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旁边酒楼老板将新招牌挂上去,请了人吆喝:“昨晚神仙就是让云落到了我的酒楼门前,今天开始,我的酒楼就更名为遇仙楼啦!”
青年文士与书生深觉有趣,相互间对视一眼,便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有工匠叮叮当当在城里一处废宅施工,那废宅已有二三十年无人住了。问及,言是被救了孩子的那几十家人凑了银钱,将废宅买下来,推翻了,要重建庙宇。
“给小神仙的庙宇!”他们如此说。
小神仙的塑像也根据小孩子们的描述,请人去做了。待到成品一出来,那稚嫩中带着威严的脸庞,手上拿的小拂尘,胯下坐着气质友善的白麒麟,麒麟眼里闪着金光。恐怕姜星秀从庙外走过,都认不出来这是他了。
但是,百姓们却是拍手叫好,说是神仙就是这样子的威严。
*
扬州城附近有山,当地人称它为佛陀山,不知道从何时流传起的传说,言有僧人在山顶悟道,终是有一日忘情忘我,悟无上大道,成就佛陀果位,因此称为佛陀山。
如今是四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有砍柴人顺着桃林逆山而上,在山林里唱着歌儿:“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手里拿着吃饭的家伙,背上捆着买菜的手段,一路清歌,没有发现身后雾气弥漫,将来路遮蔽。
行到山顶,砍柴人正要前往看中的千年古树,将其伐倒,拿去卖钱,便见古树下坐着一男童,左手执卷,右手捻糕。
清风自来,疏影传香,砍柴人顿住脚步,不知为何,不敢上前打扰,只觉得那十数步的距离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倒也不知看了多久,肚子咕地叫,砍柴人低下头摸了摸有些干瘪的肚皮,想起家里又圆又大,皮薄肉多的包子,咽了口水,要下山了。
抬头要邀那男童一同下山,却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石桌,石盘,三两糕点在那边。
砍柴人走过去看了看,盘子不大,两三个糕点摆在上边,似乎是没吃多少。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回来,糕点也凉得硬实了,嘟囔着不能浪费,拿起一个,吞吃入腹。
才吃了小半个就饱了,让砍柴人疑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平常他要吃十来个包子咧!
一阵困倦传来,他打了个哈欠,索性坐在石凳上,趴着桌子打个盹儿。这座山没有野兽,他也不担心自己睡着后被老虎叼走。
醒来后,浑身凉飕飕的,应当是被露水湿透后,风一吹,凉得透彻。
忧心自己会得风寒,砍柴人快步下山,连桌上糕点都不关注了。
他一直往山下走,自然也没注意到山路两旁,桃花早已落尽。
回家后,他看到女人双鬓发白,脚边卧着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屋外枯黄的树叶刷刷飘落。
砍柴人很是惊讶:“贞娘,你——”
女人见到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静静凝视了好几个呼吸,才高兴地从躺椅上站起来。
女人是砍柴人的妻子,从她那儿得知,他四十年前上山砍柴,突然就失去了踪迹。
“可是……可是我只是睡了一觉啊……”他说。
在家里人的询问下,他将他在山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同村的人将他围住,看他乌黑的头发,光洁的皮肤,年轻的身体,叹道:“你碰到的肯定是神仙啊,你吃的糕点肯定是天宫的食物。”
有读书人算了算时间:“四十年前,不是正好是咱们文曲星君转世后,尚在孩提的时候吗?”他大喜:“你是碰上文曲星君啦!”
砍柴人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什么文曲星君?”
被解释了一通,方知本朝在四十年前真出现了飞升的神仙。
“那必然是文曲星。”读书人信誓旦旦,“文曲星下凡,考了状元爷!”
“然后呢?”砍柴人听得津津有味。
乖乖,他之前碰到的精致娃子,居然是神仙呢!
读书人理所当然道:“然后?然后肯定是飞升了啊,回到天上去当星君去啦。”
那山后来,就改名成了状元山。砍柴人没有说糕点的事,带着妻子和大黄狗偷偷原路返回,将糕点分食了。也成了一对神仙眷侣,在山上活了三百春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怕被发现不对,极少下山了。
*
四月又是一场考试,是府试,姜星秀记着时间,约莫到时,就前往考场。
没吃完的糕点,想着带进考场也会冷了,冷的糕点不好吃,便被他随手放在桌上,以待飞鸟啄食。
他倒是感觉到有人偷看,但想着从对方衣服上看家境,没落魄到随便捡东西吃的地步,也就没有特意去管。
府试试题,姜星秀并不觉得有多难,认认真真做完后,心里就有底了。
这一回的试题基本上都是关于民生的,哪怕是写诗,都是关于民生的诗,要说没人临时改试题,姜星秀是不信的。
能这么做来试探他本事的,除了恽知帝还有谁?
姜星秀将笔放回笔筒里,垂下了眼。
恐怕他此次府试一出考场,就能看到皇帝的人了。
姜星秀再检查了一遍卷子,将它用没用过的砚台压实了,举起手,示意要提前交卷。
旁边正在抓耳挠腮写着题的人心态一下子就崩了。
现在是第三场策论,时间才过去没到一半,人家都提前交了卷,而他瞅着题目,无从下手。再思及前两场的帖经和杂文,考的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都答得浑浑噩噩,心里也有数,自己要名落孙山了。立时悲从心起,充血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姜星秀,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掀了一地。
守卫疾步上前,将那人捂了嘴拖出去,自始自终除了他掀东西,再没一丝声响。
知府是考官,在任已快满十年,三年两考的府试,也不知看过多少考场上突然失态的人,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一回似乎尤其多。
前头暴起的是一个,从姜星秀一路往门口方向去,到了门口,有打翻墨砚,让心血付之东流的,有突然间摔笔,没心思再答的,也有破罐破摔,收拾行李直接交卷的。
崩了心态的人,都是几十岁的年纪了。
知府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在考场,恐怕心态也不会很好吧。八岁的小孩子来考府试,还提前交卷了——他是县案首,谁也不会脑洞大开,觉得他是写不下去提前交的卷子。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几十岁还轮轴转在府试,一直没能考上的,简直是大半辈子活狗身上去了。
知府回想起自己下去监视考场时,扫的那一眼策论内容,心里下了判定。
不出意外,这位县案首,就要成为府案首了。
第164章 文曲星君科举路
考生能出考场的那一天,姜家的人早早来到外边守着, 七个儿子都来了。
等到了快黄昏时, 姜闻先叮嘱:“你们一会儿可要看仔细了, 别把你们弟弟看错了。”
撒娇着要跟来的小女儿第一个应声:“我会好好看着的!”
姜闻先眉开眼笑:“囡囡真是爹爹的小棉袄。”
大哥玩笑道:“只有囡囡是小棉袄,我们都是粗布衫。”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向着大哥做了个鬼脸。
二哥展开桃花扇,笑吟吟:“女儿家那么可爱,咱们这些臭男人当然比不上。”
姜家七子, 方十岁的姜一秀把水囊抱在胸前, 轻声提醒:“门要开了。”
大门缓缓拉开, 考生三三两两从考场里出来,多被家里人搀走。
好几天的考试, 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身体不好还真做不来科举这活——有不少考生是在考试途中晕倒, 被抬出去的呢。
“不是, 不是,不是, 也不是……”姜顺心趴在大哥肩头, 伸手指一个个点过去, “都不是……”
姜辉秀眼珠一转, 扇子闭合, 纵身跃上考场门檐,向着受惊的人们拱拱手:“在下来接离家出走的家弟,怕他偷跑, 方登高处,诸位莫怪。”
看他又白又净,眉目流转间皆是风流,脸上又带着温润的笑容,人们先生了三分好感,又听他有礼有节道出缘由,再多的火气也消了。由着他在上边找人。
日头渐渐沉进云海里,金光一点一点收敛干净,人走干净了,守卫锁上府院大门,抬头问姜辉秀:“侠士还没有找到人吗?”
但看对方用扇子掩住眼睛的动作,守卫默默闭上了嘴。
姜顺心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哥是不是没来考呀?”
姜有秀摇摇头:“他不会不来考的。”
离家出走的人心里通常憋着一股气,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给家里看,姜有秀不觉得弟弟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尤其是在上一场还考了案首的情况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姜辉秀踏着轻功飞回兄弟旁边,“他提前出了考场。”
姜有秀轻笑:“看来八弟对自己很有信心。”
“七哥,我渴了,你的水给我喝两口。”姜顺心从大哥背上跳了下来,向姜一秀伸出手。
男孩儿看了小妹妹一眼,犹豫一下,将水囊递出:“你……少喝点。”
姜闻先斥道:“妹妹喝你两口水怎么了,你至于那么小气吗?”
姜顺心拔开塞子,动了动鼻子:“好甜的味道。”
姜一秀小声:“是蜂蜜水,给八弟的,他待在里面那么多天,肯定想喝一口甜的。”
姜闻先愣了愣,有些尴尬。
他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来了,倒不如一个小孩子想的周到。
尴尬完又有些恼。原本就是对方离家出走,还要他这个当爹的来哄他吗!
姜顺心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喝得姜一秀心疼地蹙眉,等还回来时,他眯着一只眼睛从囊口看进去,琥珀色的蜂蜜水晃荡,看着还有大半袋,便轻轻松了一口气。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他:“你不用担心啦,我有注意到那边有卖冰糕的,又甜又解渴,小哥觉得蜂蜜水喝不够,可以去叫下人买那个。”
七哥笑笑,没有说话。
姜家的人合计合计,觉得既然姜星秀提前离场,那他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客栈里,倒不急着去找他,让他休息一晚上。
毕竟他要等放榜,肯定不可能第二天就跑的。
到了第二天,姜家的下人一家家客栈去盘问,八岁的小孩子独自出来住客栈,十分引人注目。给他办理入住的掌柜对他印象深刻,被一问就立刻想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个孩子——你们是他的谁?”
下人陪笑:“那是我们家的小少爷,闹脾气跑出来了,家里都快急疯了。我们找得可辛苦呢。”
所以,等到姜星秀从房间里出来,下到大堂准备用饭时,就见到了暂时还属于家人关系的那群人。
姜星秀:“有事?”
现在不是饭点,姜闻先四处看看,大堂里吃饭的食客并没有多少。他向姜星秀走过去,语气不大耐烦:“你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我们回去。”
又想到恽知帝的态度,缓了缓声:“阿爹承认,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八岁的县案首,阿爹为你骄傲。”
姜星秀没有生气,语气平和:“虽然我现在还没考上状元,但那是迟早的事,你骄傲与否,与我何干。先生,烦请让让,我要去吃饭了。”
这可是戳到了封建大家长的肺管子了。他扬声:“姜!”
然而,让姜星秀惊讶的是,对方只开了个口子便戛然而止,声调又压回了堪称低声下气的高度:“星哥儿,你不是喜欢吃一品斋的糕点吗?你离家出走,身上没钱,就吃不到了。”
姜星秀想了想,倒也不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毕竟他已经给了八年机会了,只是认真地问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按你的说法,是闹脾气吗?”
姜闻先皱着眉:“因为我凶你不看护妹妹,但是,你是男孩子……”
姜星秀淡定地点头:“好的,你不知道。”
“……”姜闻先被噎得心口疼。
姜星秀:“不用说了,我要去吃饭了。我给你最后一句忠告,七哥,只比我大两岁。”
没想到姜星秀会提到自己,姜一秀怔了一瞬,对弟弟露出一个小小的,羞涩的笑容。
姜星秀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只比他们大两岁,他和姜顺心同一天出生都能受到如此对待,更别提比姜顺心大的姜一秀了。要哄着妹妹,让着妹妹,不能任性,不许和妹妹不对付。
他的羞怯,完全是适应生存环境适应出来的。
说完,姜星秀径自越过姜闻先,往大堂一处擦拭干净的桌子走去。
姜闻先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面色发青得吓人,姜有秀拉住父亲的手,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劝阻:“父亲,锦衣卫还没有走。”
姜闻先没吭声。
姜有秀接着道:“父亲,榜还没放。”
姜闻先一甩手:“走,吃饭去。”
老四姜明秀挨近老三姜焕秀,低声问:“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陛下看重小八,是因为小八小小年纪就能考上童生,但是如果小八没考上府案首,那就只是昙花一现,不值得关注。”
少年天才是噱头,但如果失败了一次,也就不过尔尔,提不起兴趣了。
姜明秀惊讶:“大哥还能猜到陛下的想法?”
姜焕秀眼睛半睁半闭,微笑道:“大哥只需要猜到父亲的想法就行了。”
什么想法呢?既希望儿子有出息,又希望儿子不那么有出息从而能让他掌控。
*
出榜当日,榜前挤满了人,姜有秀和姜辉秀站在人群外,等着下人看完榜之后回来告诉他们。
“大少爷,二少爷,好消息啊——”下人一路挤出来,那悠长地一声喊,让街上不少人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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