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年人一比,坐着那个明明小了十多岁却风尘仆仆满脸倦怠的可就粗糙太多了。但他满管不着,照样把生芒果条裹得鲜红不见青才喂进嘴里,吃相豪迈,又瞥了瞥那碗连勺糖都不给放的寡淡白粥,以及那些花样精巧一口没的点心,肉味都闻不见。
嫌弃的撇撇嘴,抬手就把整袋辣椒面倒进粥碗,用勺子搅匀再往前推。
“老子不用=屁=眼=伺候人,也不想死皮赖脸活得长久,不养胃,更不用养生。”
煮粥的中年人笑了笑,突然来了兴致,伸手接过满是红渣滓辣椒片的白粥,拿起瓷勺沿粥面舀出一点轻轻吹凉,只抿了一口,立即不适应的蹙眉,和蔼的笑着说
“岩河,这个我喝不惯。”
阿扎云河大咧咧的笑起来,面目既生动又真挚不见半点阴郁,小孩子没拿到糖一样嗔怪抱怨
“求你帮帮忙把那土狗的HIV血清检测结果改成阳性,这么点顺手的事情你都不乐意,太不仗义了啊。”
中年人照样抿嘴笑着,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干净白粥,
“损人不利己是一种复杂的社会行为,从心理和行为两个层次上讲,都具有一定极端、偏执的特征,诱因多种多样,大多是环境因素构造出的意识和认知渐渐偏离普罗大众的趋同感,让情绪主导的行为超出合理阈值的范畴,以满足病态的精神需求,但我了解你,你很会嫉妒,但不会屈从于情绪。”
“哈哈哈……”脆生生的青芒果肉在嘴里嚼得嘎嘣直响,阿扎云河笑的唾沫星子四处飞,
“上一个这么吧啦吧啦一大堆的,就死在我的副驾驶车座上,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屈从于情绪?”
说到这,年轻人顿了顿,边咀嚼边用大拇指一抹嘴角,再双手环抱胸口抵着吧台边沿往前一伸,眯缝起眼睛低头往上挑,专注的盯着中年人
“好歹也是你的老师,我有他遗照,你要不要看?”
中年人抿了抿嘴,半框眼镜敛住所有情绪,只继续有条不紊的喝白粥。
正僵持着,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中年人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台面,按下免提,还没等这边应答手机那头便开始焦急又压抑的斥责。
“你不是说他们肯定查不下去吗?只要想办法再把剑潭厂牵扯进来,就会有人跳出来不让他们接着查?那些人呢?你背后那些人呢?”
中年人没说话,只一手撑着吧台一手把粥碗抬到嘴边,皱眉吹凉小口小口的抿,镜片被热气雾出一层致密的晕白色,什么都看不见。
“姜明远不是还在关禁闭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关着他有用么?关着他有什么用?从临潭到源州正撸着袖子想帮他沉冤昭雪的都他妈得叫号排队了,换了谁不能继续查?”
“哦……?”听见这个,中年人笑起来打趣道,“那你排第几啊?”
“你他妈少给我说风凉话!”手机那头的人怒吼起来,声音又气又急,“魏源在哪?我就问你魏源在哪儿?你要再不把他交出来,咱们几个都他妈得玩儿完!”
仿佛对面的人说了什么隐晦的笑话,中年人嘴角翘起来,眉目皱出深沟,竟有些憋不住的小声惊疑,
“你还真把照片又给他们塞回去了?我不过是随口指了一条道,你都不多考虑考虑就往上走?事隔这么多年还能被你这么信任,鄙人真是受宠若惊啊。”
“……”
电话那头忽然没声响了,但也没挂断,手机仿佛变成一只呲呲冒气儿的高压锅,下一秒就会炸开。
杵着吧台边嚼芒果条边瞅着手机,年轻人仿佛已经看见有人被喂了苍蝇一样正有火没地儿撒倒吸凉气,只能憋出满脑门的青筋,忍不住也开始捶桌子忍笑。
果然没过一会儿,再次响起的音调已经沉了许多,也慢了许多
“按你原先的设想,他们已经查到当年剑潭厂征地时没有拿到足额补偿款的村民身上,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那是一条死胡同,如果你再不把魏源交出来给他们一个结果,重新质证搞倒查那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咱俩就都没命了。”
手机这边的中年人漫不经心也不吭声,先盯着边啃酸辣芒果条边笑得浑身都在抖的阿扎云河看了一会儿,再蹙了蹙眉头,才回答
“我不明白,眼下马上就会暴露的明明是我,该着急的也是我,你慌些什么?而且,公安提取的物证是用于定罪还是用于深挖线索提供侦查方向,你可比我、比源州地界绝大多数的警察要专业得多,该怎么处置如果连你都搞不清楚,那咱俩干脆一起投案自首得了,还陪他们玩什么玩?”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再急声道:“但是他魏源……”
“会有人出面让黑明辉他们查不下去。”这边立即打断他,掷地有声:“更会有人帮咱们把后顾之忧全部解决,你心里不也很清楚么?不然你哪来的胆量这么干?”
说到这,忽然就觉得耳边嚼脆果的嘎嘣声十分吵,中年人低头按了按额角,才接著说
“该清理的东西早就打扫干净了,魏源也会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出现,你可别自乱阵脚。”
便直接挂断手机。
“哈哈,你又骗人,你不是早就暴露了吗?”
还没等拿起手机愣神的中年人缓过劲来,阿扎云河便大笑出声急吼吼的戳穿他
被嘲笑得有些恼了,中年人再次蹙眉。从这个蛮横无理、不合时宜、穿着邋遢而且还不讲卫生的年轻人闯进自己家以后,自己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态度。
“我从不说谎,倒是你,进来的时候周围都清干净了吗?”
“那必须的呀。”阿扎云河怪叫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张越籍身份证,指着背面两枚清晰的指纹印和红戳,一脸得意:
“看见没,新的,干净的,我和你可不一样,你不是我那小杂种他们省厅那什么……什么处长……”
“余,余处长,省厅缉毒局侦查三处主政官余知检。”中年人笑着提醒。
“对!”阿扎云河立马一捶拳,“你可是在他余处长的清单里记了好多年了,这种时候还敢和你有所牵连,万一他把我也记进名单里怎么办?”
“对。”中年人认同的点点头,放下粥碗,从消毒柜里取出一支吊着花穗的竹箸,夹出三块点心放到小印花瓷碟里,推给阿扎云河。
“你是挺干净,就是没钱。”
阿扎云河一愣,抬头看向中年人,立马憨笑得开了花一样,纯真稚气。
先嘴馋的把三块儿点心一气儿吞进去,再拍干净手心的残渣,侧身一弯腰,拎起自己的肮脏背包放到吧台面上,翻出里面几份越南文的纸质文件,又抬手一搂衣领,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银链子,捏着上面的u盘认真的放到文件封面上,推给中年人。
“我不就为了钱才回来的么?”
中年人看都没看那堆东西,而是走到料理台旁边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手,再抽出面巾纸,擦手擦嘴角,擦完才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支签字笔,走回吧台边。
先把U盘放到一边,在打开文件,看都不细看便往内页空白横线处签上同一个越文名字,边签边说:
“U盘你留着吧,原本也不是我的,我不过是想帮老朋友一个小忙,但是现在,估计他也用不上了。”
“陈舸?”阿扎云河眼角一挑,趴在桌上笑意深沉的盯着中年人的捏笔的手指,笔尖划出类似拼音的墨迹,流畅又漂亮:
“看样子这一次那……那什么处长,把你逼得不轻啊?连陈舸你也保不住了?”
“这不是多亏了你了吗?”中年人突然抬头,眼底凝结成冰满是怨恨,瞪向阿扎云河,
“多亏你在境外的一系列小动作,让小舸慌不择路又躲回源州。孩子,忍辱负重蛰伏窥伺了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第一次正正当当的入境回乡,感觉怎么样啊?”
“那肯定太开心了呀。”阿扎云河笑得一拍桌子往后仰,又沉静下来,真诚的说:
“我也得谢谢你,多亏你给了我这次机会。光凭我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拿不到洗白白的越籍身份。但是,你也知道,走我们这条道的小心翼翼惯了,你让我找许久湖当面要东西,他却没带在身上,还故意把我这些年的轨迹材料放在南凤镇货运站寄存处,你俩这步棋走得……啧啧,太不仗义了。”
中年人噗嗤一笑,停下签字的手抬头看着年轻人,“岩河,不是你说的吗?走我们这条道得小心翼翼。”
被怼得一时没了言语,自己这个没文化的山里人都要被他气笑了。
师徒一脉,眼前这个同样热衷于理直气壮的恬不知耻。明明是背信弃义专业户,却喜欢爬到道德制高点教育人的话总是一套套的来,看着和电视里下马前的官老爷们总有点同属同纲的意思,岳不群那一类。不禁莞尔又恼怒的使劲一拍桌面:
“图文并茂!还他妈翻译成中老缅泰英一式五份!”
手边的点心碟子被震得跳了一跳,糖面撒了一餐台布,星星点点,阿扎云河继续佯怒又憋笑
“老子卖过多少货杀过多少人连他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你他妈真能耐,帮我算得那么清!骆驼,你怎么那么爱我呢?”
“没办法……”中年人埋头苦笑,继续翻看文件找空格签字,“岩河,你知道的太多了。”
阿扎云河真被他气乐了,先反讽:“你他妈念台词呢?”
再挑眉重新坐回高脚凳上,两手轮流捡盘子里的点心往嘴里塞,一口一个,果然不好吃不说还干巴巴甜得齁嗓子,又伸长脖子到处找茶壶,没有,大理石台面空空荡荡,眼前光剩一只盛放白粥的小锅,里面只有锅底放凉了的一小层。
他想都没多想,端起就喝,边喝粥解渴边含糊道。
“所以说,第一回 吞毒丸偷渡入境时,老子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自己当老板,要是还像你那样甘心做个穿线头的掮客,还得帮身后的到处找钱,做屏障,那我肯定是这些年没吃饭光吃屎了……”
中年人又顿了顿,阴霾在脸上转瞬即逝,自嘲的笑着,
“你不是最能理解么?出身没得选,性格天成,鄙人心有沟壑看得清形势,也能筹谋一二,但永远做不到你那么狠,自然也咬不断自己身上的狗链子。”
“理解不了。”阿扎云河仰头把煮粥的小锅扣到脸上,用舌尖去勾锅底无味的米香。
“抢来的永远比要来的香,你光会忽悠我是吧?”
舔掉最后一点浓稠,阿扎云河放下锅,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放给中年人,
“我要是你,我只会站起来给值得的人当屏障,而不是一辈子跪着当看门狗,遮掩身后那一伙把人往前推自己却趴窝没卵蛋的。”
不动声色的心里一跳,中年人边签字边斜眼偷瞟年轻人的手机图片,虽然早已预料到,但真正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还是没忍住浑身一僵。
果然,又被这白眼狼截了胡。
“接下来怎么办?由你决定,要是我。大不了就换个地方颐养天年,你又不像刚刚手机里被你忽悠瘸了的那个,既舍不得名声又舍不得钱财,什么都想攥进自己口袋里。哎,你那么聪明有学问,字又写得好看,要不干脆带上他一起到缅北给我搭把手,出出主意?算算账?”
签字笔一直在文件页上勾画,没有迟疑。
往最后一份文件的左下角最后一次签上越文名字,盖好钢笔放回衬衣口袋内,伸手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红印泥,一处一处按下指印、掌纹,重新洗干净手,拿起阿扎云河的手机,隔着屏幕轻轻抚摸那张八年未曾亲眼再见到的面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坚定的说。
“他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坐牢要么畏罪自杀,只不过晚了八年。”
阿扎云河收住笑意,出言讥讽:
“你也好意思说你不够狠?”
中年人埋着脑袋不说话,只脱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鼻梁,再拿出绢布,低头仔细擦拭镜片,慢吞吞地收拾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戴上眼镜重新审视阿扎云河
“岩河,我确实不够狠,因为我做不到的事情一直有人在替我做,即使知道我干过什么,这个人八年来也从没有亲口出卖过我,我承他的情,所以,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别让我看见。”
阿扎云河愣怔了片刻,表情凝重的伸出手。
中年人会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越籍身份证,一张的人像正面照正是他自己的模样,另一张,却是死在石猴子山盘山道上的大毒枭岩盘。
双眼霎时血红露出捕猎时凶狠的光芒,阿扎云河向前一扑,抬手就要抢。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变脸,中年人立即收回手,笑起来:
“从现在开始,岩先生你既有身份又有钱,所以,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亲自问问你。”
扑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阿扎云河狐疑的一拧眉,黢黑了整张脸瞪向中年人
“你真的不认识余知检?”
一瞬间起了杀心,又被放到自己手掌心的两张越籍身份证立即浇灭。阿扎云河阴寒了整张脸,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那样,浑身喷薄冰寒火焰,瞪着面前这个矮小却有力量的中年人。
他老树一样盘踞西南边境线多年,根深蒂固,亲手掘开了缅、越边境以及民地武组织豢养的制毒工厂通达内陆的数条运毒通道,四处放养运贩毒的麻蛇,自己却干干净净衣着体面的享受生活,连一条违法前科都查不出来。
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小岩先生,和他这个浓黑深处老怪物放出来的屏障骆驼,从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要不是自己瞅准某些人要刮骨剃毒的时机,孤注一掷,反水截货杀人,恐怕永远都没资格坐到他对面喝他一碗粥。
难得静一静心思虑深重,阿扎云河长叹一口气,收住凛冽。先把身份证认真的收好,再拾起桌上的背包甩到肩膀上,沿着来时的脏鞋印大步走向门口。
“火补铁山!干活了。”
第127章 工厂
转身背对走出后门的阿扎云河以及他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跟班硬手, 中年人不置一语, 走到窗户旁边,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看了好一会儿, 突然攥起拳头往大理石台面上重重一砸, 砰的一声,手侧立即淤青了一大片。
126/164 首页 上一页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