该来做这劳什子司法天神,”玉鼎真人冷笑道,“所以我一门心思留在兜率宫帮师叔你炼丹,亲自耗费真气给他填身体的窟窿。否则,我就该叫杨婵沉香来做这事了。”
太上老君听罢,欣慰非常。忽而玉鼎真人又笑道:“不过我在天上这么长时间,凡间也该过去很久了。让他们多开心一个时辰,都算我仁至义尽!”
如此一来,前后语意截然相反。太上老君忙问道:“师侄,既然知错……”
“知错归知错,改不改是一码事,我讨厌他们姓刘的一家就更是另一码事!”寥寥数语间,玉鼎真人已带了愠色,“杨戬对他们心软下不了手,我可没这臭毛病!”
太上老君叹道:“你说是这么说,届时万一杨戬拦着你,你难道还能先打死他,还是和他断绝师徒关系?算了算了,师侄,我该说的都说尽了,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我都言尽于此了。”说着,一扬拂尘,“跟我来丹房吧,最后关头不可松懈。玉帝防你防得紧,炼成之后就赶紧给杨戬送去,万勿耽搁。”至此不提。
沉香携灵药离开兜率宫,途径南天门外,忽见头顶光华大盛,一架玉辇凌空而来,玉皇大帝张百忍龙袍煌煌,端坐其上,见了沉香便笑:“沉香,近来可还好啊?你来天庭,莫不是给杨戬求药来的吧。”
此来目的被玉帝当场点破,沉香面色略带几分尴尬,不情不愿行了君臣之礼:“望陛下看在小仙一片孝心……”
“无妨,无妨,这都是小事,杨戬就算再怎么罪大恶极,曾经也为天庭劳心劳力,功不可没。”玉帝笑罢,却话锋一转,“不过沉香,你该不会忘了,娘娘和你的约法三章吧。杨戬的伤要是好全了,又想作恶,纵观九天十地,恐怕没人能拦得住他。”
约法三章,沉香自不敢忘,略略沉吟道:“小仙也正在想办法。只是……如果再不给杨戬疗伤,小仙怕他迟早会死。他一死,阐教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此时提起阐教,并非完全出于巧合。方才在兜率宫,沉香与青衣道人仅一面之缘,却将他那神似昔日杨戬的风采气度铭记于心,一路越想越觉有异,终究怀疑到了“玉鼎真人”此人。而今他故意在玉帝面前提起阐教,便是为了试探玉帝的反应。
思及玉鼎真人仍在三十三重天,玉帝的脸色果有破绽,肃然诘问道:“你刚才见了谁?”
“见了一个青袍道人,”沉香并不隐瞒,“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小仙愚钝,看不出他究竟几斤几两,也不知他的来历。只是觉得,阐教实力雄厚,杨戬若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此语正中要害。玉帝神色凛然:“阐教固然强横,但天庭也并非软弱可欺。你说得对,杨戬不能死,必须要给他疗伤,而以他的九转玄功,只要伤势好转,就可不药而愈。杨戬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等他好了,你和你的父母、你的朋友,恐怕都要面临灭顶之灾。”话说到此,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到沉香面前,“唯此物可解你我之围,用与不用在你。”言罢,玉辇御风乘云,飘忽隐去。
锦盒盒身以红木制成,质感温润细腻,纯朴独特。打开盒盖,但见上下皆以明黄布料铺就,盒底一根翠碧竹筒,沉香拨开筒盖往掌心里倾倒,赫然倒出两枚细长银针。
天界日光璀璨,针身细瘦,却还杀气腾腾地熠熠生辉。沉香下意识转动竹筒,上面赫然刻写着光华流转的三个字:千芒针。
21/27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