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瞥了一眼他怀中的桐木瑶琴,笑意不减:“斩春君唬人,这不是七弦么?”
“区区爱好罢了。”
孟醒也不追问,微微颔首:“方才介绍过,酌霜。”
未等他话音落下,琴响铮然,如铁骑突出,刀枪乍鸣,忽而缓下,似龙言凤语,云起雪飞,纵是孟醒早有准备,也难免失神片刻,只这一霎时,燕还生早已飞身翩然,款步立于长竿之上,这是至险至奇的一步,孟醒不追便罢,追便是狭路相逢,必有一伤。
孟醒又怎会在轻功上示弱于人?
但见他掐指作诀,手中劲力连出,直将长竿晃得摇摇欲裂,燕还生偏还稳如泰山,弄弦不止,仿佛生在那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分毫——酌霜剑终于出鞘。
众人都以为孟醒必是冲着萧同悲去,毕竟早有约定,连萧同悲也这样认准。唯独孟醒心中知道,他是冲着燕还生和封琳的。
封琳派去海州的人必定早就回来了,可他因何总是避开沈家一事的话题?
封家虽族人众多,嫡出却少之又少,封琅既是嫡子,又传性格温顺,那怎会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处?
燕还生既然混迹云都,最爱丝竹管弦,那更该趋福避祸,如封琳这般心机深沉背景可怖的贵公子更该躲了再躲,又为何会这样偏爱封琳,甚至不惜传出好男风的名声?
孟醒心神大定,擎剑飞身,以内力封闭听觉,直往燕还生所在窜去。
他早已下了赌注,打定主意了。
——假如一定要查出封琅所在才能得知沈家一事,那便从燕还生处下手,必定不会亏太多。
☆、39
燕还生的琴,斩十里阳春,亦斩千万生魂。
他唇畔犹然轻笑,怀抱九弦,红衣烈烈。纵见孟醒剑芒如长夜孤星、洪潮扁舟,掠风贯日而来,也未能消得燕还生眸中星星点点的轻慢笑意。
剑光湛湛,剑穗艳冶。
燕还生忽然按弦止声,他的目光总是温和良善的,这时似是无意地掠过台下众人,只在封琳身上停顿片刻,倏地一声轻笑,双唇启合,孟醒听感已闭,酌霜早已逼至燕还生跟前,却见燕还生矮身仰面,含笑避开一记,继而侧身拂袖,一道冷风凛凛扑面。孟醒心下一寒,正欲退身,步法几变也为时已晚,只觉颈上微凉,原是一弦抵在喉前。
孟醒却未变色,只是冷笑一声。
琴弦细而纤长,玉蚕丝所制,格外柔韧。
孟醒眼中清光冷寒,唇边衔笑,嘲讽之意丝毫不掩:
原是风雅琴客,也效俗子杀伐?
可他何其机敏,山中死生一线的险境层出不穷,无力全胜,也要取个同归于尽。
因而虽因听感延误战机,孟醒却是猛然翻腕回剑,拼着琴弦的危势,酌霜堪堪停在燕还生心口之前,不过半寸,只消一抖剑尖,便可刺破他一身红衣。
二人仿佛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一赤一白,就此对峙,皆是杀招。
燕还生垂下眼睫,他一双眸子其实生得美,常年温润如暖玉,再是千般算计,也只觉得此子温厚宽容,是难得的善人。
他喉咙震了震,咳嗽数声,单薄的身子随之轻颤,实在弱不禁风。
燕还生向来面带病相,身形虽高,却清瘦得很,格外纤弱。事实上,孟醒虽不至轻敌,但也实在不料这区区琴客竟连近战也分毫不惧,出手便是刺客一般舍生求胜的决心。
“在下久闻酩酊剑法神妙莫测...方才得见,果然神通非凡。”燕还生微微低首,仿佛不知心口之前是那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酌霜剑,依然面带轻笑,语调温柔,“酩酊剑该是山中谪仙,世外高人,还请孟少侠与在下一同远离这纷争之地罢。”
孟醒眼眸微眯,开口道:“你我胜负未必。”
“你会输。”燕还生似叹非叹,孟醒不及冷笑,却见他举步向前半寸,酌霜剑利落地刺进他衣衫,琴弦也逼近孟醒,终于贴在他肌肤之上,“燕某敢死。”
孟醒牙关紧闭,忽而冷声笑说:“莫非贫道不敢?”
他一边说着,向前一步,剑尖抵入燕还生胸口半寸,满场静寂,众人似乎能听见那轻微的破肉声。而燕还生的琴弦终于陷进孟醒脖颈,一痕血色陡现,数滴滚落,晕在他霜色衣襟之上,染成一片轻淡的红。
“罢。”燕还生微微偏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孟少侠,不信燕某敢死?”
孟醒不言不语,却见燕还生回过头去,望着封琳:“那封少侠信吗?”
封琳张了张口,折扇一展,将他半张脸遮在扇后,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眸,波光粼粼,半晌后他不解地偏了偏头,启唇笑道:“封某和斩春君......似乎不熟?”
孟醒只觉脖子上的琴弦再度绷紧几分,他垂眼,依稀瞥见弦上血迹斑驳,从燕还生手心滑下,但燕还生的神情依然云淡风轻,只是侧头望了封琳一眼,再近一步,酌霜剑剑锋已入他血肉一寸,而燕还生抬起眼来,对孟醒晏然笑道:“令徒想必还在等孟少侠回去,教会鉴灵剑诀剩下的招式罢?”
“......”
“在下燕还生,无父、无母、无师、无长、无亲、无友。”他笑得温柔,却像在控诉,“因此,敢死。”
孟醒静默猛然收剑,指腹轻轻擦过颈上伤痕,带过一小块血色,燕还生也收回琴弦,抬手按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笑意妍妍。
“...照顾好元元。”
燕还生微微倾身,血色层层晕染,他丹色的衣袍便愈显盛重妖冶,孟醒神色不愉地拽起他后领,二人一道轻身而起,踏云飞去。此时封琳敲在椅上的手指方才微微一顿,折扇收回,宋明庭和他对望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双方都离场...那就算是,平手罢。”
宋明庭亲手在名录上划下一笔,实则在场众人已没有再关注胜负的闲心了——孟醒之强,总是模糊的、不明晰的,大家都知道他强,却鲜有人想过他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只以为天下所有的强都是冯恨晚那般抬掌擎天,翻掌覆地,只以为天下一流的剑客都该冬水濯剑,袂花饮血,孰料世上的强,除却绝对的碾压,还有绝对的未知。
你永不会知道他身处何处,他的剑快到何种程度,除非如燕还生一般,死便死了,不足挂齿,但凡人有畏死之心,便会对孟醒的剑充满敬畏。酩酊剑,是因醉人无状、无由、无果,因此,遇此剑者,作鸟兽散。
而燕还生——混迹秦楼楚馆,日夜醉酒笙歌,如此纸醉金迷之辈,竟然视死如无物。身为琴客,以命为引,以弦作剑,只图带走孟醒片刻?
岑穆恍然大悟地猛一拍手:“哎呀,斩春君好男风,酩酊剑最是貌美啊!”
观战众人当即一怔,起初还觉这小子在说浑话,接着倒越想越真,越真越想,一个个都自觉找到其中真相,又见岑穆举起拳头,起哄一般喊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宋明庭:“?”
一个醉鬼、一个色鬼,你们是怎么分出人品高下的?
却见台下人潮涌动,都大声喝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人声鼎沸,岑穆却已钻出人群,再寻不见了。
下一刻,宋逐波问寒刀猛然劈下,重重地砸在青石地面,轰然一声,人言寂灭。
“扛得住燕还生的琴,尽管去。”他扶着刀,神情阴冷。
宋明庭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办法解决,却见封琳上前一步,微微笑着:“世叔若信得过封琳......”
宋明庭心中暗笑不止,也不等他说完,只把封琳一推,堆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此事分明就是封琳手笔,偏偏他宋家是东道主,宋明庭才是有苦说不出,既然封琳愿意出头,且封琳玩弄口舌的本事可说是举世皆知,宋明庭求之不得,只想把这事甩得越干净越好。
众人屏息等封琳给个说法,唯独宋逐波拔出问寒,回身便走。
宋明庭冷声喊住他:“逐波,去哪?”
“茅厕。”宋逐波比他更冷,问寒刀刀锋一霎银亮,宋明庭便也不多说了。
再说岑穆这厢跑回内门,正要抬手敲沈重暄的房门,却觉背心一阵子阴寒,下意识回头去看,果然见得宋逐波一身玄色劲装,负刀立身,皱着眉催他:“赶紧的。”
岑穆不敢耽搁,连忙敲门:“沈兄、沈兄?”
沈重暄的伤虽未痊愈,少年人的底子却在,加上孟醒护短,伤药都给他搜刮的最好的一茬,因此到这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几步,只是受不得风罢了。房门徐徐开来,沈重暄面色病白,笑容却一如既往地清润温和:“怎么?”
他抬眼望见宋逐波时,笑容又敛了敛,多出几分客气,微微点头:“宋前辈。”
宋逐波没有计较他语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直接塞进他手里。沈重暄云里雾里,茫茫然地看他,宋逐波道:“这是灵妙度厄丹。”
沈重暄:“?”
反而是岑穆扯着嗓门惊问:“灵妙度厄?江圣手遗世的那枚灵妙度厄!?”
听他一嚎,沈重暄也知道这丹药来历了,下意识就要把药送还回去,却见宋逐波眼色一厉:“留着,这药于你或有大用。”
“可这应该属于释莲禅师。”沈重暄摇摇头,赔笑道,“谢过宋前辈美意,但晚辈实在......”
“沈重暄!”宋逐波忽然作势拔刀,吓得两个年轻人同时一愣,却见他咬肌隆起,忍耐许久,终于将刀放回,只是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你给我记住,这世上,不是只有孟醒对你好!”
沈重暄愣了半天,岑穆跟着他愣,良久,宋逐波收回停在沈重暄身上的目光,低叹一声,转身扬长而去,道:“你只管收着。”
岑穆替他喊了声“多谢前辈”,就捞起瓷瓶往他里衣塞,沈重暄被他这番动作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急?”
“你快藏好吧,这么好的药,道长可嘱咐我照顾好你...”岑穆动作顿了顿,突然停下动作,闷声道,“沈兄,那个...”
沈重暄早就听到他那句“道长嘱咐”,这时也猜到几分,把瓷瓶放好之后便追问:“到底这么了?”
“呃......”岑穆低着头,小声道,“算是,失踪吧?”
“诸君放心,倘若燕还生敢行任何不义之事,我等定当全力诛之。”
与此同时,封琳已安抚下众人惶惶不安的情绪,他持封家家主令,是实际的掌权人,可谓一言九鼎。他说能找到孟醒,便算作承诺,众人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多说。又见封琳轻笑着回过身,望见正沉着面色走回的宋逐波:
“既然阿孟嘱咐我照顾沈少侠,身为至交,封某自当尽心尽力。”
宋逐波迎上他眼神,不轻不重一声冷笑,之后便走到宋明庭身后,再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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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说动就动,谁不想卖梨花砚一个面子,得酩酊剑一个人情?
乌压压的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杀来庭院,各自拎着些养身益气的天材地宝,气势汹汹地敲响沈重暄所在房门。封琳率先收扇抬手,玉面带笑,指节轻叩。
一声、两声、三声。
俱无应答。
宋明庭招来一下人,三两下开了锁,只见房中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已是人去楼空。
“这,这是怎么回事?”宋明庭绝非傻子,见封琳这动作就不像要好好善待沈重暄的架势,分明是要软禁了来要挟孟醒,可如今沈重暄在他手底下不见了踪影,虽说宋家和封家多年来暗潮涌动并不太平,但宋家也只二人入前十,封家却已靠上朝廷这座大山,此时翻脸,绝不明智,“逐波,你速去察看,务必护得沈少侠平安!”
宋逐波点点头,转身便走,却听封琳忽然开口,细长的狐眸轻轻弯起,折扇敲在掌心,嗓音从容淡定:“这点小事,不劳宋兄。”
宋明庭还未来得及客套,封琳屈指含入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绵长的口哨,众人微微皱眉,才见不知从何处窜出一抹黑影,单膝跪向封琳,俯首抱拳,封琳轻轻颔首,那人方彻底跪下,伸指在地上画下几笔。
那画符不明所以,众人都是云里雾里,唯独封琳再度摆了摆手,黑衣人顷刻间便窜上房顶,再不见踪影。
“他所画下的是我封家的密文,诸君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封琳理着衣衽,眼神若有似无地飘过宋逐波一张冷峻的脸,“沈少侠听小人挑唆,误以为我等欲欺他师长不在,和摘花客南行往山下去了。”
“这是哪家小人,简直居心叵测,挑拨封少侠和孟道长的关系,其心当诛!”人群中不乏有心讨好封琳的人,当即便有人义愤填膺地发声,博来声声喝彩。居心叵测的宋逐波眉眼低垂,漫不经心地擦着刀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封琳的试探和暗示通通拒之门外。
封琳也不追究,依然笑意盈盈,向众人抱拳道:“既如此,为节省时间,不如大家分头行动。”
“正是此理,这样一大群人,沈少侠见了也犯怵呀。”宋明庭立时抢言笑道,一旁清徵道君拧眉片刻,福身算作默许,闻梅寻却在和闻竹觅耳语一番之后微微点头,闻竹觅便道:“家姐身子确实不好,力有不逮,只能留在门中,静候各位佳音。”
萧同悲鸦睫垂下,归元剑在鞘中嗡鸣不止,但见他抬眼确认:“南边?”
封琳道:“正是。”
萧同悲再不多言,飞身往南边去了。
程子见冷笑着望向封琳,换得封琳有礼有节地一点头,当即转身跟着萧同悲远遁而去。
却说孟醒和燕还生虽然皆是轻功神妙之辈,但轻身之法还得看人气息内力,孟醒一眼便看出燕还生身子虚弱,内力不济,然而燕还生步子缥缈亦然,速度不逊孟醒多少。二人一道停在一处塔尖,孟醒率先开口:“斩春君引我来此,是有话要说,还是受人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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