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沈少侠......”封珏没料到冯恨晚会陪沈重暄来,立时急得俏脸通红,小声说,“那个,宋七的事......”
沈重暄早在见到她时便已心生懊悔,这时只能垂首低声道:“封珏姑娘,早在封琳将真相大白于众时,在下和宋前辈,已是不死不休。”
“不是的,沈少侠,小七他一定有苦衷的!”封珏连忙摆手,焦急道,“我知道一些事,我可以告诉你。”
沈重暄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犹豫半晌,最终沉默地半跪在地,哑声道:“封珏姑娘,宋前辈已经......不在了。”
封珏一愣,千万句求情都在那一刻陡然失声,过了一会儿才怔怔地重复:“不在了?......谁不在了?”
“宋前辈。”沈重暄闭上眼,轻声说,“在下杀了他,宋逐波。”
“......”冯恨晚看不见两人神色,也能觉出这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封珏啊,你这声音还真是越来越好听了哈?”
封珏却愣愣的,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他不在了?”
沈重暄轻声解释:“他亲口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向来隐忍的封珏抬起脸,一双眼眸中热泪盈眶,她浑身发着抖,连呼吸都颤颤的,“沈少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重暄顿觉心下发寒,一阵莫名的恐慌缠住他的四肢,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什么?”
封珏看向他,脸上遍布泪痕,她狠狠地抽了口冷气,一字一顿地问:“你......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封珏满目绝望,定定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承认...你还是不知道。”
“那个黑衣、带刀、寡言的人。”
沈重暄在那一霎时,如遭雷劈。
远在七年以前,他攥着孟醒的衣摆,以远胜今日的坚定和认真开口:“我出来找人。”
孟醒向他微微弯腰:“找谁?”
“一位黑衣的、善用刀的恩人。”
不管后来是因家仇未报,还是因为不舍得孟醒,沈重暄都不会忘却那个在他年幼时从天而降的黑衣刀客。
他爹自从他娘过世后边常年大醉,他虽然贵为嫡公子,却不得不从小替他那拧不清的爹擦屁股。
叔伯长辈都逼沈云伏续弦,沈云伏不从,于是一切压力又都落在了这唯一的嫡公子的身上。
他必须最懂事、最成熟、最能干,才能逼迫这些亲戚暂时不那么紧追猛打。
黑衣的刀客第一次露面时,他爹醉得满嘴胡话,刀客把他烂醉的爹拖回房间,又领他洗了澡,呆在房间里看他娘留下的点酥剑,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次刀客悄悄带他和点酥剑跑出沈府,在不远的山上教他做了一顿烧烤。
刀客第三次出现,给他带了一大把甜得掉牙的糖。
第四次时,刀客监督他背书,抄着点酥剑听他背了一下午的《大学》,背错一个字就挨一次打。
......
刀客最后一次出现,带着一身的伤,把他从绑匪手里救出来,而这时他的亲爹甚至还不知道他被劫持的消息。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刀客一如既往地蒙着面,摇摇头,道:“不来了。”
沈重暄问:“为什么?因为我害你受伤了吗?”
刀客抬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头,但他掌心全是血,因此他犹豫片刻,退而求其次地刮了刮沈重暄的鼻梁,厚重的茧子刮得沈重暄感觉微疼,刀客嗓音低哑,道:“来之前就受伤了,不碍事。”
“好好长大。”刀客说,“不要像你爹一样酗酒。”
沈重暄兴奋地挥手:“我才不喝酒,我要成为你一样的大侠!”
刀客握着刀,自嘲也似地笑笑:“......好。。”
“我也会去江湖,我会找到你!”沈重暄两眼发光,信誓旦旦地说,“你等我,我会拜最厉害的人为师,成为最厉害的侠客——比你还厉害!”
刀客说:“你会的。”他顿了顿,低声道,“去江湖吧,去真正的江湖。”
去爱恨分明、杀伐果断,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暗箭伤人的江湖。
去护你所爱、去杀你所恨。
沈重暄说:“在那之后,我会保护你的!”
刀客颔首:“我等着。”
沈重暄握着剑柄的手已然汗湿,汗津津的剑柄被他犹如命门一般紧紧地握着,封珏泪流满面,哽咽着问他:“你记起来了吗?”
那个亲手把你领进江湖的不称职的人。
你承诺的第一个要保护的人。
“......我不知道。”沈重暄愣愣的,良久也没抬起头,“他不告诉我。——他怎么不说呢?”
封珏痛苦地摇着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冯恨晚沉默地呷着茶,突然问:“所以他是怎样被你杀掉的?”
“...什么?”
冯恨晚道:“他说他杀了你娘,本座先前就不太相信。他和你娘的事,三天三夜也扯不明白,谁都可能杀了你娘,他不可能。”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娘对他意义非凡,但这不代表他会随随便便就给你抓住漏洞。他是宋家的刀,杀过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你能杀他,他手下留情是一方面,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沈重暄咬咬牙,低声道:“封琳......说他那天会力有不逮。”
“不可能!琳儿分明知道小七他......”封珏话未说完,却听一声门响,她愣愣地回过身去,入眼果然是熟悉无比的面容,“琳儿?”
封琳和释莲一左一右,皆是神色如常,封琳唇边还挂着一点笑意,却在见到封珏时悄然隐去。
“......姐。”
封琳实则也有些纳闷,每次他觉得沈重暄必死无疑时沈重暄身边就能出现他不愿招惹的人,单是冯恨晚他还可以和释莲联手一试,偏偏这次又遇上封珏——封珏和孟醒是他唯二的底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封珏动手。
封琳头疼地叹了口气,一如往常地摆摆手:“姐,你先回去,我办事呢。”
“封琳。”封珏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封琳觉出不对,眉尖微蹙,反问:“怎么了?”
封珏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的剑,颤声发问:“宋逐波......”
封琳原本以为她要追问浮屠之事,如临大敌的神色陡然一松,道:“死了。”
“怎么死的?”
封琳看了沈重暄一眼,确定他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才道:“沈少侠杀的。”
“你说谎。”封珏望着他,眼神死气沉沉,却仿佛要望进他心底去,“你怎么知道他那天会力不能及?......你想杀人。”
封琳眉头深深地皱着,不耐道:“姐,你别说了。”
“你想一石二鸟。”封珏却不听他的警告,固执地自说自话,“你给逐波下毒了?......你明知道逐波他对沈少侠的关心,却让他死在沈少侠手里。封琳,你真的是封琳吗?”
封琳险些被她说中真相,唯恐释莲以为封珏知道浮屠内部之事而对封珏动了杀心,忙道:“胡说八道,阿姐,你是太无所事事了。我已经和宋明庭前辈商量过,宋九公子回去家中,今年年底便可操办你们的亲事......”
“逐波刚死,你却要我和小九成亲?!”
封珏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全不见了往常那个温婉亲和的女子的身影,她只是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剑,哆嗦着问:“封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姐,你到底在生气什么?没有人会知道宋逐波的死讯,你操这心做什么?”封琳捏了捏眉心,头疼道,“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好吗,我处理好了正事再和你聊。”
封珏摇摇头,倏地拔出剑来,直视着封琳:“少主,这次的决议,封珏无法苟同。”
“阿姐?”
“请您,以剑服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阿珏姐姐教弟弟做人了呜呜呜呜我好喜欢这姐!!
最柔弱也最要强,最温和也最容不下沙。
☆、124
封家和寻常商贾的区别正在于涉入江湖的深浅,寻常的商人,譬如沈家,长途贩运时多会雇请镖队,封家却不如此,封家百年的传统便是自家人护自家人的货,自家人走自家人的镖,而当家主的决定不能服众时,封家人皆可提出“以剑服人”。
封琳地位不稳时,曾靠着那把长离剑压下了诸多异议,但他从来没有料到过,有朝一日向他拔剑的会是封珏。
封珏的剑法向来平和中正,尽管封家的昆玉剑法于她一直不合,但她天性踏实沉稳,一步步稳扎稳打,竟也武功不俗。
——但即便如此,对上如今名列前三的封琳,显然是以卵击石。
封琳眉尖微蹙,不悦道:“宋逐波已死,你嫁给宋登云,不久之后你就是宋家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姐,你在生气什么?”
封珏的剑已然出鞘,望着封琳的眼眸满是凄楚和失落,诘问道:“你是为我好吗?!”
“不然我是为谁呢?”封琳愤愤难平,抬眼看向沈重暄,“他杀了宋逐波,你却更恨我?姐,宋九不成气候,到时你拿住宋家,就再也不需要寄人篱下屈居人后,那些年的苦日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封珏摇摇头,哭得面色通红,声嘶力竭:“你还在算计!你算计你爹,算计逐波,算计沈少侠,你连小九和我都不放过——!封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阿琅若是回来了,他会拿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封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反问:“你......你说我在算计你?”
封珏再不言语,横剑上前,一双向来温柔多情的眼眸此时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绝,冷芒湛湛的剑尖,毫不犹疑地指向封琳的心口。
可封琳毕竟不是寻常人,封珏这时伤心欲绝,根本使不出平日一半的实力,封琳要躲开这破绽百出的一剑实在太过容易,只一侧步便躲得刚好,封珏这一剑便刺入靠着墙壁的大柜,蛮力穿透了层层厚重的木料,但她仿佛不知疲累,下一刻便拔剑而出,再度袭向封琳。
封琳堪堪躲过几次,不期然间对上封珏满是悲恸的眼,封琳却觉得自己悲恸更甚,张口道:“姐,你真的想杀我?”
真的想杀他?
封珏默然不语。
封家人皆是重利轻义之辈,她一介旁系的女儿身,武功和经商都是天赋平平,根本不受重视,即便长在本家,也是受人冷眼的主儿。
但她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她爹远不如家主封无晦神通广大,幸而性格温厚,和宋明昀来往密切——无论是温和识礼的宋明昀,还是她大度宽容的父亲,都教会她至真至纯的善良和温柔。
因为父亲重病,封珏很快陪着父亲回到封家,而她认识的第一个同辈人便是少主封琅,彼时封琅依然是那个天赋异禀性情温和的天之骄子,她却亲眼看见封琅把宴会上的糕点揣进怀里,在宴席散后小心翼翼地带回房间。
十来岁的封珏说不清自己想法的来由,但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处秘密时,便注定和这对兄弟在那个夜晚结识。
七八岁的封琅抓着她的衣袖,全然不见了人前那副沉稳大气的模样,戚戚的神情更像个寻常的孩子。而他努力挡着的另一个小孩儿遍体鳞伤,正满眼戒备地看着她,活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阿珏姐姐,你不要告诉别人......”封琅哀哀地求她,“琳哥哥受伤太重了,是我叫他过来的,我只是想给他上点药。”
封琳却仿佛事不关己,冷漠地注视了她腰间的朱印片刻,哂笑道:“区区旁系,也敢乱闯院宅。”
封琅忙道:“这是刚回来的阿珏姐姐,琳哥哥,你也该叫姐姐。”
“不要。”封琳警惕地眯起眼,“她会告状的,你娘会揍我。”
封琅几近哭了:“不会的,阿珏姐姐不会这么做。”他又看向封珏,央求道,“阿珏姐姐,你别告诉我娘,琳哥哥不能再挨打了。”
封珏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不知言语。
封琳骂道:“别哭了,你可是少主,少丢脸了!”他掀开眼睑,恹恹地看了一眼封珏,“告就告呗,我宁愿挨打也比听他在这儿鬼哭狼嚎来得舒服。”
封珏小心地开口:“你也是封家的孩子吗?宴席上我走神了,没来得及和你说话。”
“什么宴席?”封琳皱着眉,“我是仆人的儿子,哪有资格上什么宴席。”
封琅哭着打断他:“胡说,琳哥哥和我一样,都是爹的儿子!”
封珏犹豫片刻,望向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小声道:“对不起,是我到处乱走打扰你们了,我叫封珏,的确是你们姐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没有提前带上礼物,不如我过几天帮你做件新衣服吧?”
封琳杏目圆瞪,怒道:“我不要你同情,我都不认识你!”
“不是的,不是同情。”封珏忙说,“我还不会做衣服,只是想练练手......那个,我可以叫你琳儿吗?”
“虽然很唐突,但是,既然你们叫我姐姐,那照顾你们,也是我该做的事情吧?”
封珏合上双眼,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颤,但她再次睁眼时,封琳已然满目哀楚地看着她。
她曾经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才终于卸下封琳的心防,她知道封琳志向远大,也从来不敢碍手碍脚,只想尽己所能照顾好两个弟弟。可是封琅出事以后,两兄弟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封琳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尤其是封琅失踪之后,她无数次看着笑面迎人的封琳,都疑心自己遇见的是当年那个几成天子骄子的封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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