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夺挑眼,冲他哼笑一声:“还有您这位不世出的宰辅,也功不可没。”
李阁老颔首:“殿下过誉了。”
“我可没有跟你客套。”谢夺站起身,踱步走到李阁老身旁,侧头注视他:“你让父皇这样多疑的人都对你坚信不疑,往前推几百年,都没有哪位宰辅能揽下如此之重的权柄。”
“这就是殿下向来警惕疏远老臣的原因么?”
“不是。”谢夺转身站定,低头挑眼盯着他:“父皇早对我说过,执掌公器者,理当大仁不仁,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相天下者的气度,为民之心可昭日月,可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把先祖那一套治国之策推向巅峰。可是,李阁老,先贤也说过:穷则思变。大楚的国力几乎已经达到了这种规则下的巅峰,如果不设法跳出牢笼建立新的规则,你想稳住的那些权贵豪强官僚富商,就会聚拢愈来愈多的土地与财富,通过各种人脉踏入他们当中的势力会愈来愈多,被压榨的百姓承受力却不会变,如果不涉法让这场游戏规则变得更公平,那么您说的史书里那些前车之鉴,照样会成为大楚的未来。”
一时无言,李阁老反复推敲太子所言,不禁惊异道:“殿下的目光比老臣想象得更加长远。”
“未必多么长远,”谢夺眯起眼盯着他:“那一天,很可能比你想象中来得更早,在没有任何限制的权利下,一旦掌权者是个蠢货,父皇与先祖积累的一切基业都会瞬间坍塌。所以,任何权利都得有所限制,因为我没法保证我儿子我孙子都不是蠢货,您也不能保证下一任内阁首辅次辅都有您这样的才能与气度。更公平公正的规则,不止能保护百姓,也同样能保护你我。”
李阁老哑口无言。
谢夺上前一步,挑眉低声告诉他:“我支持六哥的政见,是因为我跟他期望的方向大致相同,只不过目标不如他那般大公无私。这世间很奇妙,如果你的目标刚好能造福大多数人,只要方法用对了,就一定能成功。李阁老,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如今只有你和我在同一条船上,你得清楚我在想什么,不要怀疑我这么做,是为了对谁摇尾乞怜。”
李阁老拱手郑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老臣仍然希望殿下不要将政务交给燕王批示,即使目标相同,燕王与您的处事方略,也相差甚远。”
二人沉默对视,最终,谢夺选择妥协:“我去陪六哥一起批奏折。”
*
这次皇帝养病的时间超过了往年任何一次,朝中渐渐起了些闲言碎语。
韩皎倒是没有参与探讨。
他很忙,身兼两差并不是多领一份俸禄那么简单,礼部的事情也很繁杂。
他在仪制清吏司这个部门,除了参与各种庆典仪式安排工作,还要负责各种科考事宜,包括各地办学、传播学术思想之类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他稍稍有一点私心,他希望大楚民间的学术风气始终保持开放的氛围,形成百家争鸣的思想碰撞,另外还要注重一下数理化方面的人才培育。
所以,他半个月前写了篇奏疏,想劝上头的官员,通过编写新版官方教材的提议。
但是前几日他的奏疏被退回来了,没有任何批示。
这让韩皎有点茫然,正常程序下,这类奏疏应该会由礼部尚书批语后,递交内阁票拟交由皇帝批示,而韩皎的奏疏上,没有任何一级部门的批示,那这是不是代表领导漏看了,直接给他发回来了?
再三琢磨之后,韩皎稍微改了几段内容,誊抄一份再次递交上去了,然后,就在此刻,他被翰林院的同僚叫出院外,见到了刚从内阁出来的礼部尚书。
这位部堂大人,用一种仁至义尽的神色,把韩皎的那篇奏疏默默塞回韩皎怀里,并告诉韩皎: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就把这篇奏疏递交给内阁处理。
这下子韩皎确定是自己的奏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以至于部堂大人为了假装没看过,才没有任何批语,直接退了回来。
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反正都已经被部堂大人看过了,韩皎干脆硬着头皮,请教这篇奏疏有何不妥。
这个问题都快把部堂气笑了,他把韩皎叫到宫巷角落,开始了一通“学术辩论”。
大致意思就是韩皎建议编入教材的某些学说,是上不了台面的歪门邪道,算数工匠之类的技艺,更不可能跟圣贤学说编入同一本书中。
总之,他认为韩皎这样的想法是辱没圣贤,若是递到内阁,肯定会被问罪。
这帽子砸得韩皎一声不吭低头听训,想说几句软话表示自己思虑不周,却又说不出口,因为部堂大人一直在委婉地嘲讽“正统学术”之外的所有行当,听得韩皎想打人,保持沉默已经很艰难了。
就在他即将被部堂大人的口水淹没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修长地手,从韩皎怀里把那篇奏疏抽走了。
韩皎微微一惊,刚想伸手抢回来撕掉,却发现来人竟然是谢夺。
一旁的部堂大人连忙给太子行礼,却没听到回应,偷眼一看,发现太子正低头阅览韩皎的那篇奏疏。
部堂大人神色紧张地侧眸瞪韩皎一眼,仿佛再告诉韩皎:这下你完蛋了,看太子要怎么骂你。
谢夺很快看完了,抬眼看向礼部尚书:“这篇奏疏,大人过目了?”
礼部尚书颔首称是。
谢夺侧眸看向韩皎:“你怎么能把这种奏疏交给部堂大人看?”
韩皎一愣,刚想认错,又听谢夺道:“你想吓坏部堂大人么?”
礼部尚书还没听出太子话中的讽刺,微笑着感谢太子体恤。
谢夺冲他抿嘴一笑,侧眸继续对韩皎道:“部堂大人没有涉猎过的学术,自然都以为是吃人的学术,以后你写的奏疏直接交给我。”
礼部尚书这才听出他话中嘲讽,顿时脸色一黑,低下头去。
韩皎却忍不住勾起嘴角,偷偷跟大boss对了个眼神。
等礼部尚书离开,韩皎赶忙从谢夺手里拿回奏疏。
“怎么了?”谢夺说:“这提议很好,从前都没人敢提。”
韩皎摇头:“是我思虑不周,会引发非议的。”
“没脑子的人才墨守成规固步自封。”谢夺认真看着他:“这提议很好,可以让内阁逐步推行。”
韩皎忍着得意看向大boss:“殿下最近心情好,都会哄人了。”
“真的很好。”谢夺严肃道:“韩小白,你比我想的更厉害,很多事,我只能判断一个大致的趋势,你却能先我一步,细致的规划好实现的步骤。”
他从前满脑子只有关于蹴鞠游戏逃课之类的琐碎事物,如今被迫关注政务,才意外察觉韩皎的实干才能,几乎不输李阁老。
谢夺并没有因此为韩皎骄傲,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会愿意无名无份地屈身于他么?
谢夺想得到韩皎——完完全全的占有。
这个念头,是从喝下那碗汤时出现的。
脑中一瞬间闪过经历过的美好事物,包括斩下鞑靼副将人头的时刻,也包括一些游戏获胜的时刻。
而在他脑中停留时间最久的,是那日在端王府,拨开韩皎衣袖那瞬间,看见的明媚笑容。
死亡的威胁,让谢夺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加剧,也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忍不住接近韩皎的原因。
从活着走出储秀宫的那一刻开始,谢夺无法克制地想要立即占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花:大boss最近人越来越好了,果然变成太子就有责任心了。
围观群众:但愿小棉花一直这么认为,阿门。
第114章
韩皎的心跳又无法控制的加速了。
虽然从小到大没少听过旁人对他才能的赞赏, 但这样的赞赏, 从谢夺口中如此坚定的说出来,让韩皎得到了一种非同以往的快乐。
或者说,是谢夺这个人本身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燕王或是其他人真心称赞韩皎的时候,目光和情绪,都带着钦佩与顺服。
而谢夺不同,他在说出这些赞赏的话时, 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侵掠气息,就好像一颗珍宝被他察觉后, 便会被他划入自己的领地。
韩皎觉得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大boss其实是个挺有风度的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霸道。
只不过很多时候,大boss的表达方式过于直接, 因为他从小到大很少被拒绝,所以很难察觉自己哪些要求是过界的。
韩皎的性格却截然相反,他的父亲是个比较古板执拗的人。
从出生起, 韩皎就被要求做“正确的事”, 譬如专心学业, 不要过分追求物质,更不能早恋。
即使从小到大都在下意识摆脱父亲的影响,可他的是非观, 还是被潜移默化的禁锢了。
心里滋生任何不算“正事”的欲望,都会让韩皎感到羞愧,越是强烈的欲望越是让他羞愧, 甚至想要逃避。
不知为什么,谢夺对他而言,本身就好像一个难以抗拒的邪恶诱惑,即使刚刚的赞扬让他无比兴奋,韩皎此刻还是无法抑制想逃跑。
这种矛盾的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
谢夺不在身边的时候,韩皎只要停下工作,就很容易走神去想他,可谢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又让他感到想逃离。
韩皎把手里的奏疏递到谢夺面前,轻声说了句:“那就随您处置罢,若是引发朝中非议,您可别怪臣。”
猝不及防的,谢夺连同他拿着奏疏的那只手一起握住了,把他往前拉了一下,很近的距离,垂眸坏笑,问他:“随我处置?奏疏还是你?”
韩皎慌忙后退。
谢夺立即放开手,看着他,说:“七哥说你教会他一种舞蹈,只能两个人一起跳,可以放松心情。”
韩皎莫名有些紧张,抬眼偷看谢夺神色,垂眸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没教过我?”谢夺问他。
“因为您不需要放松。”韩皎坦然回答:“有什么事能让您紧张不安吗?”
“当然。”谢夺认真道:“你私下教七哥舞蹈不教我,就让我紧张不安。”
韩皎忍住笑,抬眼看谢夺。
“我没有在说笑,韩小白。”谢夺看着他:“你在六哥七哥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这下子韩皎忍不住笑了,这样的抱怨在他听来实在太滑稽,因为他费尽心思周旋在端王燕王之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谢夺。
谢夺反而认为自己被无视,韩皎倒不觉得委屈,只觉得这误会很有意思。
发觉大boss脸上露出茫然失落的神情,韩皎才压下笑意。
“殿下。”韩皎认真地跟他讲道理:“治好端王,究竟是臣的功劳还是罪过?这件事怎么反倒让您不悦了?”
“我只是疑惑,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七哥。”
韩皎想了想,回答:“端王殿下很可怜。”
这个回答让谢夺的神色更加迷茫。
能引起韩皎关注的要点竟然是“可怜”。
这可真是巧了,谢夺感觉自己目前的境况差不多能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想找出第二个比他可怜的人,都得去话本里问问窦娥孟姜女之辈。
更不幸的是这一切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而身为太子,他没法找出其他理由来证明自己比七哥更可怜。
“走。”谢夺另寻出路。
韩皎疑惑道:“去哪里?臣还没散班呢。”
“去西苑批折子。”
“这可不是臣能僭越的政务。”
“我自己批,偶尔听听你的意见。”
韩皎很想跟着去,但想到要单独跟谢夺待在书房里,那种罪恶感又出现了。
“六哥也在帮我批折子。”
韩皎闻言眼睛一亮,抬头看向谢夺,爽快地答应:“那我们去找燕王殿下。”
走进西苑书房时,韩皎看见燕王已经埋头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了。
一看见九弟和韩皎进门,一头细汗地燕王顿时松了口气,起身让二人赶紧帮忙一起审阅奏折。
燕王很少在这种事上向外人求助,他很渴望处理朝政事物,实在是积攒了近半个月的奏折严重超出负荷,必须先把这一批迅速处理完毕,而他相信韩皎与九弟的能力。
三人很快一起投入了政务之中,书房里只剩下翻阅纸张的声音,偶尔燕王会停下来征求韩皎的意见。
三个人本来是分坐在三个位置,只有燕王坐在书案后。
不久后,为了方便探讨,韩皎把椅子搬去了燕王身边。
紧接着谢夺把椅子搬去了韩皎身边。
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谢夺批阅的速度极快,也根本不需要征求别人的意见。
一开始燕王还怀疑弟弟蒙混过关,特意拿起一叠谢夺批示过的奏折查阅一遍,才心服口服地随他去了。
韩皎不能自己动手在奏折上批红,只能替两位皇子圈出内阁票拟中合适的意见,之后让司礼监秉笔太监誊抄上折子。
有时内阁票拟中的建议都不太合适,韩皎不便自己添加建议,只能停下来,去问燕王如何处置。
虽然询问谢夺可能解决效率会更高,但韩皎总觉得自己一旦跟谢夺聊起来,气氛就会变得不像在工作。
接连几次,在韩皎再一次转身去问燕王时,谢夺也停下了审阅,侧头看他们讨论。
这跟太子殿下预想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谢夺带韩皎来书房,是想亲自跟他亲密探讨政务,不是让他来跟六哥热烈探讨的。
这次,韩皎的询问让燕王也有些犹豫,他反复看了两遍奏折,又看了内阁票拟,犹豫须臾,选择了其中一条建议。
韩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还在斟酌,一旁谢夺便朗声开口道:“这篇折子上的批示,是避重就轻,有人想包庇涉案家族。”
燕王闻言一愣,又仔细看了一下奏折内容。
里面讲的是吏部一位官员家族中,有人仗势霸占良田。
而内阁票拟的两条处罚建议,比较轻地一条是要求立即归还良田,并给出巨额赔偿,重的一条,还要让涉案人蹲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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