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同悲记起自己躲在角落时,依稀从孟无悲眼里辨出的一丝忏悔。
☆、87
孟无悲许诺时倒是义正辞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也能拔剑堵个干净,然而真要问他去哪找萧漱华,孟无悲又只能垂首默然,唯有按在剑上的手心上隐隐残存着他一直没停的冷汗。
好在闻竹觅言出必践,说五天就五天,既不让人跟踪孟无悲,也不干涉孟无悲去向,而闻梅寻虽然焦虑,却也时刻记得那把寒光湛湛,险些拿了闻竹觅性命的玉楼春,再怎么急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孟无悲跟前去。
聚贤楼一聚,自诩英雄的一干江湖老混子也算统一口径,不约而同地选择作壁上观,等着看孟无悲的手段,就连蠢蠢欲动的宋家也因这一桶痛快的冷水,半晌不见动静,老老实实地料理宋明昀的后事去也。
但孟无悲一连找了三天,几乎把城郊的山头的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传说中神秘莫测、巍峨不凡的同悲山。
毕竟在这烈日当空的时节,要在群山连绵、水秀山青之中找一点轻功卓绝的衣影,孟无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浪一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后厨做工,潦草地打些下手,今日难得地早早了结了一整日的工作,怀中抱着一坛还算不错的酒酿,这是下山时萧漱华特意叮嘱的活计,孟浪自觉比遍体鳞伤的萧同悲来得轻松。
孟浪倚在柜台一侧,等着掌柜的把今日的工钱结算给他。
白衣的道长就在天光破云,恰恰好投进客栈的那一刹那走了进来,一脚踩在斑驳的光影之上,日光扑满他周身,照出他一身的倦意,但他依然走得极稳极平静,眼神也只是从容地在堂中一扫,掠过孟浪时也不曾稍作停留。
掌柜一边把一串油乎乎的铜钱递给孟浪,一边笑着招待孟无悲:“哎,这位道长,打尖还是住店?”
孟浪依稀听见堂中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惊叹,也好奇地扭过头去,霎时间心如擂鼓一般狂跳起来,原先犹然带笑的脸上也只剩一片错愕的苍白。
孟无悲显然不曾留意他的神色,孟浪一身发皱的白衣像是最好的保护色,使他完美地融入了这家客栈原本就破败陈旧的陈设。
“请问,同悲山是否在这附近?”
掌柜的一皱眉:“同悲山?没听过,这附近的山哪有名字啊。”
孟无悲意料之中地微微点首,转身回走。
掌柜却忽然热心地一拍脑袋,扭头道:“小孟,你不是住在山上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同悲山啊?”
孟浪原本都要放松的那一口气便又陡然吊了回去,险些没藏住脸上的惶恐,只能草草掩饰成羞赧,摆手道:“不、不知道啊...我也不住同悲山。”
“那,是否见过一名剑客。”孟无悲眉尖微蹙,似乎竭力地想要描述一下萧漱华的特点,然而皱了好半天的眉,也只概括出一句,“容貌很好,喜爱喝酒。”
孟浪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意,像是在替萧漱华打抱不平,但他脸上依然是通红的局促,摇摇头:“容貌很好...没见过。”
孟无悲也不勉强,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出客栈,雪白的身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那灿烂张扬的日光里。
掌柜唏嘘一声,满是同情地说:“我听说啊,这道长是从华都一路问过来的,这一路的店家村庄,一个都没错过。”
堂中一名食客也叹了口气:“我前日就在华都城门那儿,被他拦住过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在找谁,任谁顶着这日头,一问问个几百上千遍...我是不行,我没这耐性。”
“可他能找谁呢?长得漂亮的剑客?”掌柜呸地吐掉一片瓜子皮,“哎呀,这些侠客我是不懂,但听上去不像寻仇。”
“可怜,真挺可怜的。”
“他穿得倒不错。”
“是啊,这年头的道士都精明了,特会骗钱,一点也不像以前辟尘门那些高人...可刚才那个不但长得好,看上去还有点辟尘门的意思呢。”
“净瞎扯,你又见过辟尘门的了?”
孟浪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打断他俩一唱一和的对话:“掌柜的,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孟浪说不清他心里什么滋味儿,一出客栈就瞧见孟无悲正抓着一个个路人挨个地问,像是不知疲惫一般,重复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两片薄唇喋喋不休,却只是那几句颠来倒去的反复。
看上去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从前一年说的话也未必有这几天说得多罢?
孟浪只觉得脑海里萦绕不去的都是孟无悲方才离去时的背影。
每一步都走得规规矩矩,像是特意丈量过,天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行不带衣,可所经之处都能自成一派磊落的风景,正气凛然得像是最清澈的天池里雕出的玉人,明知这位眼里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模样,也会不由自主地令人叹服——如此高义、如此从容。
孟浪原先揣测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都在这一瞬间自发地替孟无悲寻到了借口。
因为他的背影看上去又坚定,又落寞。
他突然想追上去抓住孟无悲,问问他为什么要让萧漱华伤心,假如他真能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答案,就带他去见萧漱华一面。
...反正萧漱华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吃亏吧?
孟浪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念头悚然一惊,连忙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但等他再抬起眼,面前分明是孟无悲伟岸挺直的脊背。
孟浪恨不能拔出孟无悲的玉楼春,直接给自己来个了断。
“为何尾随贫道?”孟无悲转过身来望着他,澄澈的眼里几无猜疑和防备,只是坦诚地陈述自己的疑惑,干净得仿如赤子。
孟浪下意识地一退步,心生尴尬的同时又不合时宜地暗想,这就是师父在意的人吗?果然不同寻常。
“顺、顺路。”
孟无悲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可信度,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份考量,轻轻地点点头:“嗯。”
“等、等一下。”孟浪攥紧了拳,终于还是出声,“在下...其实听说过同悲山。”
话音未落,孟浪忽然感觉方才还轻轻淡淡的目光蓦地变得沉重而炽热,孟无悲轻轻地搓了搓指腹,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狂喜,低声道:“同悲山?”
孟浪点头。
“...可以带一下路吗?”
孟浪苦恼地攥紧了袖子,为难道:“阁下可以先表明身份和目的吗?”
“贫道无悲,是为友人而来。”
“友人?”
“正是。”
孟浪细细地咀嚼这二字,只品出一股子讽刺,单凭萧漱华的举止,他实在不认为这两人只是寻常友人。但孟无悲的神情坦荡又诚恳,丝毫不见作伪,似乎在他的考量中,萧漱华的确只是一个友人。
孟浪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开口道:“在下孟浪。与您同姓的孟,放浪形骸的浪。”
这一次,孟无悲身形的凝滞格外明显,黑白分明的沉默的眼眸显而易见地掠过一丝挣扎,紧接着他轻轻躬身,万分诚恳地开口道:“萧卿心性顽劣,望阁下海涵。”
“...什么?”
孟无悲抿抿唇,熟练地鞠躬行礼,倒背如流:“萧卿所为不妥,贫道自当替他道歉。如若阁下有其余要求,贫道也会竭力满足。”
“其余要求?”孟浪只觉得五雷轰顶,一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他闷声道,“你以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孟无悲沉默不言。
他一路赶来华都,虽然仓促,但依然将传闻中萧漱华血洗过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依次上过香,若能就近寻到亲属也都一一赔偿,就连宋家和朝廷他也不曾落下,亲自向宋明庭赔礼道歉,甚至答应了朝廷来使的一个要求。
辟尘门的轻功拂云身可谓冠绝江湖,孟无悲更是个中翘楚,离开辟尘门后也从不懈怠,不止是放弃辟尘十九剑自创鉴灵,连轻功也是博采众长,自成一脉。
朝廷所要不多,只是坦言他们需要更高深的轻功。
孟无悲便给了。
而眼前身着白衣,天生一副笑脸的温和的年轻人,却要顶着“孟浪”这样轻浮而隐晦的名讳,他实在不敢再去想萧漱华又是做了什么,才会这样诋毁一个分明毫无恩怨的普通人。
孟浪深吸一口气,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但他忽然疲于解释,也忽然理解了萧漱华身上挥之不去的那份颓靡和无力。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抱朴子言重了...请随...”
孟浪的话头突然一顿,眼神望向孟浪身后,立时惊慌地一低首,孟无悲回过身子,果然见到暌违日久的萧漱华一袭玄衣,繁琐的琳琅环佩清脆作响,隆重得一如往常,奢丽惊艳得仿佛还是云都那名十七岁便颠倒众生的明媚少年。
萧漱华眼尾含笑,每一步都如踏月一般轻盈,腰上的桂殿秋轻轻摆动,沉重而轻浮地撩拨着人心。
孟无悲转过身去与他对视,一玄一白两相对峙,却出人意料地平和沉静。
直到萧漱华率先一笑,殷红的唇畔勾勒着直白而鲜明的讽刺:“你在找本座吗,抱朴子?”
☆、88
孟无悲最终还是以沉默的坚决勉强折服了萧漱华,至少一番眼神交战之后,萧漱华没再管他,任凭孟无悲跟着他回了同悲山。
两人年岁都已经不算小孩儿了,加起来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偏偏这时候一碰面,立时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刀戈相见。
孟浪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觑着两人神色,孟无悲依然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萧漱华脸上看着笑意盈盈,桂殿秋却已弹出半寸,一双秋波明艳的眸中也满是怒火,微挑的眉梢倒是勾勒着他不屑掩藏的骄傲。
“雪洗刀...”
“本座知道。”萧漱华故作轻慢地低头看了眼指甲,他来之前出于一些奇怪的不可说的心思,特意修剪过,现在看上去漂亮又圆润,萧漱华暗暗点头,对这双手还算满意,“不是好事么?本座如今该是江湖第三了。”
孟无悲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在甄别这句话的真假,萧漱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记错了,是第二,宋明昀在你师父前边呢。”
“...道君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孟无悲顿了顿,有点后悔自己和萧漱华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改口道,“你现下很危险。”
“谁说的?清如道君?”萧漱华讽刺地笑了笑,“你这么听他话又何必跟本座下山,好好做你的首徒继承你的辟尘门不是更省心么?你看,若不是你脑门一热,血观音也不会下山——更不会死。”
听他提起孟烟寒时,孟无悲的呼吸果然急促了几分,一双剑眉也沉默地蹙在一起,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维持体面,低声道:“无论如何,跟贫道走。”
“去哪?”
“见封前辈。”
“有病。”萧漱华只觉得好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姿态慵懒,眼波旖旎,“孟无悲,你不会以为他杀得了我吧?”
“他不会杀你。”
萧漱华的呼吸平静下来,偏了偏头:“本座不信。你信?”
孟无悲陷入沉默。
“孟无悲,你挺有意思的。你跟本座非亲非故,现在跑来惺惺作态——奇怪,本座记得你也不是很喜欢多管闲事,难道是天下人都在求着你插手干涉一下同悲山上某个该死的妖人?”
孟无悲额上青筋暴跳,瞑目片刻,方张了张口,艰难地打断他:“胡言乱语。”
萧漱华抱臂看着他,突然就没心情和他斗嘴了。
他说不清和孟无悲这千丝万缕的怪异扭曲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总之现在已不再有回头是岸的好运,他一路杀伐,血肉铺路来到的绝地,不会因为没能寻到秘宝就恩准他潇洒地全身而退。
萧漱华想起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的昏沉中,脑海里越发清晰的那双冷漠的眼,黑白分明、莹润透亮,它的主人慈悲又正直,无论何时都挂记着天下数不清的无辜的百姓,于是它也遍观天下,冷静地看着世间百态。
多少人在辟尘山前顶礼膜拜,感恩戴德地感激着辟尘门的道君们的善良,孟无悲身为个中翘楚,从人牙子手上拦下哭喊的小孩儿、从街头流氓手上救下鼻青脸肿的乞丐、从打家劫舍的匪徒手上留下无辜的一家人的性命——他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萧漱华从不怀疑他是个善良的人。
所以那双眼时时刻刻都看着阴暗孤独处的弱小,时时刻刻都秉行大道,鳏寡孤独一个都不落下。
天下苦命人太多,而他萧漱华太光鲜了。
萧漱华忽然想笑,枉他和孟无悲比肩并行十三州,最后竟然是因为不够可怜,只能惜败于这茫茫众生。
孟无悲等了许久也不见萧漱华开口,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筹措着言辞:“封前辈并无害人之意...你已在江湖上有了说一不二的地位,他不会为难你。”
“他不会为难我?”萧漱华扯出个笑,“欢喜宗呢?宋家呢?是你能保我,还是封沉善能保我?”
“...但你...”孟无悲顿了顿,“你杀了太多人,你做错了。”
萧漱华呼吸一窒,扭过头去看他:“什么意思?”
孟无悲闭着眼,轻声道:“你做错了,受罚也是应该的。贫道...”
他话还未说完,桂殿秋已经弹出大半剑身,剑身映出刺眼的日光,全数投在孟无悲扶剑的手上,萧漱华努力地呼吸了一口,只觉得那口气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通通移位,一丝一缕地沁着痛。
孟无悲睁眼看他,萧漱华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只露着森寒的戒备和杀意。
萧漱华静默片刻,把肺腑里汹涌的恨意都炼化成喉口里翻滚的灼烫的怒火,可等他抬眼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恶毒的斥骂通通在他口腔里滚了一遍,烫得他口舌都不知该何处安放,最后也只能从齿关里逼出一个字:“滚!”
一阵燥热的山风徐徐而过,旁观了全程的孟浪莫名感觉浑身发寒,他跟着萧漱华的时日不长不短,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萧漱华这么失态,而孟无悲看上去神仙也似的出尘人物,竟然也跟小孩子怄气一般,按着蠢蠢欲动的玉楼春,眉峰凝着一股浓重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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