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玄冥君性情甚是古怪,南光连日请了几遍,也未能将他从那营帐里叫出来,只是每日熬制汤药端到账外,交代南光给主子按时服用,过些时日,他自会前来看诊。
南昱也一直未能见到南宫策恩师的尊容。
玄冥君除了熬药,整日在营帐里不出,也不喜旁人打扰,甚是隐秘。
南昱渐渐能下床走动,唤了庞博及众将领于帐中议事。
“现在剩余多少兵马,辎重可还够?”南昱问道。
“加上三殿下旧部,还能凑齐三十万。辎重秦王十日前已令人押送出发了,想必这几日会到。”庞博道。
“北军呢?”
“北军退到黑水河一带驻扎,据探子回报,应有三十万左右,有得一拼,不过... ...”庞博有些犹豫。
“说吧!”南昱道。
“北军貌似对天圣地形相当熟悉,若集中兵力攻击一处还好办,我担心的是他们各个击破,黑水河本是天然屏障,没过河前,我军还能守住渡口,一夫当关。可现在没遮没挡的,也不知敌军会从何处进攻,甚是被动。”庞博直言。
南昱也正是担心这个,敌军有地形图在手,若来个声东击西,直接绕过主力直取康都,多处牵制之下,连回防都来不及。
康都一但失守,再夺就难了。
“你先下去吧,容我想想。”南昱沉色道。
“殿下也别太忧心,总会有办法。据说神院出面了,汇聚了仙门各家忠义修士,在京城要塞布了结界,想必也是能抵挡一阵的。”庞博宽慰道。
南光见缝插针,伺候南昱喝药。
“玄冥君还是不肯前来?”
“不肯来,这药他也只是送到帐前就走了。殿下,这玄冥君真是怪人。”南光答道,许是宗门修行情结未了,南光对这个怪人却推崇有加:“性格冷僻不说,治病时也不许旁人在场,还要退出去十几丈远。我好奇,便走近了几步。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南光说的神神秘秘,引起了南昱的兴致:“什么奇怪声音?”
“说不清楚,好像是那种痛苦的叫声,声音很低,一开始,我以为是殿下痛醒了,可细听又不像。还有更奇怪的,帐里还有亮光,一闪一闪的,像是什么法术,我不敢上前看,问了玄冥君他也不答,不过,殿下第二天就有了心跳,真是厉害。”
“你是说,他救我之前,我连心跳都没了?”南昱道。
“可不是么!”就像死人一样,南光没敢说。
“我昏迷这些时日,都是他在照顾我?”
“是啊!”南光道:“玄冥君很是尽心,不眠不休的守在殿下塌前,直至殿下醒来的前一日,他才回去休息。”
“那可真要拜谢一下这位绝世高人了!”南昱步出营帐。
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袭来,南昱紧了紧衣衫,向玄冥君的帐房走去。
“天圣南宫昱,前来拜见玄冥君!”
帐内毫无声息,南昱迟疑了一下,刚要掀帘入帐。
“致谢就不必了,殿下请回吧!只需每日按时用药,很快便能恢复。”陌生男子的声音不冷不热从帐内传出。
南昱愣了愣,可越是避而不见,他就越想见识一下了,于是,也不管里面的乐不乐意,一抬腿迈了进去。
玄冥君没料到南昱会突然进来,失措之下竟然背过了身,手里还握着笔,看样子是桌上的阵图还未画完:“殿下还有何事?”
南昱盯着那人看了许久,缓缓说道:“没什么事,想当面致谢玄冥君的救命之恩。”
“殿下不必介怀。你我也算有些渊源,竹禾是我座下弟子,救你也在分内。”玄冥君道。
“还是... ...要谢的。”南昱看了看账内:“天寒地冻的,怎么不生火?”
“我不冷!”玄冥君回过身,中年男子仙风道骨,带着几分世外清逸:“齐王殿下请回吧!”
南昱愣住没动,许久才道:“那我,告辞了!”
“不送!”
不多时,南光送来炭盆生了火,又按照南昱吩咐将晚膳端进了玄冥君的帐房。
玄冥君看到桌上的饭菜,神色一变,被南光看在眼里:“殿下吩咐伙房特意做了膳食,战时食材简陋稀少,玄冥君不要嫌弃。”
玄冥君淡淡道:“他伤还未好,别这般费心。”
南光点头,心想岂止是费心,主子这是下重本了,虽是一顿粗食,可放眼世间除了一个人,没谁有过这般待遇。
“他吃了吗?”南昱问道。
“嗯!”南光说道:“玄冥君不知道是殿下亲自做的。”
“以后由你来照料玄冥君起居,天气冷了,帐房里的炉火不能熄,晚些时候,你把我那狐裘送过去,我看他的被子有点薄。”
“殿下!”南光不解:“你这被子也不厚啊!给了他,你盖什么啊?再说玄冥君修为高深,聚个灵气御寒也不算难事。”南光腹诽着,就算报恩,也不至于关心到这个份上吧!
南昱将床上的狐裘抛给南光:“送去便是,废什么话!”
是夜,南昱喝过玄冥君熬的今日最后一道药,口里泛着苦,心里透着涩。
别人眼里的世外高人,哪是什么玄冥君啊!
就算他幻了容,变了声,可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哪怕只是个背影,南昱都清清楚楚的知道了他是谁。
只是他不忍心揭穿他,更害怕揭穿他。
原来无论他以何面目出现,带给自己的感觉由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只要他在身边,原来连空气都会变个味道。
至于他从何处而来,如何救的自己,如何退敌,都不重要了,这种失而复得的莫名喜悦,在满目苍夷、兵荒马乱的寒冬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宁,浸润着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雪越下越大,没至膝间,北军未有动静,天圣大军按兵不动。
夜色将至,南昱行至玄冥君帐前,见未曾点灯。
“他去哪了?”
南光四顾找寻了一圈,疑惑道:“玄冥君除了去药帐取药,都是呆在账内的。”
“去找找,雪这么大。”南昱神情严峻道。
南光领命找了一遍,气喘吁吁回来:“不见人,是不是去采药了?”
“天寒地冻的,采什么药?”南昱有些沉不住气:“药房没药吗?”
“有啊!”南光突然想起什么:“会不会?玄冥君今日一直在寻一味头痛之药,好似药房里没有。”
“头痛药?”南昱皱眉问道:“你可与他说了什么?”
南光惶然:“我就说殿下除了经常头痛,身体无大碍了。”眼见南昱冲进了风雪中:“殿下,你去哪啊... ...”
天色渐暗,南昱借着雪光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四处寻找。
不就是头痛吗,犯得着你这般上心!
月光映射在雪地上,终于,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出现在南昱的视线里,手里握着几株干枯的草根。
见了南昱,一身黑色宗袍的玄冥君停住脚步。
南昱极力控制住翻滚的情绪,借着月光看着那张冻得惨白的脸,还有那双通红的手。
你是徒手在雪地里挖的药吗?你本就畏冷,为何还穿得如此单薄?
南昱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将那个微微发颤的人拥入怀中,抱紧为他取暖,没有去抓他的手,告诉他自己有多心疼。
“北军常有探子出没,玄冥君还是不要离开驻地太远的好。”南昱道。
玄冥君点点头,径直朝营地走去,不知是雪地难行还是他的腿真的瘸了,哪怕他尽力的保持自然,还是掩饰不住深浅不一的脚印。
南昱默默的跟在后面,看着他回到营地,看着他将药草在雪水里拆洗干净,放入罐中,而他对南昱的观望视而不见,端着药罐掀帘进入帐中。
帐房外的雪地上,南昱木然的站着,任由雪花飘落肩上,久久的注视着投射在帐布上的那个人影。
幻容虽能掩饰外表,可这影子却幻不了,真真切切还是原来的模样,仍是那不染纤尘的身影。
雪地的人轻抚着影子的轮廓,划过高挺的鼻峰,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那影子便会散去,那个人也会离去。
帐内的人浑然不觉,长睫微颤,眼神专注的看着炉火上药罐。
漫天风雪中,南昱俯身缓缓吻在帐布的人影唇上... ...
经过十数日的恢复,南昱的身体渐好,两军僵持了近一月,北边仍旧没有动静,可天圣的密保却传来噩耗:文帝驾崩。
南昱不知是现在的自己已经变得麻木,还是对生离死别看得太透。
听到生母许宋的死讯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文帝的离世同样也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撼动,从什么开始,哪怕是要自己立即赴死,他都不再有一丝的顾虑。
文帝驾崩,此刻的朝廷不想也知道是何场景,秘而不宣瞒不住多久,一旦消息传出,不等北军攻进,康都恐怕也会乱成一片。
群龙无首的京城,软弱的秦王定压不住满朝喧闹,若有人从中牟利,甚至策反,各种变数一触即发。
不能再等了,要么殊死一战,要么大军撤回康都镇守,可无论何种选择,皆是孤注一掷。
“殿下,要不你先启程回京吧,国不可一日无君啊!三殿下不知所踪,大皇子还在软禁中,若他们俩有异心,殿下便被动了。”庞博自西疆一站后,已经明确的站在了南昱一边,虽说话直接,眼下形势确是瞬息万变。
庞博觉得南昱领军在外,若南宫轩想称帝,编个遗照再做做孝子贤孙的模样,也没人可以置喙。南宫沛想夺权有些难,历来皇储皆不会选身残之人,他失了先机,又有败绩,恐怕不会以卵击石。
南昱想的不是那些,谁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目前的战事未定,天下不稳。他也没那心思,思虑良久,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加派探子密切关注北军动向,伺机而动。
另修密信送至龙渊阁:稳住朝局,看住康都。
南昱不愿回康都,还有另一个原因。
玄冥君清楚醒来,看着帐帘愣了许久,昨夜明明已经压了石头,怎么这几日帘子都是虚开的,再大的风也不可能将那石头吹开,莫非有人夜里进来过?
“玄冥君睡得可好?”南昱步入帐房,坐在火边取暖:“我叫人把饭食送过来,玄冥君不介意与我一同用膳吧?”
玄冥君愣了一下:“殿下请便。”
南光觉得齐王对着玄冥君不仅是上心,甚至都有些迁就了,除了嘘寒问暖,时刻关注,连用膳都想陪着了。
“尝尝这个,野兔肉,我今日在雪地里猎的。”南昱夹起菜习惯性的伸出手去。
玄冥君也无意识的一张嘴,随后俩人齐齐一震。
南昱慌忙把肉往自己嘴里一送,笑道:“玄冥君别客气啊,喜欢吃什么自己夹。”
“好!”玄冥君眸色一沉,低头不语。
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各怀心事。
夜里,玄冥君再无睡意,南昱连日来的举动说明,他已经认出自己了,尤其是今日饭桌上,南昱竟不自觉的要喂他吃肉,而自己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还张了口。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一阵寒风袭来,帘子似乎被掀开了,玄冥君呼吸一滞,夜色里的人影身形他再熟悉不过,随着轻微的脚步缓缓靠近,他索性闭了眼,装出一副深睡的样子。
终于知道为何每日清晨,那帐帘都是虚开着的了。
靠近床边的人动作轻缓,似乎也是屏住了呼吸,极其小心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装睡的人几乎一夜未眠,合衣躺在旁边的人倒是睡得很沉,直至清晨,才又轻手轻脚的离去。
整整一夜,玄冥君一动不动,几度想睁眼,却又怕旁边的人看着自己,寒风透进营帐,自己盖着被子都能感受到冷,可又无法替身旁的人掩被御寒。
南昱这几天似乎也觉察到了,风之夕知道自己认出了他,可他在假装不知。自己每夜潜入他的营帐,睡在他身旁之事,风之夕说不定也发现了。
俩人谁也不说,照样每日见面,夜里照样潜入,只是发现那依旧沉睡的人,竟留出了一大截被子,自己缩在角落,空出了些位置。
南昱现在都主动上门喝药,每每问及身体恢复如何,他都说还是觉得头痛。
头痛的毛病是真的,由来已久,风之夕的草药虽有些效果,可南昱却不想那么快根治。
☆、定北
心照不宣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探子回报,北军开始拔营。
对天圣来说是背水一战,而对长驱直入的北军来说,何尝不是生死一搏。
虽有天圣要塞图在手,前期攻势凶猛,占尽先机,连南昱的援军抵达时,也将其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那玄冥君的突然出现,一下打乱了节奏,康都又传来消息,随着神院一纸通文,渐渐越来越多的宗派加入到守城御敌的阵营中,天圣回过神来,北军要想速战速决,尚有难度。
执明君弘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这位师兄何时有如此能耐,能以一人之力扰乱北军阵营。
二人同宗同源,深知再厉害的阵法,也不至于让人如此胆战心惊,还说不出个所以然。
双方都已经耗不起了,天高路远,辎重难运,军心渐散。
再不打,随着积雪越盖越深,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
被双方军队传的神乎其神的世外高人玄冥君,南昱不知他用什么法术让人闻风丧胆。
冥王夙参与北境之战,谁会想到?
何况渔歌晚还说过,阴阳二界相安,最是忌讳越界施暴,凡人争个你死我活,战场上纵是尸横遍野,那都是人间之事。风之夕若以冥王之力大开杀戮,定会引来虚空关注,至于会不会遭受天谴,南昱不知道,若是要靠他,就算以毁天灭地的本事扫平北辽,那也胜之不武。
风之夕想帮,南昱不愿意。
鬼仆渔歌晚此刻,正在距离南昱驻军数百里的百兽山上,跟着简万倾在山谷里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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